喝完咖啡后,聂宇晟仍旧挺有风度地护送舒琴回到小区楼下,这才出小区打车回家。舒琴本来已经进了楼里的大厅,想了想还是往外走了,趁着夜里风凉,她沿小区走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然后就举手拦了辆车去酒吧。

盛方庭比她到的早,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盛经理!”

盛方庭一抬头看见是她,装作挺意外似的,笑着说:“舒经理一个人?”

“你不也一个人?”

舒琴想起来他是今天刚出院,自己真不应该约他到酒吧里来,她心里懊恼,嘴上却像是在开着玩笑:“盛经理,刚出院就来泡吧,也不怕胃受不了啊?”

“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没事,就出来走走。”盛方庭弹了弹搁在桌上的杯子,“喝的是果汁。不过若是有粥,真想喝一碗好粥啊。”

这么一说,舒琴倒也觉得饿了。去医院的时候她没吃晚饭,偏偏遇上聂家出了那件事,聂宇晟也没吃饭,两个人在咖啡馆喝了杯咖啡就分手了,舒琴出来的本意,也是想吃饭的,结果却习惯性约在了酒吧。

“正巧,我没吃晚饭,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粥馆子。盛经理要不要一起?”

“好啊,太好了。”

那家潮州粥铺藏在一片老式的居民小区里,若不是舒琴这样的老饕带路,盛方庭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居民楼里,还藏着这么地道的一家粥铺。

两个人叫了一品海鲜粥,极大的砂锅端上来,热气腾腾。初秋的天气,又是夜半时分,这种粥煲得地道,越吃越鲜。舒琴终于放松下来,说道:“你们上海人说,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是不是?”

盛方庭说:“我妈妈才是上海人,不过我是生在国外的,算是半个上海人吧。”

舒琴叹了口气,老板跟老板娘用潮汕话在说什么,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夜深人静。除了他们这一桌之外,还有一桌来喝粥的,却是几个潮州人,一边跟老板和老板娘搭腔,一边在笑,讲得很开心似的。店里热闹,店外却只有秋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窗外秋虫唧唧,更让人平添了几分愁绪似的。

“怎么啦?”盛方庭对察言观色,几乎有一种本能,“约我出来,难道不是有话要说?”

“失恋。刚跟男朋友分手。”舒琴做了个鬼脸,“不提了,吃粥。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惨呢,当初跟你分手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这么惨淡。可能是年纪大了,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盛方庭没有说话,在美国的事情,他不提,舒琴也不提,过去就是过去。回国后,他特意跳槽到她工作的公司。两个人就像是陌路人,实质上也几乎是陌路人。

有时候爱情本身,不是想坚持就可以坚持的。他终于回到中国,她却提出分手。她家庭反对最激烈的时候,她都没有提过分手,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你不懂吗?我不想等下去了。你这个人,太爱自己,我即使为你牺牲一辈子,你也不见得会把我放在心上。我早就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让我和聂宇晟做朋友,因为你想通过我,更加了解你所在意的一些东西。你连我都能利用,你怎么可能真心爱我?”

她心中一清二楚,所以不肯走近,亦不肯远离。而他呢,只是旁观,所以看得更加清楚。他说分不分手没有关系,但是希望她可以帮助自己做一些事情。

她终究是爱他的,所以才肯答应吧。

现在夜半时分,对着一砂锅的鲜粥,两个人都懒得掉花枪,说来说去,也是几件闲事而已。倒是舒琴主动提起来几桩公事,盛方庭说:“大半夜的,能不谈工作吧?”

谈别的,亦没有什么可谈。舒琴不想对他提到太多聂宇晟,盛方庭也不提。

舒琴突然问:“为什么?”

盛方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什么为什么?”

“当初为什么非得让我跟他做朋友?”

“你们本来就是朋友,不是吗?”

“你为什么对东远那么有兴趣,时时刻刻都在收集东远的信息?”

“我有野心,你也知道。我需要机会,而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舒琴凝视着他,质问:“你不能对我说实话吗?”

“我本来就对你说的是实话。”盛方庭说,“我想在快消行业中,做到核心的职位。但快消业很多是家族企业,如果不是知己知彼,我是绝对没办法做到高位的。我对东远有兴趣,是因为东远的情况很特殊。聂宇晟不愿意接手东远,聂东远就会找职业经理人来分担大部分工作,我希望进入东远的核心,在东远会比在其他任何一家公司,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舒琴说:“这很难说服我。”

“你要是不愿意相信,也就算了。”盛方庭说,“我是对东远有点心结,所以激起了征服欲。”

舒琴见他目光一闪,正是自己最最熟悉的样子。他对任何事物志在必得,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子,她倒是半信半疑了。

“你对东远有什么心结?”

“你也知道,我很讨厌聂东远那个人,他的为人行事,我都讨厌。可是不能不承认,在这个行业,他做得非常成功。人人都说东远是不可复制的奇迹,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现在的东远。”他唇边有一丝冷笑,“奇迹……我倒想挑战一下,看看奇迹能不能再造!”

舒琴知道他野心勃勃,但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再说。这个男人就是这样,表面温文儒雅,骨子里却是肆意掠夺,对于他渴望的东西,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舒琴相信他看不惯聂东远,因为聂东远的行事风格跟他非常的类似,而太过于霸道的人,是不太可能共存的。

她说:“你进入东远工作,不合适。聂东远容不下你这样的下属。”

盛方庭弯起嘴角笑了笑:“是啊,所以我要等待机会。”

一砂锅海鲜粥吃完,差不多已经是凌晨时分,他们离开粥铺的时候,还有几个老饕寻来吃粥,生意倒是挺好的。盛方庭觉得意犹未尽,随口说:“这个粥馆离我家这么近,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舒琴打起精神来,告诉他:“这一片好吃的馆子可多了,除了这家粥铺,还有一间湖南菜馆子,不过你不能吃辣。”舒琴说,“回头我画一张地图给你,你家方圆几里,很有几家馆子值得一吃。”

“谢谢!”盛方庭笑了笑,他们已经走到了马路边,他就伸手替她拦车。舒琴本来有过敏性鼻炎,被凉风一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盛方庭不假思索,就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肩上,舒琴一边道谢,一边就觉得不好意思:“我没事,你刚出院,别凉着。”

盛方庭半开玩笑半认真:“我虽然刚出院,你却是刚失恋,还是应该我照顾你。”

舒琴无端端觉得这话有点刺耳,盛方庭又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种话。但你也知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会觉得嫉妒。”

这时候车来了,他替舒琴打开后座的车门,舒琴上车就想把西服还给他,谁知他拉开前边车门,上了副驾的位置,问她:“先到你家吧?”

舒琴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你今天刚出院,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妈妈说,如果跟女孩子在一起,已经超过晚上十点,那么男士有责任和义务送她回家,不然就是非常没有风度的表现,你不会害我没风度吧?”

舒琴只得笑笑,把地址告诉司机,幸好并不远,到了之后盛方庭叮嘱她上楼之后发条短信给自己,然后才让司机开车。舒琴走进电梯里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披着他的西服,到底是忘了将外套还给他了。

他习惯了这样照顾她,当初在美国,她也是首先被他这样的照顾打动的。这么多年来,虽然聂宇晟也挺有风度的,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照顾聂宇晟更多。而且职场上一路拼杀,导致她的个性越来越强势,很多时候,她压根不觉得自己需要照顾,甚至在很多场合,她比男人还要强,但是今天晚上,似乎又回到从前在美国的时候,总是有人细心体贴地照顾她。舒琴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很乱。至于盛方庭的这件外套,她决定送到干洗店洗完再还给他。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就顺便把衣服带到干洗店去。小区的干洗店八点就开门营业了,拿去的时候干洗店的员工照例把衣服的口袋都掏了掏,却不想掏出个钱包来:“哟,您先生的钱包吧?都忘了拿出来了。”

舒琴也没想到口袋里有钱包,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钱和信用卡,还夹着一枚钥匙。钥匙的形状很熟悉,她的心里一酸,几乎就要掉眼泪了。那是从前家门的钥匙,说是家,其实也是租来的房子。只是在无忧无虑的年轻恋人心目中,那里自然是最温暖纯粹,也是最甜蜜记忆的地方。没想到他一直留到现在。

舒琴拿着那枚钥匙,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干洗店店员都诧异地望着她了,她才觉察。连忙合上钱包,装进自己包包里,想着拿去公司还给盛方庭。

上午虽然老板都不在,不过正好公司在做培训,她也挺忙的,到了中午才有空去找盛方庭,把钱包还给他。舒琴若无其事地说:“不好意思,衣服我送到干洗店了,钱包是在干洗店才发现的,要不昨天晚上就应该还给你。”

盛方庭笑着说:“没事没事,昨天太晚了,没好意思给你打电话,到家了才发现钱包在外套口袋里,没办法,让出租车司机等在楼下,我上楼给他拿的零钱。我这记性真是要命了,幸好没把手机和钥匙一并给忘了,不然哪怕是凌晨,也得打电话骚扰你了。”

这样客气,总见得生分。

“是我不好意思才对。”舒琴说,“我请你吃午饭吧。”

有些话,她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问呢?

他已经答应:“好啊。”

两个人一块儿去公司附近吃饭,仍旧是上次吃饭的那间台湾小馆,舒琴点了卤肉饭,百吃不腻。

盛方庭告诉她:“我会做这个。”

“啊?”舒琴很意外,以前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做饭。她没法想像衣冠楚楚的盛方庭会下厨,她一直都觉得他不会做饭,常年在外面吃,而且饮食不规律,才会胃出血的。

“是真的,我妈妈教我的。她不怎么会做饭,但是这种卤肉饭很简单,她就教会我了。我一个人回国来,她一直很担心我没有东西吃……”

“卤肉饭看上去很简单,要做得好吃,也是有难度的。”

盛方庭说:“我有私家秘方,可以把卤肉饭做得好吃,下次有机会,请你品尝我的手艺。”

舒琴看了他一眼,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正说着话,盛方庭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舒琴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说完起身就走到餐厅外面去了。

谈静在电话里很紧张,说:“徐律师刚跟他们谈完,对方态度非常强硬,说我们开这样的条件,是没有诚意……我很担心……”

“不用担心。”盛方庭轻言细语地安慰她,“把电话给徐律师,我有话跟他说。”

徐律师接过电话,盛方庭问了几句话,跟律师讨论了下一步的计划,徐律师说:“对了,今天医院通知说可以提前手术,主刀是心外科的主任方咏,聂宇晟不参与手术。过会儿方主任就来跟病人家属谈话了,或许聂宇晟会出现。”

“他们不答应条件,这手术就先搁置。”盛方庭说,“你把电话给谈静,我来劝她。”

谈静听到盛方庭要她拒绝签字手术,顿时一口回绝:“不,手术拖了这么久了,绝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不能拿孩子的命来冒这种险。”

“谈静,谈判的时候,谁沉不住气,谁就会输。你心里着急,但聂宇晟比你更着急。他是医生,他比你更加清楚延误手术的后果,所以他会沉不住气。只要聂家松口,你就能拿到监护权,你不是想要孩子留在你身边吗?如果这个时候做手术,做完之后聂家把孩子藏起来,你怎么办?跟他们打官司?打一年半载,未必知道输赢。就算是法院判你赢了,他们不把孩子给你,你能怎么办?聂家有钱有势,在全国各地都有房产,他们随便找个地方把孩子藏起来,你就一辈子也找不着。”

“我不能让孩子冒这种风险……”

“你冷静地想一想,这是目前唯一有效制服聂家的方法,早一天手术,或许会少些风险,但现在孩子住在医院里,晚一天手术,也并不见得就有生命危险。可是现在手术时间对你而言很关键,你不同意手术,他们就没有办法,他们就只能答应你的条件。”

“我做不到……”

“你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你应该做到。”盛方庭的声音冷静得近乎严肃,“你想失去孩子,这时候就签字同意手术。你想孩子留在你身边,就对聂宇晟说,除非聂家答应你的条件,否则你绝不会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我做不到……”

“那么想一想聂东远,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吗?他是害死你父亲的人,他是害死你母亲的人,现在你要让他称心如意,就这样把你的孩子抢走,不付出任何代价?”

“这跟孩子做不做手术是两码事……”

“聂家如果不忌惮这个孩子,你现在同意手术,将来即使你争到了监护权,他们也不会痛快地给赡养费。聂家如果真的重视这个孩子,视他为骨肉血脉,你这时候提出任何经济上的条件,他们都应该很快地答应你,力争尽快让你同意手术。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这道理你懂,聂东远也懂。”

谈静小声地啜泣起来,她说:“平平受了那么多的苦……”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能让他受苦了,你要为他争取最好的一切。你别哭,也别乱了阵脚。这样,你给对方二十四小时,如果他们答应你的条件,你就签字手术;如果他们不答应,你就给孩子办转院。我答应你,到时候一定帮你找一家最好的医院,给孩子做手术。”

谈静半信半疑,说:“这样能行吗?”

“你当然不能告诉聂家,如果他们不答应你就转院,到其他医院给孩子做手术。算了,你还是把电话给律师,我让律师去跟他们说。”

谈静顺从地将电话给了律师,律师跟盛方庭讨论了一会儿,最后挂上电话,对谈静说:“孙太太,这件事还是我出面去办,你什么都不要说,如果聂家人或者聂家的律师找你,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就可以了。请你放心,我们不会延误孩子的病情,我们只是在想办法替你和孩子争取利益最大化。”

谈静说:“我不需要什么利益……”

“监护权是最核心的利益。”徐律师安慰她,“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孩子留在你身边。我懂得你不在意经济上的补偿,但我们需要聂家认识到代价沉重,这样他们才会放弃监护权。”

聂宇晟完全没料到谈静会通过律师告知,她不同意现在手术,除非聂家放弃监护权,并补偿巨额的抚养费和股权。

聂宇晟听到这个消息完全蒙了,聂东远则是暴怒,很多年没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了。聂东远只是冷笑:“当年以为她是个黄毛丫头,没想到今天竟然敢来狮子大开口。”

“这不是谈静的意思。”聂宇晟说,“她不是这种人。”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认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起初她就开口问你要一百万,我还想,行,一百万,这钱我付了,谁叫她含辛茹苦把孩子生下来,还带这么大。可是你看看她,出尔反尔,漫天要价,贪得无厌。孩子在她眼里是什么?完全就是勒索我们的工具!”

聂宇晟只觉得身心俱疲,他说:“爸爸,算了吧,也许谈静就是想让我们放弃监护权。我去跟她谈,监护权我不要了,尽快给孩子做手术。”

“扯淡!她自以为攥了个宝贝在手里,会舍得不跟我们讨价还价?你不要监护权,我孙子怎么办?你不是说,她当时就告诉你,她不要监护权,只要我们给钱吗?我孙子落在这种女人手里,有什么好日子过?跟着她遭了这么多年的罪,到现在还被他亲妈当成是摇钱树。她不同意手术,我跟她没完!”

“爸……”

“叫律师去,我给五百万,她爱要不要。实在不行的话,我签字做手术好了!”

“爸爸,这不符合医院规定……您或者是我签字,都没有用的……”

“那就转院!转到香港去做手术好了!飞机呢?你打电话给张秘书,叫商务机待命。”

“孩子目前的情况,根本没办法承受长途飞行。”聂宇晟觉得要崩溃了,“让我去跟谈静谈一谈好不好?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孩子她看得比命还要重,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肯做,我不相信她会为了钱,不同意给孩子做手术。”

“你愿意去碰钉子,就去碰钉子好了。”聂东远下了定论,“谈静不会见你的。”

聂宇晟根本不相信父亲的话,他去病房,结果真的被律师挡了驾。律师轻言细语:“聂先生,不好意思,我的当事人不愿意见你,也请你不要骚扰她。”

聂宇晟压根没想到事实真如聂东远所言,他给谈静打电话,谈静的手机也关掉了。

他一筹莫展。倒是方主任听说病人家属不同意手术,派人来把他找了去,方主任心细,关上办公室的门,才问他:“怎么回事?突然孩子的妈就不同意手术了?”

“她在跟我父亲谈判……要求我父亲答应她的一些经济条件……”

方主任一听,气得只差没有破口大骂:“有这样当妈的吗?拖着不手术对孩子有什么好处?这手术我不做了!她爱拖拖着去!自己都不把孩子当亲生骨肉,真是没有人性!”

聂宇晟觉得痛苦万分,他不愿意相信谈静的所作所为,他说:“她不是那种人,这次不知道是谁在替她出主意,她自己的话,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而且她也不会找律师……”

“人心隔肚皮……聂宇晟啊聂宇晟,你说你是什么眼光,跟这种女人生什么孩子……”

方主任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不忍心再往他伤口上撒盐了,于是叹了口气:“她如果只是要钱,只要不过分,给她就得了,给孩子治病要紧。这种女人,真不配当妈。”

“她不只要钱,她要我父亲公司的股票——赠与部分到孩子名下。这样在孩子成年之前,如果她是监护人……”

“哎哟,听得我真是糟心,这都什么女人,这种条件都想得出来。你赶紧的,想办法。唉,你都是惹的些什么事,我听着都觉得……你跟你父亲商量下,这种女人,太贪得无厌了,真是……”方主任虽然生气,可是当着聂宇晟,又不好把谈静说得太难听。聂宇晟也明白,所以心里越发难过。他相信这一切都不是谈静的主意,可是她步步紧逼,他简直没有喘息的余地。谈静只给了二十四小时的期限,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一颗二十四小时倒计时的定时炸弹,每一分每一秒地逝去,都让他觉得,心惊。

他返回聂东远的病房,律师正在向聂东远汇报最新的情况,谈静那边开始联络车辆,看样子是打算转院了。

“谈得成就做手术,谈不成她就把孩子藏起来。”聂东远一瞬间,似乎老态尽露,他疲惫地说,“背后给她出主意的人,可高明得很啊!知道我们的七寸在哪里,所以教她招招打在七寸上。这事谈静一个人是想不出来的,加上那个律师,你去打听一下,这律师是怎么认识谈静的?还有,谈静怎么突然之间,就有费用请律师了?”

东远的法律顾问乔律师笑了笑,说道:“您不知道吧?遇上大的析产官司,律师可以免收前期费用的。只要打赢官司,或者庭外和解成功,律师马上按当事人分得的财产,提取很高比例的律师费,差不多要到30%甚至50%。对方现在要求的补偿金额和股票市值,已经是个很高的数字,对律师而言,只要这场官司打赢或者庭外和解,就可以拿几千万的律师费,前期的这点投入,又算什么?”

聂东远笑了一声:“原来你们这行,花头这么多。”

乔律师担任了东远集团多年的法律顾问,跟聂东远私交甚笃,当下也只是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是我们这行花头多,是您的名声太响亮了。东远是上市公司,您又是有名的企业家,律师只要听说,要跟您打财产官司,那钱必然不是小钱,当然乐意试一试。”

聂东远又笑了一声,说:“那你看,咱们应该怎么接招呢?”

“上中下三策,看您用哪一策了。”

“哦,说来听听。”

“上策是,壮士断腕。对方倚仗的也就是个孩子,您表示对孩子没兴趣了,对方自然就没了倚仗。没了倚仗,财产什么的都没得谈。您表态,不要这孩子的监护权了,对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

“那中策呢?”

“中策就是软硬兼施。先答应对方的部分条件,用一条缓兵之计,底线是不给股权,先给钱,多一点也无妨,让对方同意把孩子的手术做了。这个中策就是个讨价还价,她漫天要价,我们落地还钱,时间可能会拖两天,对方也有可能出花样。”

“那下策呢?”

“一边跟对方谈判,一边想办法把手术做了。医院的体制也是人性化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聂东远回头看了聂宇晟一眼,问:“怎么样,乔律师说的上中下三策,你想用哪个?”

聂宇晟没吭声,聂东远对乔律师说:“没办法,我这儿子,就是心软。指望他,一辈子都被别人吃得死死的。你说将来我们东远怎么办咯……我这一身的病,到时候眼睛一闭,他挑得起这副担子吗?”

乔律师安慰道:“您也想得太远了,那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小聂年轻,缺少历练,经历得多了,见过的风浪多了,自然办事就稳妥了。”

“一个女人都搞不定,还指望他能接手东远?算了吧。”

聂宇晟不能不吭声了:“爸爸,我对东远没有兴趣。您也说过,不会强迫我去接您的班。”

“那我把东远交给谁?你说!我能把东远交给谁?”

“爸爸,生气对身体没好处,而且我不想惹您生气。”聂宇晟说,“您愿意把东远交给谁,就交给谁。”

父子一时僵持住,乔律师连忙解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我女儿今年才读高中,早早就告诉我,不愿意大学学法律。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想法,小聂在医院也是挺好的呀,我都听人夸心外的聂医生是最有前途的,可见小聂名声在外。”又说,“小聂还是好好想想,咱们这件案子该怎么办吧。现在对方给了二十四小时,摆明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孩子在她手里,提出的条件这么苛刻,绝对不能答应。”

“上中下三策都不用。”聂东远冷笑了一声,说,“跟她说,她的条件我都答应,马上签协议赠与股权,但是监护权等孩子做完手术再说。她打的如意算盘,我偏偏让她落空。以为股权到了孩子名下,她就是监护人了?监护权官司,她未必能赢。股票在我孙子名下,跟在我名下,不会有任何区别。”

“好的。”乔律师走出去给对方的律师打电话。聂东远对聂宇晟说:“这件事你别管了,不过你要保证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孩子必须得在你们医院做手术。”

“您想干什么?”

“你们医院的心外是国内最好的心外科,你们主任是国内最好的心外权威之一,我希望还是由他来给孩子做手术。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你就把你爸爸想得这么不堪?我就是怕谈静又一次出尔反尔,她要带着孩子转院,走得无影无踪,到时候你上哪儿找她去?”

聂宇晟没做声,他刚刚确实以为聂东远会暗地里采取什么别的行动。白手起家的人,多少会有些自负,觉得游走在法律边缘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种违规。

谈静在律师接到电话后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虽然按照盛方庭的意思去做了,但内心深处其实是万般不愿意的。得知聂家同意答应一切补偿条件的时候,她的心情很复杂。用手术来要挟聂家,这已经超过她的道德底线,可是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聂东远竟然宁可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也不愿意放弃监护权。

律师跟律师打交道,双方都寸步不让,草拟的协议简直是一个条款一个条款地争执,尤其关于手术后再谈监护权这件事,徐律师坚持不肯让步,一定要聂家放弃监护权。孙平这时候已经转到了贵宾病房,律师们就在病房外的会客室里针锋相对,谈静在里间,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声音,只觉得心乱如麻。徐律师最后又再三地跟盛方庭沟通,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谈静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要不先让孩子做手术吧,聂家已经答应了所有的补偿……”

“他们答应所有的补偿,只是因为他们知道可以打赢监护权。如果监护权他们赢了,股票在孩子名下还是在聂东远名下,都没有任何区别。”盛方庭说,“聂东远老奸巨猾,他肯这么痛快地答应,就是他知道你会心软的,你不会不让孩子做手术。”

“盛经理,我并不想要钱。我不想让孩子再吃苦了……”谈静说,“盛经理,我非常感谢您,您帮了我的大忙,可是您大约也不能理解,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以伤害孩子为代价。也许您听过一个很老的故事,有两个女人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县官于是让两个女人一人拉住孩子的一只手,说谁把孩子拉过去了,孩子就归谁。结果两个女人一使劲,孩子痛得哭起来,先哭着放手的那个女人,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只有亲生母亲,才会这样舍不得孩子痛。”

盛方庭沉默了片刻,说:“好吧,你先把协议签了,让孩子做手术。至于监护权,我们也未必输。”

他挂上了电话,沉思良久,若有所思。

第一个回合,表面上看起来是谈静暂时获得了胜利,但谈静高兴不起来,她只是在律师的协助下,签署了一份补偿协议。然后很快就告诉医院,愿意签手术同意书。

已经快要下班了,方主任闹了点脾气,不想做这台手术了。最后还是聂宇晟过来主任办公室,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眼巴巴看着方主任。方主任看到他那副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都是我把你给惯的!”他虽然拿这个私淑弟子没办法,但也没好气,“你自己跟病人家属谈话去,签好了手术同意书拿来,反正我是不见了。”

聂宇晟也不敢再跟主任唱任何反调,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谈静术前谈话。好在这次谈静没拒绝见他,只是律师仍旧在场。

他已经差不多两天没有见到孙平了,进了病房,孙平一看到他,难得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就把脸藏到谈静身后去了。聂宇晟觉得自己失魂落魄的,以前每天都要跟家属谈话,都谈出了技巧和经验,可是今天这术前谈话,他弄得一团糟似的。就干巴巴地念手术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给谈静听,本来滚瓜烂熟的条款,也被他念得一点语气的起伏都没有。

好在谈静什么都没有问,她甚至连任何一个专业术语都没有追问,跟上次关于CM项目的谈话完全相反,上次她问得那样多那样仔细,恨不得不遗漏任何细节。这次她却只问了一句话:“聂医生,这个手术由你做吗?”

“不,我做不了。”聂宇晟语气艰涩,“我的老师做,就是方主任。你放心吧,他是心外的一把刀,国内最著名的心外权威,没有比他更好的主刀人选了。”

谈静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谢谢。”

这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割在聂宇晟的胸口。他觉得很难过,只能扭过头去,孙平从谈静的背后探出头来,抿着嘴,又对他笑了一笑。这一笑让聂宇晟觉得鼻子都酸了,嗓子眼儿里像堵着什么似的,难受极了。

“我能跟平平说两句话吗?”

谈静没有做声,抬头看了律师一眼。律师很知趣:“我出去抽支烟。”

谈静起身走到窗边去了,聂宇晟走到床边。大约是因为营养不良,孙平的头发稀疏,换了的一颗牙齿久久没有长出来,笑的时候,一口糯米细牙就缺了一个洞。只是眼睛的瞳仁乌黑,清澈得能映出人影。聂宇晟看着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下意识抓住了病床的护栏,紧紧攥着。孙平本来很怕他,可是这次见他却很高兴似的,把一个玩具拿起来给他看:“大黄蜂!可好玩了。这是峰峰爷爷送给我的。”他从小到大,很少拥有玩具,更别提像变形金刚这么时髦的玩具了。那天在儿童活动室,聂东远送给他这个玩具之后,毕竟是孩子,立刻就觉得峰峰爷爷是世上最好最大方的人,而且在儿童活动室,他听到聂宇晟叫聂东远爸爸,知道这是峰峰爷爷的儿子,所以连带对聂宇晟的印象也好起来。今天看到聂宇晟,他就挺高兴,兴高采烈地跟聂宇晟套近乎:“叔叔,你是峰峰爷爷的儿子,那你就是峰峰的爸爸,对不对?峰峰真幸福,爸爸是医生,而且他爷爷买了这么多玩具,不仅给他玩,还送给小朋友……峰峰真幸福,我就没有爷爷……”

他停了一停,困惑地,低声低气地问:“叔叔,你怎么流眼泪了?”

谈静没有回头,天已经黑了,对面的楼里渐次亮起了灯,远处的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像是一条灯光的河。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映出玻璃窗上她自己的影子,眼泪早就爬了一脸。很多时候她都觉得熬不下去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坚强,只是被生活的苦磨得几乎麻木。每到绝望的时候,因为孩子的眼睛,因为孩子的声音,因为孩子叫她“妈妈”,最后她一次次从绝望中挣扎出来。她已经很少哭,流泪有什么用?能挣到钱吗?可以给孩子治病吗?

只是今天她很放任自己,因为不愿意回头,看到聂宇晟。她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他,看到他抱着孩子,哭得就像个孩子一样。在她面前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即使当年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红着眼眶,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会这样捉弄?为什么从前的事就像是一场梦魇?为什么她爱着的人,偏偏不被允许?

就是这么残忍。

这么不公平。

聂宇晟把脸埋在孩子的衣服里,病号服散发着他最熟悉的消毒药水的味道,眼泪浸润了衣服,刺得他眼角发痛,泪水无声无息地渗进布料里。孙平一声也不吭,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用小手紧紧抱着聂宇晟的胳膊。他知道自己吓着孩子了,可是只是忍不住。孙平不知所措了一会儿,终于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聂宇晟的背,小声说:“叔叔,你别哭……”

聂宇晟的全身都在发抖,他用尽了力气,才让自己抬起头来,隔着模糊的泪光,看着孩子担忧的眼神,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孩子搂在怀里,可是又担心搂得太紧,让他喘不过来气,因为他心脏不好。过了一会儿,聂宇晟松开手,低头看看孩子的脸,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一低头,眼泪就又流出来了。孙平怯生生的,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聂宇晟用尽力气,才能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微笑,问:“平平明天做手术,怕不怕?”

“不怕!做完手术我就有颗好心了,妈妈就可以带我去公园玩滑滑梯了!”

“叔叔也带你去玩,好不好?”

孙平想了想,问:“叔叔也带峰峰去吗?”

“叔叔不带峰峰去,峰峰出院了,他回家了,有人会带他去的。叔叔就带你去。”

孙平却出乎意料摇了摇头:“叔叔还是带峰峰去吧……峰峰一定想跟你一起玩。我爸爸从来不带我出去玩……我就最想他带我去公园。”

聂宇晟眼睛一热,他再次抱紧了孩子,把脸埋在他的头顶,孩子茸茸的短发刺在眼角,让他觉得又痛又痒,眼泪不断地流出来,他像是回到小时候,知道妈妈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小时候可以号啕大哭,现在,他却只能静静地流着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谈静回过头来,走到病床边,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起来:“平平乖,我们该睡觉了。”

聂宇晟抓着她的胳膊,谈静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突然伸手,连同孩子一起,都揽住了。

“对不起……”

谈静别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说:“你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不用道歉。”

“你不愿意告诉我原因,我自己只能胡思乱想……”

“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了。”谈静抱着孩子,“松开!”

他终于是放了手,只是眼眶还红红的,就像平常孙平受了委屈的时候,那样无辜地看着她。谈静心里很难受,所以借着抱孩子,转过身去,不愿意再看他。

聂宇晟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对她说:“我明天上白班,明天我会进手术室,陪着平平。顺利的话四个小时就出来了,你在外面……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

“明天我丈夫会来,我通知他了。”谈静说,“聂医生,等手术结束后,我会感谢你为平平做的一切,但我不会把监护权给你的。”

聂宇晟又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才听到自己又苦又涩的声音:“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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