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他又不是去當國務卿!”

謝天謝地,我們終于又駕車回坎布里奇去了。

“不過,奧利弗,你剛才應該再熱情點儿才對。”

“我不是給他道喜了嗎。”

“你的器量也真大。”

“你倒說說看,你還要我怎么樣呢?”

“唉,老天,”她回答說,“這种事,我見了就惡心。”

“我還不是一樣,”我接著說。

車子開了好一會儿,兩人沒說一句話。可是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頭。

“究竟什么事叫你見了就惡心,詹?”我回味了好久,才問。

“你待你爸爸的那种討厭樣子。”

“他待我的那种討厭樣子又怎么說呢?”

我就像打開了一罐豆于,說得更恰當點,是一罐意大利式的辣醬油1。因為詹尼在父愛問題上向我發動了全面進攻。她身上那种意大利地中海毛病全發作了。在她看來,我是多么無禮啊。

1本句中“豆子”(beans)還有個意思是“申斥”;“辣醬油”(sauce)還有個意思是“頂撞”。

“你對他老是刺呀,刺呀,刺個沒完,”她說。

“有來有往嘛,詹。你難道沒看見?”

“為了要惹你的老頭子傷心,你簡直什么都做得出來。”

“要叫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傷心,誰也休想。”

保持了片刻奇怪的沉默,她才回答說:

“不見得,你要是跟詹尼弗·卡維累里一結婚恐怕就難說……”

我竭力沉住气,好容易才把車子駛到了就近一家海味餐廳的停車場上。這時我才轉過身來瞅著詹尼弗,气得像發了瘋。

“那就是你的想法了?”我聲勢洶洶地問。

“這至少是一條吧,”她非常沉著地說。

“詹尼,你不信我愛你嗎?”我嚷了起來。

“我信,”她回答說,還是那么沉著,“可是你還莫名其妙地愛我那個帶有負號的社會地位。”

我想不出怎么說好,只能一口咬定說“不”。我一說再說,語气也一變再變。我是說,那時我已經心亂如麻,我甚至還考慮了她那個可怕的暗示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丁點儿道理。

不過她也不大沉得住气了。

“我怎么好怪你呢,奧利。那還不過是其中的一條呢。因為,我自己也知道,我愛的不僅是你這個人。我還愛你那個姓名。還有你姓名后面的那‘第四’二字。”

她轉過臉去,我以為她大概要哭了。但是她沒有哭;她把心里的話都講出來了:

“可不管怎么說。這些也都是跟你分不開的。”

我愣在那儿好一會,看著一個“蛤蜊牡蠣’的霓虹燈招牌一明一滅。在詹尼身上有一點真叫我愛煞,那就是她能夠看透我的心思,有些事情用不著我煞費苦心說出口來,她自能一目了然。這一次不也是這樣嗎?我确實不是十全十美的,可是我自己有勇气承認嗎?天哪天哪,她可不但早已正視了我的缺點,而且也正視了她自己的缺點。天哪天哪,我感到多么渺小哇!

我真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么好。

“去吃一客蛤用或者牡□好不好,詹?”

“你嘴巴子吃我一拳好不好,預科生?”

“好,”我說。

她握起拳頭,輕輕地頂著我的腮幫。我把她的拳頭親了親,正要伸手去摟她,她一伸胳膊擋住了我,像個電影里的帶槍女強盜一樣大吼:

“快開車,預科生。把住方向盤,加快速度開!”

我開。我開。

父親的主要意見,是他所謂速度過快的問題。倉促。輕率。确切的話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我很明白,我們在哈佛俱樂部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他那一篇說教的主題就是說我做事太急。為了給他那一套話作舖墊,他先提醒我吃飯不要急急匆匆,囫圇吞下。我也很有禮貌地提出我是個大人了,我的一舉一動無需他再指正,甚至也無需他再評頭品足。他表示,連世界性的領袖有時還需要听听建設性的批評呢。我領會他這句話有一層不太隱晦的言外之意,表示他在第一屆羅斯福政府時代也在華盛頓于過一陣子。但是我不打算讓他談起羅斯福的舊事,也不打算讓他談起他在美國銀行改革中擔任了怎樣一個角色。所以我就不吭聲。

我前面說了,我們當時是在波士頓的哈佛俱樂部里吃午飯。(同意我父親看法的話,應該承認我當時是吃得太快了點。)在那种場合,周圍都是他那方面的人。他的同學、客戶、崇拜者,等等。我想,如果世上真有所謂圈套的話,這就是一個圈套了。你如果認真細听,說不定還會听見有些人在喊喊喳喳說“奧利弗·巴雷特在那邊”,或者“那就是當年大名鼎鼎的運動員巴雷特”一類的話。

我們之間話不投机的談話,又進行了一輪。不過這次談話卻根本是扯東拉西,不著一點邊際,這是顯而易見的。

“爸爸,你對詹尼弗怎么就只字不提呢?”

“有什么可說的呢?你早已端給了我們一個既成事實,不是嗎?”

“可你的意見又怎么樣呢,爸爸?”

“我覺得詹尼弗是挺不錯的。而且像她這樣出身的姑娘,能夠一直讀到拉德克利夫學院……”

他是用這些假裝同情的屁話來回避正題。

“不要回避問題嘛,爸爸!”

“問題根本不在這位小姐,”他說,“問題在你。”

“哦?”我說。

“在你這种叛逆的行徑,”他又接著說。“你造反啦,孩子。”

“爸爸,我真不明白,娶個聰明美麗的拉德克利夫學院女學生,怎么也夠得上叫造反。要知道,她又不是個邪門歪道的喀皮士——”

“她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

啊,到了。到了那個要命的節骨眼儿上了。

“爸爸,你感到她最不稱你心的到底是什么——是因為她信天主教呢,還是因為她窮?”

他略微向我湊近點儿,以近乎耳語一樣的聲音答道:

“你最喜歡她的到底又是什么?”

我可要站起來走了。我老實不客气告訴了他。

“給我留在這儿,談話要像個男子漢的樣,”他說。

“像個男子漢的樣”,是對什么而言呢?一個毛孩子?一個小姑娘?一只耗子?反正,我是留下來了。

王八蛋見我還坐在座位上,頗為滿意。我是說,我看得出來,他一定認為他已經戰胜過我多次,這一回又把我給打敗了。

“我只要求你再等上一陣子,”奧利弗·巴雷特第三說。

“請說明白什么叫‘一陣子’。”

“在法學院念完研究生的課程。是真心相愛,就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本來就是一片真心,何必還要受什么專橫的考驗呢?”

我想我的含義是很清楚的。我要挺起腰杆來同他對抗。對抗他的專橫。對抗他那种要控制、要支配我生活的壓力。

“奧利弗!”他又部署了新的攻勢。“你還是個小——”

“小什么?”我快要按捺不住了,他媽的!

“你還不滿二十一歲。按法律還不是個成年人。”

“別借法律來挑毛揀刺了,去你的吧!”

鄰桌有些顧客恐怕也听見了這句話。仿佛是對我大聲嚷嚷的回敬,奧利弗第三故意以刺人的耳語沖著我說出了這樣一句:

“要是你這就跟她結婚,那我就不認你。”給人听見就听見吧,也顧不得了。

“爸爸,你這腦袋瓜子能認得個屁!”

我跟他一刀兩斷,從此就開始了我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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