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宁时而同杰玛并肩而行,时而稍微走在她的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停地在微笑。而她像是急忙赶路……又像是要停下。说实话,他们俩——他一脸苍白,她激动得满面绯红——像喝醉酒似的迷迷糊糊向前走着。他们俩片刻之前所做的事,就是两心相许,这是那么强烈,那么新鲜,又那么可怕;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那么突如其来地重新安排和改变了,以至他们俩还没能清醒过来,而只意识到一股旋风把他们卷了起来,就如同那个夜晚几乎把他们投进对方怀抱的那股旋风。萨宁一边走,一边感到,他甚至在用另一种眼光看杰玛:他转瞬间发现了她的步态、她的动作的几个特点——我的天呀!这一切对于他是多么无限宝贵和亲切可爱!她也感觉到,他在那样地看着她。

萨宁和她都是头一次恋爱,初恋的一切奇迹在他们身上全都发生了。初恋是这样一场革命:业已形成的单调正常的生活制度刹那间被打破了,被摧毁了,青春屹立在街垒上,它光辉的旗帜在高高飘扬,无论前面等待它的是什么——是死亡还是新的生活——它向一切都致以自己热烈的敬意。

“怎么?这像是我们的老头吧?”萨宁小声说,用手指指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那人从一旁悄悄走过,似乎竭力不让人看见。在万分幸福之中,他感到需要和杰玛说话,不谈爱情,这是已经决定了的神圣的事情,而谈谈别的话题。

“是的,这是潘塔莱奥内,”杰玛快活而幸福地回答,“他大概是踩着我的脚后跟从家里出来的;昨天一整天他就注意着我的每一步行动……他在猜测!”

“他在猜测!”萨宁赞赏地重复道。杰玛能说出什么话不使他赞赏呢?

然后,他请她详细谈谈昨天所发生的一切。

她立即谈了起来,匆匆忙忙,颠三倒四,急促地叹息着,同萨宁交换着迅捷愉快的眼色。她告诉萨宁,前天的谈话之后,妈妈一直要求她,杰玛,肯定地表态,她怎样许诺二十四小时之内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才摆脱了莱诺拉太太;她怎样为自己恳求到这段时间,而这又是多么的困难;克吕伯尔先生怎样完全出乎意料地来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拘礼,衣服领子浆得更加笔挺;对陌生的俄罗斯人孩子般不可饶恕的、对于他克吕伯尔严重侮辱性的(他就是这么说的)乖张行为——“他指的是你的决斗——他怎么表示自己的愤怒,怎样要求立即把你拒之于家门之外。‘因为,’他补充说,”这时杰玛有点讥讽地模仿着他的声音和举止,“‘这会影响我的名誉,好像我保护不了自己的未婚妻,即便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或者有益的!全法兰克福明天就会知道,一个陌生人为我的未婚妻同一个军官进行了决斗,这像什么话?这会玷污我的名誉!’妈妈同意他的说法——你想想看!——这时我突然向他宣布,他用不着为自己的名誉和自己的人格担忧,用不着为自己的未婚妻被议论而感到受辱,因为我不再是他的未婚妻,永远也不会做他的妻子!老实说,我本想在彻底拒绝他之前先跟您……跟你谈谈;但他来了……我忍不住了。妈妈甚至吃惊得叫喊起来,而我走到另一个房间,拿来戒指——你没发现,两天前我就摘下了这枚戒指——还给了他。他非常生气;但由于他爱面子而又妄自尊大,所以没多说什么就走了。不言而喻,我可因此挨了妈妈不少责骂。看见她那么伤心,我心里很难过,我想,我有点过于匆忙从事了;但因为我手里有你的信,即便没有你的信我也已经知道……”

“知道我爱你?”萨宁接过来说。

“是的……知道你爱上了我。”

杰玛就这样颠三倒四面带微笑地述说着,每当有人迎面走来或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她便压低声音或者停下来。萨宁兴高采烈地听着,欣赏她的嗓音本身,就像前一天欣赏她的字迹一样。

“妈妈非常伤心,”杰玛又开口说,她话说得很快很快,一句紧接一句,“她根本不想理会,克吕伯尔先生会使我讨厌,即便我嫁给他也不是出于爱情,而是由于她的强求……她怀疑……您……你;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她相信我爱上了你,她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前天她竟然一点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甚至委托你来劝我……这是一个奇怪的委托,对吧?现在她说你……您是个滑头,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说您辜负了她的信任,并向我预言,您也会欺骗我的……”

“但是,杰玛,”萨宁大声说,“难道你没对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没有同您商量,我有什么权利?”

萨宁举起双手轻轻拍了一下。

“杰玛,我希望,你现在至少会向她承认一切,你会把我带到她面前去……我要向你母亲证明,我不是骗子!”

由于慷慨、火热感情的激荡,萨宁的胸膛在猛烈地起伏!

杰玛睁大眼睛瞧了瞧他。

“您真的想现在同我一起到妈妈那里去?到要我们相信……我们之间的一切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妈妈那里去?”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出口……这句话烫她的嘴唇;可萨宁却更乐意地把它说了出来。

“和你结婚,杰玛,做你的丈夫,我不知道有比这更大的幸福!”

他觉得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慷慨,自己的决心都是没有任何止境的。

杰玛原准备停一会儿,听到这些话,走得更快了……她似乎想要逃避这过于伟大和意外的幸福!

但是,她的两条腿突然发软了。克吕伯尔先生头上戴一顶新礼帽,身上穿一件腰部带褶子的新大衣,腰挺得笔直,头发卷得像卷毛狗,从离她几步开外的小胡同的拐角后面走了出来。他看见了杰玛,看见了萨宁,不知怎么在心里扑哧笑了一声,把柔软的身体向后一仰,神气地朝他们走来。萨宁感到一阵厌恶;但瞥了一眼克吕伯尔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尽其所能地努力摆出一副鄙夷的惊讶,甚至同情的神态——瞥了一眼这张红润、鄙俗的脸之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向前跨了一步。

杰玛抓住了他的手,沉着果断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他,正眼看了看自己过去的未婚夫……他眯缝起眼睛,缩起身子,拐向一边去了,从牙缝里嘟哝说:“一首歌的寻常结尾!”(Das alteEnde vom Liede!)——然后仍然迈着神气的一蹦一蹦的脚步走了。

“他,这个恶棍说了些什么?”萨宁问,想要去追克吕伯尔;但杰玛阻止了他,跟他一起往前走去,已不再抽回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

罗泽利糖果点心店已出现在眼前。杰玛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Dimitri,monsieur Dimitri,”她说,“我们还没进去,我们还没见到妈妈……假如您还要想一想,假如……您还是自由的,德米特里。”

萨宁把她的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作为回答,然后拉着她向前走去。

“妈妈,”杰玛和萨宁一起走进莱诺拉太太所在的房间,说,“我带来了一个真正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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