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是误会嘛。”进也说。“我们是清白的,相信我们啦。”

小加代站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双臂抱胸;与这两人形成等腰三角形的位置,小系并拢双膝端坐在沙发上。

这里是莲见家的客厅。三层楼的透天厝,一楼是事务所,楼上则是住家。小加代等人断续的对话之间,偶尔会传来楼下的电话声和调查员接电话的应答声。今天是星期天,只不过探侦事务所没有周末假日,也没有员工旅游。

“姐,”小系看似有些疲倦。“都说了好几次,你怎么还是听不懂!”

“我是懂了。”小加代说。“但是,爸是不可能接受那种说词的。”

“因为爸比较古板?”

“不,因为他是父亲。”

进也一只手胡乱搔着头发,猛地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双手按在后脑勺,大大伸了个懒腰。

咦?这家伙又长高了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成长速度之快可不容小。走到睡着的进也身旁竖耳倾听的话,一定听得见骨头吱吱咯咯生长的声响。

“啊啊。”他打了个哈欠。“困死人了。”

那也难怪,昨晚想必没怎么睡吧。一想到这,我就一肚子气。

“彼此彼此。”小加代也跟着打了个哈欠。昨天一整晚,我和她都为迟迟未归的两人担心,一夜不会阖眼。

再加上今天又是个闷热的日子。九月都过了一半,夏天却还依依不舍纠缠不休,可是又不像盛夏那般躁热,开冷气又嫌冷;这就是残暑难缠的地方。

带小系和进也上来时,小加代把靠阳台的窗子全打开了,不只是因为天热,可能也是预期到接下来的谈话会教人躁热难耐。

“如果你不相信,我们也无可奈何,我们又没有说谎。”

小系难过地说。我有点为难。小系,虽然我很想要相信你……

事情要回溯到昨晚。

那是个悠闲的晚上。这阵子小加代工作比较清闲,昨天也是,白天甚至得空去观赏小剧团的演出。那个剧团团长之前过上麻烦事时,曾蒙小加代相救。之后每当一有公演,都会热心送来招待夯。

昨天夜里,有电话打来了。小加代接起电话。

从说话语气听来,对方似乎是熟稔的朋友。小加代迅速地应答了几句话后,说:“我知道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就到,不可以乱跑唷,知道吗?”挂上电话后,她咋咋舌,盯着电话一会儿,又拿起话筒,按下快拨键。

“喂,请问是老板吗?你好,我是莲见加代子。”

咦?发现电话是打到“拉·席纳”,我站了起来。“拉·席纳”是进也打工的一家小酒吧。老板是个德才兼备的人才,与莲见一家熟识。当然,我也喜欢老板。我对着电话摇起尾巴,小加代看着我笑了。

“久疏问候,真是抱歉。不好意思在你正忙的时候打扰,我可以借一下进也吗?”

像是换了人接电话,小加代又说了声“喂?”,直接说明来意。“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我有事想拜托你。这么突然真是抱歉,可以请你现在去接系子吗?”

小加代简单说明。

“她为了准备秋季的作品展,留在学校的美术教室。学校让她留下来的条件是,必须由家人接她回家——嗯,其实应该是由我去接她,可是刚才我朋友打电话来,说她们两人一起喝酒,其中一人醉得没办法搭计程车回家——嗯,是啊。她们苦苦哀求,说会开车的人里我住得最近。嗯,对——咦?我爸?他昨天就出差去了,明天中午过后才会回来——嗯,对。不好意思唷,感激不尽。”

如此这般,小加代带着我去接朋友了。同一时刻,进也骑着机车,前往小系的学校。为了载小系回家,进也还多准备了一顶安全帽。

到此为止,过程宛如历历在目。会这么说,是因为以前也曾拜托过进也去接小系,所以小加代和我完全信赖他——

然而十二点半左右,送那个喝醉的朋友回到家后(一路上我忐忑不安,担心万一她吐在车子里该怎么办),我和小加代回到家,却只见窗子一片漆黑,小系还没有回家。

“他们跑去‘拉·席纳’了吗?”小加代自言自语,又打电话给老板。

然而,老板却以为他们两个回家了。

小加代在家等了一个小时,接下来一个小时,她到学校去找,开车在住家附近寻找后,又在家等了一小时,最后她终于打电话到所长投宿的饭店。

说到全世界最恐怖的事,莫过于身处异地,却接到家逢异变的消息了。我担心所长硕果仅存的稀疏头发会不会因此一夜变白。

“总之,先等到早上吧。不要慌。”所长交代。

小加代听从所长的指示,一直等到天色变亮。帮忙探听两人可能去哪里的老板偶尔来电,只是,就是找不到两人。

枝头麻雀热闹鸣叫的清晨,小加代又开车出去找。她驶往学校,沿着进也可能行经的路线缓慢行驶,途中一直紧咬着下唇。

“如果发生意外,应该有人会联络才对。”她小声地说。就是啊,进也应该带着驾照,小系也穿着制服,不可能查不出他们的身分。

除非是遇到连身分都无法辨认的重大意外。

小加代以学校为中心,绕着同心圆一般向外行驶,最后终于在远离住宅区、就要进入湾岸道路的号志附近,发现了两人。那时是凌晨五点二十分。

进也和小系都一脸“憔悴”,两人推着机车,正从某栋建筑物里走出来。

那栋建筑物的招牌,以淡蓝色的天空为背景高高地矗立着,自湾岸道路望去清晰可见。霓红灯虽已熄灭,但是“美感独特”、以缤纷色彩妆点的招牌就像只有一根手指涂了指甲油般醒目,上面写着:

“宾馆 爱之城”

那一瞬间,我祈求神明把我的世界全部抹黑。

“小加代啊,我的脑袋还没好到能编出这种拐弯抹角的谎话啊。”进也说。

所谓“拐弯抹角的谎话”,是几乎当场就要站起来的小加代按下喇叭,听到喇叭声的两人嘴巴同时张大成完美的O字型,陷入一阵茫然后,连珠炮似地一同辩解至今的“经过”。

昨晚,进也离开“拉·席纳”是十一点四十分左右的事;十一点五十分,他抵达小系的学校,在十二点左右载小系离开学校。

进也以小加代开车寻找时的相同路线,往莲见家骑去。绕过学校半圈,来到主干道,五分钟后转进河川沿岸一条小单行道;那条路左侧是鳞次栉比的大厦,右侧则是低矮的堤防。笔直骑了约两个电车站的间距后,又骑回干道。那里距离莲见家,骑车只需要一眨眼工夫。

然而他们却转向湾岸道路的理由是——

“我们在那条单行道上看到一个小女生,年纪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左右,顶多是国中一年级。她从大厦后面走出来,走到路边的车旁,如果只是这样,并不奇怪,可是——”

那女孩打开车子的行李厢,爬进了里面。

“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也很危险,我才停在那辆车旁——”

“我问进也怎么了,他说看到一个小女孩爬进车子的行李厢里——”

两人下了机车,走近轿车,看到行李厢盖微微打开。进也出声,打开行李厢盖。结果——

“一个小女生躺在里面,看到我吓了一跳。一时间我们也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结果——”

女孩对进也喊了一声:“爸爸!”

“然后呢?”小加代问。

“就这样。”进也摊开双手。“到这里就结束了。等到醒过来时,人就在那家品味低俗的宾馆房间里,旁边躺着系子——系子小姐。”

仿佛这是他的安全防线似的,进也对着直盯着自己看的小加代再三强调:

“事先声明,我可是躺在地板上的——系子是躺在床上啦。”

“那是醒来的时候吧。”小加代直截了当地说。两人立即抗议。

“姐!”

“小加代,你啊——”

“知道了知道了。”小加代制止两人,不耐地拨开垂在额头上的发丝。

听到这里,或许很多人会认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小系和进也的辩解当成谎言实在很过分。他们的供词完整,具备可能发生意外事件的条件:那个女孩是什么人?她在行李厢里做什么?还有,那一声“爸爸!”指的是她的父亲吗?——等等。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

以上情节,不管是小加代、小系或是进也——甚至对我来说,都不是第一次听到。

那是电视剧情节;大约一个月前,进也到莲见家吃晚餐时,众人看了一出电视剧,剧情讲述名少女遭到绑架,拍得相当精采。

“好久没看电视剧看得这么紧张了。”连所长都称赞道。

剧中有一幕,就跟两人描述的状况一模一样。那是少女从自家被绑架的场面:她被人塞进车子的行李厢,但是偶然经过的人起了疑心,替她打开了行李厢盖。她叫道:“救命!”想要逃走,却被恰巧回来的犯人吓阻,连为她打开行李厢的路人都一起被抓了。

除了少女叫的是“爸爸!”之外,情节几乎一模一样。这种情节,就算脑筋不好也编得出来。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纬,也难怪小加代会狐疑地打量两人。她一手按在太阳穴上,一副咬碎了头痛药的表情。

“世上的确有巧合这种事,真的嘛!真的发生了像那部电视剧一样的事嘛。”

小系这么说着,小加代把视线转向窗外。

“我不认为你们两人脑筋不好。”她叹了一口气。“也觉得你们应该明白事理。只是……”

“只是?”

小加代双手环胸,朝两人一笑,像是在说“这就是回答”。我猜想,意思就是:“这种事很难说,我非常清楚。”

我的心因为别的理由痛了起来,因为窥见了我不知道的小加代另一面。在我来到莲见家以前,也许小加代曾经遭遇过同样的问题吧。

“我来调查。”小系冷不防这么说,抬起头来。

“调查,调查什么?”

“证明我们没有说谎,我会提出证据,这样一来,爸也能放心吧?我也不想蒙上这种不白之冤。”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进也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对对对,就是这样。”

他总算恢复了贯有的活力。

“光是处于守势是不行的,我们好好调查一番吧!而且这件事的确大有问题,不是吗?”

小加代扫视两人的脸,重新环抱手臂。面对这种事时,她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安顿自己的双手,不是环胸,就是摸头发,或是无意义地挪动身旁的东西。仿佛如果自己的双手空闲下来,就会忍不住赏眼前两人一记耳光,或是抚摸他们的头似的,一点都安分不下来。

“你们打算两人一起调查这件事?”

“嗯。”小系瞄了进也一眼之后点头。

“那不是——”

“你想说这是‘徒增耻辱’吗?”进也插嘴,小系精准地把座垫砸到他的脸上。小加代笑了出来。

“我不觉得这是耻辱,不过我不认为有效果。”

“那该怎么办嘛?”

小加代竖起食指,轻轻碰触嘴唇跟鼻头,想了一会儿。不久,她说:

“我来当你们的律师,证明你们的清白。这样可以吧?”

小系和进也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进屋以来第一次正视对方。在那之前,仿佛彼此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一直避免视线相交。

“真的?”进也问。

“嗯,包在我身上。”

“那要收钱吗?”

“别傻了,这又不是工作,不用瞎操心。”小加代笑道,用手肘轻轻撞了进也一下。

“姐,谢谢。”

小系低声说。她的嘴角下垂,露出腼腆的笑容;那是我最喜欢的表情。

“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事,请尽管说!”

进也蛮不在乎地说。到了这个地步,我总算行使武力了。我汪的吠了一声,进也吓得跳起身来。

“啧,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凶猛成性,明明都是条老狗了。”

说到底,还不是你没有圆满达成任务,把小系平安送回家。

“系子,这件事暂时由我来跟爸说。在事情解决前,你不用直接跟爸说,否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放进也回家,只剩下莲见姐妹两人后,小系突然消沉起来。

“爸很担心吗?”

“当然,这还用说吗?我也快急死了。”

“对不起。”

小系盯着搁在膝上的双手。小加代在小系身旁坐下,搂住她的肩膀。

“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你饿了吧?我去弄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小系没有回答,目不转睛仰望着姐姐的脸,她的的表情就跟在问“我们家的狗会不会死?”那时一样,认真无比。

“姐,老实说,你心里怎么想?”

“怎么想?”

“你觉得我跟进也真的做了什么吗?”

小加代身体离开小系,又把脸凑过来,回答:“我不知道。”

小系趴倒在沙发上,小加代拍了她一下屁股。

“可是啊,”小系对着靠垫说话。“就算真是那样,又是多么糟糕的事吗?”

“你说什么!”小加代拉高嗓门,小系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地说:

“因为,这不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姐是什么时候?”

小加代好像被出其不意打了一拳,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开始祈祷神明把我的耳朵塞住。

“那种事,”小加代说。“等到你可以跟我一起喝酒聊天之后再告诉你,知道吗?”

小系嘟起嘴巴:“小气鬼。”

“系子,刚才那种话,千万不可以在爸面前说唷。知道吗?”

是啊,小系。不管是哪个时代,父亲跟家犬都是保守的动物,尤其当两者都上了年纪的时候。

“是呀,那就全都拜托律师大人了。”小系耸耸肩。“可是,爸会怎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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