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来说,那里并不是“医院”。

那个地方叫做“户山心理诊所”,是专门治疗情绪障碍儿童或精神病患,以及重度毒瘾者的机构。

毒瘾者。我的耳朵像洛克斐勒大楼一样竖得高高的。

一如往例,我无法进入医疗机关。以下经过,是我将事后听闻的话要约而成的内容。

我们要找的人姓山田,是那里的事务负责人。他是位衣着光鲜的绅士,据说“声音非常动听”。

他记得敏彦的长相,也记得与他见面的事。小加代一拿出照片,他马上就认出来了。

但是,他说名字不一样。

小加代、同行的奥村,还有坚持同行的友惠小姐,三人都大为吃惊。山田先生也很惊讶,他拿来文件翻找。

“是这张脸没错,只不过名字——是宇田川敏彦先生。”

“住院同意书”的“保证人”一栏的签名,是敏彦的笔迹。

“宇田川是他同事的姓,宇野先生用了假名。”小加代说,心脏紧张得怦怦跳。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友惠小姐呢喃。

山田先生毫不掩饰紧张的表情,他说一直不知道相泽社长的命案。

“我很少看社会新闻,就算看了,报纸照片也很小,要是名字不同,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这是我的疏忽。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勉强?”

奥村咄咄逼人地追问,山田先生述说理由:

“是去年十月左右的事了。宇田川先生——也就是这位宇野敏彦先生——前来我们机构拜访,他说想让朋友接受治疗,想确认需要的费用。”

他的朋友名叫“伊东明美”,是记录在住院同意书上的病患。

她吸毒。

“老实说,我们收取的费用相当昂贵。虽然也有门诊治疗或心理谘询,但是重症病患原则上必须住院。特别是吸毒者的治疗,不只要断绝他们对毒品的依赖,还要看护他们直到不再重蹈覆辙,完全回归社会为止,因此住院治疗更是必要。”

山田先生转述,当时敏彦回答“没关系,麻烦你们了”。

“预付款是两百五十万圆。不到一星期,宇野先生就以现金付清这笔钱,将伊东明美小姐交给我们。”

不过,他有一个要求。

“由于本机构性质特殊,许多病患不会以真实身分住院,有时也会有艺人前来求诊,我们早就习惯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不过宇野先生提出的条件特别与众不同。”

他说:请告诉伊东明美,这里是公立医院,费用完全由国家负担,请她放心。也不要告诉她是我支付费用的。

“所以,收取必要的文件和费用时,才必须避着伊东小姐,在医院以外的地方进行。宇野先生似乎打算彻底贯彻这个谎言,他也告诉伊东小姐很多次,要她不用担心。”

山田先生又说,他们两人看起来并不亲密,他觉得当中似乎另有隐情。说完,他紧晈下唇。

“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支付住院费用而杀人抢劫……”

“不,费用是他借钱筹出来的,凶案则是那之后许久才发生的。”

小加代斩钉截铁地澄清。友惠小姐又问:

“伊东明美小姐不知道敏彦的案子吧?”

山田先生点头:

“她应该不知道。住院期间不能看报,也没有电视,只是——”

“只是?”

“宇田川先生——也就是宇野先生,已经很久没露面了。伊东小姐很寂寞,也很担心。”

友惠小姐像要寻求鼓励似地凝视着小加代,说:

“我可以见见她吗?”

事后听小加代转述,那个女孩很漂亮,还说她恢复得差不多了。

会面地点在诊所中庭。伊东明美坐在草地上的长椅,正在打毛衣。

“这位是宇田川先生的姐姐,友惠小姐。这两位是友惠小姐的朋友,莲见小姐和奥村先生。”山田先生这么介绍小加代一行人。

为了和她见面,小加代和友惠小姐撒了一个小谎。

“你好,我是敏彦的姐姐友惠。”友惠小姐自我介绍后,说:“敏彦到国外出差去了,原定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回来,可是因为工作延长,现在还没办法回国。上星期他打电话给我,说有朋友在这家诊所治疗,拜托我来探病。这么唐突,真是抱歉。”

伊东明美——听说她才十八岁,因为和小系只差了一岁,我决定叫她“小美”——她目不转睛盯着友惠小姐看,然后笑得像朵盛开的花。

“原来是这样,太好了!我还以为宇田川先生忘记我了……虽然这么想实在很厚脸皮,而且说起来,他会理睬我这种人才奇怪,我还是很伤心……原来他是去国外出差了。他还好吗?”

友惠小姐答不出来,小加代替她回答:“嗯。听说他很担心你唷。”

“他也真是见外。有女朋友,早说不就好了。”奥村接着说,小美却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我才不是宇田川先生的女朋友,我没有这资格。”然后她仰望友惠小姐:“友惠姐没有从宇田川先生那里听说过吗?”

“嗯,他没告诉我详情,我只知道你的名字。”

小美向大家坦承:“我待在这种地方,各位应该也猜得出来,我会经沉迷毒品。”

她说她和敏彦是在新宿相识。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简而言之,当时敏彦是她拉客的对象。

卖春,也就是所谓的“流莺”。当然,她是为了想赚买毒品的钱。

“我离家出走很久了,十五岁时逃出家里,然后就一直辗转流离。像我这种人染上毒瘾的理由,大概不难猜吧。”

几乎都是男人害的。在五光十色却冷漠无情的大都会里,一脸亲切靠过来的男人,不消一个月,就露出真面目来。

谈话当中,小美开始用“他”来称呼敏彦。小加代这么比喻小美说到“他”时的语气:就像小朋友在说“月亮公主”时一样。

述说期间,小美不时抚摸着膝上织到一半的毛衣。

“他从一开始就非常与众不同。我在新宿叫住他时,他仔细端详我的脸,问我:‘你最后一次好好吃饭是什么时候?’”

敏彦是在都市长大的年轻人,他应该早就和这条街上的女人接触过,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是,他却为小美动了情,因为她太年轻、太令人心疼,而且——

“我想不是我多心。明美的相貌和给人的感觉都跟友惠小姐很像……”小加代说。

那一天,小美和敏彦吃完饭就分手了。小美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客人”,结果隔天他又来了。

“他请我吃饭,让我住旅馆……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商务旅馆唷。”

这样持续了一阵子,敏彦得知她染上毒瘾。

“他叫我戒掉毒瘾,不要再干这一行了。我对他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一个人,要是想逃跑,会被杀掉。结果他对我说,他知道一家很好的医院,只要住进那里慢慢治疗,躲过风头就好了。”

(我没钱。)

(那是公立设施,不用花钱。我是从客户那里听说的,好像是一家很不错的医院。我会想办法帮你办手续,让你住进去,一起逃出这条街吧,好吗?)

就这样,敏彦把她带进户山心理诊所。不过,费用是自掏腰包。

这就是他借钱的理由。特意使用假名,应该也是预防万一“公立医院”的谎言被戳破,明美也没办法找到他。

他打算彻底当个隐形人。

“他跟我约好,会偶尔来看我。可是他已经好久没来了,我好担心……”

小加代只能勉强笑着打马虎眼。

“他对你很好吗?”

“非常好。”

“就像白骑士呢。”听到小加代这么说,明美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给他取的绰号。”

既然会离家出走,明美的家庭状况可想而知;但她说还是留有一个珍藏的纪念品。

那是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爱丽丝镜中奇遇》。

“那是一位很疼我的邻居大婶送我的圣诞礼物。‘白骑士’就是里头出现的角色。我以为只要来到东京,就可以邂逅真正的白骑士,没想到却只遇到恐怖的白粉骑士;结果他说:‘那我来当你真正的白骑士吧’。他说他要像爱丽丝的白骑士一样,保护我的安全,直到我当上皇后。我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怎么回答?”

“他说,只要我变好,他也可以解脱了。我听不太懂,可是不管问多少次,他都只是笑而不答。”

和小加代一行人道别时,小美举起织好了八成的毛衣,笑着说:

“这是我为宇田川先生织的,不晓得他会不会穿呢?”

友惠小姐这么回答: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那是舍弟喜欢的颜色。”

那件毛衣是淡蓝色的。

“你觉得那种人有可能犯下强盗杀人吗?”离开诊所,回到车上,奥村气愤地说。“宇野敏彦绝不是会为钱杀人的人。”

在车上等候的我看到回来的友惠小姐,吓了一跳。她的脸庞毫无血色,双眼通红。

了解至今为止的经过,就能理解她为什么流泪。理由太充分了。然而她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人觉得另有隐情。

小加代也察觉这一点。

“敏彦说,明美更生的话,我也能够获得解脱。这句话很耐人寻味。友惠小姐,你猜得到敏彦先生如此为她牺牲的理由吗?”

过了好一会儿,友惠小姐总算开口。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随时都会消失。

“都是我害的。”

她把手轻轻放在不良于行的那只腿上。

“这只腿,是小时候车祸的后遗症。我们在练习骑脚踏车——我很迟钝,一直骑不好,发生意外时,敏彦正在帮我推车。”

那幕情景仿佛在我眼前播放。

“——回过神时,卡车已经来到眼前。”

我想到“责任”这个字汇,想到那个一直自责害姐姐不良于行的青年。

“不是敏彦害的,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只是比较倒霉而已。可是那孩子一直很痛苦,看到那样的他,我也很难过。光靠言语仍无法理解对方真正的心意,我知道每当我说‘你不用在意’时,敏彦就把自己愈逼愈紧。所以,我们才会一直分开生活。”

对敏彦来说,这就像活在永远的缓刑当中吧。不管再怎么懊悔,都无法恢复原状。

“或许敏彦先生也在寻找拯救自己的方法。”小加代呢喃。“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明美。他很清楚,若是自己不伸出援手,她的下场会是如何,所以才想救她。敏彦先生或许觉得,只要无偿救助明美,就能多少减轻一些他对你的罪恶感吧。”

在某种意义上,小美是个替身。

(他说,只要我变好,他也可以解脱了。)

护送你抵达目的地后,请你目送我离去。这么一来,就能够鼓舞在下了。

“所以,他虽然缺钱:心里却感到幸福,因为困窘而得救。他觉得在自己受到折磨的同时也解脱了。这样的他,有可能为了钱去抢劫吗?”

听到奥村的话,小加代和友惠小姐都抬起头来。她们的眼神里透露着恐惧。

先开口的是友惠小姐。

“那,真正的犯人是谁?敏彦人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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