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十一章 (1)

一个冬天,下野地没有故事。厚厚的雪,是厚厚的棉被,荒原躺在棉被里睡觉,睡着的荒原,象死去了一样,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什么。

人也跟着荒原一块睡。冬天的白天为什么短,一睁眼,再一闭眼,天就黑了。冬天的夜为什么那么长,就是要给人足够的时间,让人往死里睡。

只是人不能完全和荒原一样,人在睡醒了以后,还要去想一些事,去做一些事。

在一场大雪过后,白豆看到有一男一女朝她走过来,男的穿着皮靴戴着皮帽子,女的梳着齐耳的短发,围着苏联出的大披巾。一看就不是下野地的人。看到他们走过来时,白豆心里很高兴,心想他们终于来了。

男的是陈副处长,女的是陈副处长的手下。本来也可以不带这个女的,但考虑到这个案子特殊,怕女当事人有些话不好对陈副处长说,决定还是带个女干部。

见白豆以前,先去见了马营长。按照惯例,到一个地方办事,总要先和当地干部打个招呼。了解一下基本情况。也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

马营长没有想到这个事,还惊动了兵团领导。这让他惭愧,对陈副处长说,是他没有管理好手下,给领导找麻烦了。

麻烦已经有了,就得去解决,至少要想办法让麻烦小一点。

马营长拿出了那把小刀子,给陈副处长看。马营长说,这是证据。这个案他翻不了,绝对是他,没有错。

拿着那把小刀子,找到白豆。问白豆在玉米地里看到过这把刀子没有。白豆说她当时昏过去了,没有看见。

陈副处长让白豆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白豆讲的时候,女干部用笔记着。

白豆重点讲了红鸡蛋的细节。她觉得这个细节很重要,比那把刀子更能说明问题。

有一阵子,陈副处长出去了,说出去透透空气,抽支烟。其实和女干部商量好的。女干部利用这个机会,问了白豆几个在玉米地里的白豆没有讲到的细节问题。问得白豆有点脸红,竟答不上来。不是不好意思答,是她答不出。当时,她很快被打昏了,打昏后,一些事情的细节,她无法知道。

不知道的,她说不出。她不能编,也不会编。

站在门外的雪地里抽烟时,陈副处长想到了白麦。白豆说话的腔调实在是太象白麦了。而且也是姓白。她们一定都是从山东一个地方来的,说不定她们还会认识,弄不好还会有什么血缘关系。不过,陈副处长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山东来的女人说话都这样,这说明不了什么。再说了,真和白麦有什么血缘,她还会呆在下野地这个鬼地方吗。

再回到屋子里,陈副处长什么也没有问。如果这时他能提到白麦的名字,也许事情的结果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当然,白豆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陈副处长会和白麦有什么关系,要是她知道陈副处长认识白麦,她不会管他和白麦是什么关系,都会向陈副处长强调这一点的。

白豆实在不可能把陈副处长和陈参谋联系到一起,因为看到陈副处长后,白豆一点儿也没有想起他和村子住过的一位八路军长得有些象。

想不到八路军也就想不到陈参谋了。

又去问翠莲。

问翠莲不问别的,主要问红鸡蛋的事。可翠莲说,她没有给过白豆红鸡蛋。

翠莲不想说红鸡蛋。翠莲只是说,这个事不是老杨干的。说老杨这个人爱开个玩笑,说话有点放肆,可做事还是很有原则的。还说,她太了解老杨,老杨绝对干不出这样的缺德事。

还说,这个事,是白豆硬栽到老杨头上的。白豆这样说老杨,也不奇怪。是老杨不要她了,和她离婚了,她恨老杨,才想出这么个坏点子,报复老杨。

说着说着,翠莲哭起来。哭着说她的命苦,说头一个老公,让水淹死了,这个老公,又遇到这样的事。让她还怎么活。

去问老杨。

问什么,老杨都说不,说没有。

反过来,还问陈副处长,说,你们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和这件事毫不相干,跑来问我干什么?

老杨显得很气愤。

任何一个男人,把一件他没有干的事,硬说成是他干的,他都不可能不气愤。

让老杨看那把刀子,老杨只看了一眼。老杨说,这刀子,买不到,下野地只有一个人有,不,全世界也只有一个人有。你们应该去找这个人,让他看这把刀子,他最清楚这把刀子是咋回事。

问老杨红鸡蛋是怎么回事,老杨说他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红鸡蛋,更没有吃过红鸡蛋。

最后去见了胡铁。

胡铁只承认刀子是他的,其它什么也不承认。

调查工作结束了,陈副处长和女干部走了。

他们留在下野地的脚印,被又一场飘来的大雪掩盖,找不见踪影了。就象他们在下野地人的心中一样,很快就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们曾经出现。和自己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人和事,总是会很容易被忘掉。

顶多还会有三五个人,会常常想起他们。白豆算是这三五个人中的一个。

因为,他们把白豆的一个希望带走了。

两个从库屯师部来的干部,给她的印象好极了。一看就是两个好人,没有坏心眼。特别是那个陈副处长,浓眉大眼,堂堂正正,这么英气十足的男人,下野地没有。他往那里一站,白豆就看到了公正两个大字,放射着光芒。

白豆 - 第十一章 (2)

白豆相信不会有多久,他就会把她的希望还给她。

不知,到时候,她该怎样来感谢他。

这个事,竟弄得她有点发愁。

等待着什么的时间,总显得很长很长。而实际上,这个时间也真的是很长很长。一个真正宝贵的东西,老天爷是决不肯轻易给人的,它会让你经受很多考验才肯给你,只是想让你去珍惜这个东西。

可更多的时候,却是你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并不一定会等到你日想梦盼的东西。

踩在脚下的雪,不再吱嘎吱嘎地响了。雪变得软了,踩在上面,象踩在棉花上。并且还会沾在鞋子上,雪也没那么白了,雪里有一点点泥。

冬天马上要过去了,白豆有点慌了。到库屯去了二趟,没有找到陈副处长,说他去乌鲁木齐参加一个学习班,问什么时候能回来,都说不知道,也有的说,可能要二个月才能回来。

给白麦写信,让白麦去打问。

信回得很快,不到十五天,白豆收到了白麦的信。只是信上写的,不是白豆想看到的。

白麦在信上说,她去有关部门问了。人家说,经过认真的调查复审,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发生的玉米地里的强暴案不是胡铁干的。因此只能维持军事法庭的原判。

放下信,白豆又想起陈副处长,突然觉得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个让人恶心的奶油小生。

白豆马上又写信给白麦,说这个事真的不是胡铁干的,胡铁太冤枉了。让白麦在好好给姐夫说说,再派人来调查一下。

独眼回到家,白麦把白豆的信拿给独眼看。

独眼看了后,对白麦说,给白豆写封信,好好劝劝白豆。那个胡铁,又不是她的什么人,能这样为他奔走,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不要再费心劳神了。

白麦说,白豆不会说假话,她说这个人被冤枉了,那就是一定被冤枉了。你还是再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独眼说,你是个干部,怎么也对咱们组织不信任了。再说,就算是真把他冤枉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红军长征时,还有在延安,不知多少干部,也是被冤枉了,有的甚至被枪毙了。就是那样,他们也没有怨过谁,也把这种牺牲,当成为革命事业的献身。这个胡铁算个什么,用得着,一二再,再二三地为他调查来调查去吗?你知道,我们多忙吗?我们不但打仗要打败美帝国主义,在经济上,也要打败他们,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要用八年时间,超过英国和美国,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这才是我们要干的大事正事,你说,为胡铁这么个人,我们值得去花费人力和精力吗。

独眼这么一说,白麦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麦只好给白豆写信。

在信上,白麦说,白豆,算了吧。这个事,你也算是尽力了,尽心了,你也可以问心无愧了。就别再管了吧。上次来,是冬天,不好玩,等到夏天,你再来,我带你去西公园,里面有湖,可以划船,还可以带你去爬红山,从山上看乌鲁木齐,可以看到整座城市。你一定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地方有那么多房子,非常好看。还有,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干脆也嫁过来,那样,咱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多好。

这更是一封白豆不愿意看到的信,尽管信中有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真情,还是让白豆不能开心。

连白麦都这么说了,白豆还能说什么呢。

门口,遇到牛牛。

牛牛老远喊白豆干妈。

白豆马上去口袋里摸出二块水果糖,塞到了牛牛手里。

一只大手伸过来,把牛牛手里的水果糖打落在地上。

白豆抬起脸,看到了翠莲。

翠莲不看白豆,扯过牛牛的手,对着牛牛吼着,不是给你说,不要喊她干妈了吗。

牛牛说,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翠莲在牛牛的头上打了一下,说,坏女人的糖,不能吃,吃了,你的肚子会烂。

牛牛大哭起来,被翠莲扯着离开时,头还转了过来,看着白豆,看着地上的水果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问号,干妈怎么成了坏女人了,水果糖怎么会让肚子烂掉。

翠莲也把头转过来,不看水果糖,只看白豆。翠莲说,我真不明白,把老杨送到大牢里去,对你有什么好。呸,你这个没有人要的不要脸的坏女人。

翠莲真的把一口唾沫啐到了白豆面前。

下野地这个和她最好的姐妹,现在成了她的仇人。

倒是老杨见了她,仍然不生气。

还是笑着和她说话。

问白豆有什么难处,给他打招呼。他一定会帮他。

他说他不会忘记白豆给他的快乐。

他说他永远都会在心里把白豆当他真正的老婆。

白豆不理他。越不理他,他越来劲,跟在白豆后面,一直跟白豆,跟到了白豆屋子的门口。

白豆站住了。

老杨说,让我进去吧。

白豆看着老杨。

老杨说,我知道,你需要我。

白豆看着老杨,这时,她真想让自己变成一只狼,把眼前这个人咬死,再扔到戈壁滩上,让乌鸦来把他一口口吃掉。

白豆 - 第十一章 (3)

白豆不想再对老杨说一句话。话是要说给人听的,可在白豆眼里,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

白豆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看到这个东西,老杨的脸又白了。

他不敢跟着白豆进到屋子里。

因为那个东西是一把刀子,是一把他并不陌生的刀子。刀子还没有扎到他身上,他已经很疼了。

这个世界上,不管什么人,总会有一样东西让他或她害怕。

去劳改队看胡铁。

自春节那次见过胡铁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胡铁。

不是不想见胡铁,也不是没有去看胡铁。那以后,她去过至少三次,可每一次去,都没有见到胡铁。也不是胡铁不想见她。更没有人故意不让他们见。

没有见到胡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这个冬天,胡铁不在高墙里。所有的劳改犯都不在高墙里。他们被枪押着,去了一个更荒凉的地方。去修建一条新的水渠。下野地还要开垦更多的荒地。要想让更多的荒地,生长出粮食和棉花,没有水,只能是个空想。水在下野地,象血在人的身体里。没有血,人是死人,没有水,下野地也是死地。修水渠,是个苦事,冬天修水渠,更苦。在下野地,没有比冬天修水渠更苦的活了,让劳改犯去干这个活,不但能多开荒地,还能改造劳改犯的思想。因此让劳改犯冬天去修水渠,实在是个英明的安排。

这次,白豆去看胡铁,不担心看不到胡铁。她知道,劳改犯已经从工地回到了高墙里。

昨天,倚在门框边,白豆看到了一群黑衣服,又抬着一个长条木箱子,去土坡上埋死人。看到这个场景,她知道,可以看到老胡了。

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累死的,还可能让别人害死的。同样也有可能受不了,自己寻死的。不管是怎么死的,肯定不会是被枪打死的。

因为没有听到过枪声。

这一回,她没有走过去看坟堆上的木牌。

这个冬天,胡铁一定是天天在等着她去看她,等着她给他带去好消息。一个人如果真心在等着什么,那这个人一定不会随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雪已经完全化完。没有了雪的下野地,看上去很难看,象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老女人。

老女人在等着一场春雨的到来。春雨会先给老女人洗个澡,洗去满身污垢,让老女人的肌肤恢复光浩和弹性,春雨还会渗进老女人的身体,让老女人生长出嫩嫩的绿色来。

这时的老女人就会变成一个漂亮年青的姑娘了。

荒野也和人一样,不同的季节,看上去,长的样子也会不同。冬天和春天交替的日子,荒野很难看。

走在难看的荒野上,白豆心里在想,等会儿见到胡铁,把发生的事告诉胡铁,胡铁的脸一定会比此时的荒野更难看。

见到胡铁,把事情全告诉了胡铁。

只是有些意外,胡铁的脸并没有太难看。

看来,这个结果,胡铁曾经想到过。

胡铁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胡铁的嘴里好象塞了一个石块,发出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可能听得出,他在反复地说着同样一句话。

……完了……这罪名得背一辈子了……十二年……还有八年……在这里面……太可怕了……完了……八年……在这里面……太可怕了……背一辈子……太可怕了……还有八年……太可怕了……

不知道胡铁是要把这些话说给谁听。是说给白豆听的?可他说话时,根本没有看白豆的脸。而且还说不清楚。如果他是说给白豆听,他应该看着白豆,并且把每一个字说清楚。那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是,说给自己的话,不用说出来,不用发出声音,只要想到了,自己就会听到了。不要猜了吧,也许连胡铁自己都不知道要把这些话说给谁听。

不管胡铁想把这些话说给谁听,说得多么不清楚。都不影响白豆进入到这样一个事实中,那就是这时的胡铁象个孩子,看上去很可怜。

再刚强的男人,在某个时候,也会象孩子一样。

从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会这么可怜,白豆想也没有想到能把钢铁象面团一样摆弄的胡铁也会显出这样可怜的神情。原以为听了自己的话,胡铁会象一头狮子一样狂吼起来,要真是这样,白豆可能还会好受些。没有想到胡铁会用他的可怜,把白豆的心撕裂了。

因为这个可怜是白豆带给他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白豆都得承认这个可怜是她带给胡铁的。

男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可怜相,男人真有了这样的可怜相,那他会比女人显得更可怜。既然是白豆把这种可怜带给了胡铁,那么,白豆也就会想着怎么样能把胡铁的可怜带走。白豆不但要这么想,还要这么做。而她这时能做的只能是不让胡铁把他的呓语般的话再说下去。

不能去堵他的嘴。只能也说话,说更多的话,象大水一样,把胡铁的话淹没掉。

白豆说,老胡你别这样。

白豆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清白的。

白豆说,每个休息日我都来看你。

白豆说,我给你带莫合烟。

白豆说,你要是不嫌我坏了身子我就等着你。

白豆 - 第十一章 (4)

白豆说,以前我来这里问我是你什么人我说是你的朋友以后我再也不这样说了。

白豆说,以后我来看你他们问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就说是你的未婚妻。

白豆说,要不就说我是你的老婆。

白豆说;来拉着我的手咱们就算是结婚了。

白豆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婆了。

白豆说,不管等多少年我都等着你别说等你八年了就是等你一百年我也等。

看着胡铁的可怜,白豆把能想到的话全说了,她觉得只有这些话才能让胡铁的可怜少一些。只要这会儿能让胡铁的可怜少一些,让白豆说什么都会说,做什么都会做。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那个墙上的小洞太小,只能用来说话,不能做别的事。

也不是什么事不能做,白豆把手伸进小洞,让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有力。抓住了她的手后,白豆看那张铁一般的黑脸上,看上去真的没有那么可怜了。

白豆说了好多话,胡铁什么话也没说,可胡铁的手却说了很多话,这些话,白豆用她的手听到了。听到了胡铁的手说的话,白豆的心一下子好受多了。

同一天,白豆去劳改队看胡铁,白麦也出门,去给孩子买换季的衣裳。也怪,那一天以后,再看两个孩子,一下子可爱了好多。好象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样。在心里把孩子的位置,越来越往中间摆了。这不天刚有点凉,就想着去给孩子买衣裳了。

走在大街上,象走在自己家里一样,白麦没有半点不自在,白麦已经是城市人。并且比这个城市多数人生活得要好。她已经不用做针线活,家里的人想穿什么,就去商店买。家里的工资,每个月都花不完。想要什么,都可以到商店去买。还要去大商店,大商店东西好,花样也多,贵一点,不要紧,只要东西好。

天山商场最大。大门也大,可人太多,进的人和出的人,在门口挤成一团,象是水闸闸门前的漩涡。白麦往里进,觉得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的眼。她站下了,她的眼又被晃了一下。她看见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一张脸。这张脸和许多张脸挤在一起。象是好多树叶叠在一起,可白麦还是看到了那张脸。

因为这张脸姓陈。

没有再往里挤,站在大门的边上,等着那张脸从里面挤出来。其实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这张脸出来。实在没有想到会碰到他,并且是在这个地方碰到他,她什么也来不及想。

他要是和她说话,她该说些什么。她没法马上想出来。

可她马上又发现她不用去想说什么话了,因为根本用不着说什么了,因为那张脸从她脸前经过时,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过来,她甚至感到了那张脸上的一张嘴呼出的气息。但那张脸还是一掠而过,象是一阵风吹动了一棵树,白麦只是动了一下。这个动作极细微,几乎看不出来。

再看过去,那张脸没有了,看到的只是一个后脑勺还一个宽厚的后背,还有一只手里的一条头巾,是个花头巾。是给哪一个女人买的,白麦猜不出来,反正不会是给她买的。

望了一会,白麦不望了。转身走进了商场,边看柜台货架上花花绿绿的衣裳,边在想,幸亏他没有看见她,要是他也看见她了,站下来和她说话,她说什么呢。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说的呢。两个人要是没有话说,见面还不如不见面。

其实这个时候,他们还是有话说的,比如说,她知道,那个牵涉到白豆的案子,就是他去复查的,他肯定见过白豆。她完全可以象谈工作一样,和他谈谈白豆和白豆的案子,问问当时调查的情况。只是这个时候,白麦一点儿也没有想起白豆来。

买完衣裳回到家中,一个人躺到床上,又想起商场门口遇到的事,老罗看到白麦好象在想什么,问白麦在想什么,白麦说什么也没有想。

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如果说,在老罗跟前,白麦还有什么秘密,这可能是唯一的了。

在商场门口,陈参谋真没有看见白麦。当时他心里想的全是另一个女人。手里拿的那个花头巾,是给那个女人的礼物。一个男人要是心里想着一个女人,那么对于出现在身边的女人,不管是什么女人都会视而不见了。

急着要见的女人是文工团的一个演员,他急着要见女演员,女演员却不急着要见他。敲了半天的门,门才打开。

花头巾很好看,也一样没有让女演员的脸变得好看。

想和女演员亲热一下,女演员把他推开了,说昨天晚上演出太累了,她要睡一会。

坐在一边,等女演员睡好了,又要去亲热,又让女演员推开了,说晚上还有演出,不能太累了。

心里知道,女演员不是太累了。是看他不顺眼了。还没下放前,好多次,女演员半夜演出完了,还要喊他去。说是刚下舞台,太兴奋。还说,和他亲热一下,会睡得格外香。

定下的结婚日期,变了又变,女演员说,不调回来,不能结婚。

在戏里能演牛郎织女,怎么演都行,但真过日子,她不可想做织女那样的女人。

女演员去演出了。陈参谋没有跟着去,坐到台下看女演员浪漫。

他在街上乱逛,走着走着,站住了。有点发愣。

白豆 - 第十一章 (5)

四周什么事情也没有,他的发愣,别人看来很可笑。他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看到前面的树丛中有一座小楼。

没想往这里走,却走到了这里,这不能不让他站在路边,望着小楼想一阵子。

没有这座小楼,他下放不了。同样,他想调回城里,小楼还起着决定作用。别人都以为他的下放,是为了让他到基层锻炼一下,为日后提拔重用做准备。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这个。

真想走进这座小楼,去求小楼的男主人把他调回来,只有调回来了,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变成自己的妻子。

可他不敢。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冤枉了,他没办法说。首长老罗找他谈话让他下去时,什么也没有说。可他知道为什么会让他下去。

到了基层好象一下子掉进了暗无天日的洞里。在这个洞里,他有时会想,要是当时他和白麦有点什么,是不是他的命运反而会比现在好些。他知道,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了,可他有时还会忍不住要这样想。想什么,没有事,因为没有人能看见你的想法。

在下野地,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永远拥有自己的秘密。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了白豆去为胡铁上诉的事,还知道了白豆每个星期都要去劳改队看胡铁一次。

看到白豆挎着包,穿着好看的衣裳出门,总有人会凑上去问。

白豆,这是去哪儿?

去劳改队。

去那儿干吗?

去看胡铁。

劳改犯有什么看头?

我喜欢看。

包里鼓鼓的,装的什么呀?

莫合烟。

胡铁不抽烟呀。

过去不抽,现在抽了。

你还给他带了什么?

他要什么,我就给他带什么。

他要什么,你都给。

他要什么我都给。

本想看到白豆的不好意思,从中得到点趣,可问来问去,倒是自己没有意思了,没有趣了。

不管什么东西,越是遮掩,大家越是想看,真是把它完全摊开,放到光天化日里,谁想看都可以看到,反而不会有人想去多看了。

有些事,一般人看了,知道了,可以不管。可同样有些事,干部们看了,知道了,却不能不管。

吴大姐找到白豆。

吴大姐说,听说你又去劳改队了?

白豆说,是的。

吴大姐说,说你和胡铁好了?

白豆说,是的。

吴大姐说,你说你要嫁给胡铁?

白豆说,已经嫁给他了。

吴大姐说,胡说。

白豆说,真的。

吴大姐说,你不能这样,他是个劳改犯。

白豆说,他被人冤枉了。

吴大姐说,别再和他来往了,这么下去,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白豆说,我已经被毁掉了,无所谓了。

吴大姐说,你不能自暴自弃啊,组织和同志们还是很关心你的。

白豆说;这我知道。

吴大姐说,我很愿意帮助你。

白豆说,我知道。

吴大姐说,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再糟蹋自己啊。

白豆说,你是说,下野地还有男人愿意娶我了?

吴大姐说,有啊,有啊。前两天马号喂马的老张见了我,就给我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是个女的,她都愿意娶。老张也就是年纪大了点,但思想品质绝对没有问题。

白豆说,驴和马的思想品质也绝对没有问题。

吴大姐,你这是什么话?

白豆说,人话,真话。

吴大姐说,真不象话。

白豆说,我知道,组织一直很关心我,是我老是做对不起组织的事,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人好了,再也不要管我了。

吴大姐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组织上会对每一个同志负责的。对谁都一样,对你也一样。对组织来说,永远没有管不管的问题,只有如何管的问题。

和吴大姐说话,实在没意思,白豆不说了。

可吴大姐还要说,她是代表组织说话的,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她都要把该说的话说到,这是工作任务,不完成就是没有尽到职责。

吴大姐说,小白,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高兴,我不生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听不听是你的事。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一下,经过研究,组织决定你以后不能再去劳改队看胡铁。

白豆说,为什么?

吴大姐说,你这样老去,不利于对胡铁的劳动改造,同时,也会对你的思想进步有影响。

白豆说,如果我非要去呢。

吴大姐说,去也是白去。我们已经和劳改队的领导通过气了,劳改队领导也同意以后你再去劳改队,不再安排胡铁和你见面。

果然,下个休息日,再去劳改队,白豆没有看到胡铁。

白豆问一个管教,为啥不让看。管教说,不为啥,领导安排的。

看不到胡铁,也得问问胡铁。还问管教。胡铁身体好吧。胡铁没病吧。管教说,好得很,这些日子,胡铁换了个人似的,能吃能睡能干活,不吵架不打架,表现可好了。

白豆 - 第十一章 (6)

问胡铁现在干什么活?管教说,让他打铁了。管教说,挖了一个冬天的大渠,好多坎土镘坏了,他说他当过铁匠,可以把这些坏了的工具修好。

仄着耳朵听,真听到铁锤的敲打声,当当当地从高墙里传出来。这声音一下子让白豆想起好多事。

白豆说,能不能把这些莫合烟带给胡铁。管教打开袋子,看看里面没有别的东西,管教说行。

下个休息日又去,又见到那个管教。管教说,你不要再来了,不会让你进去的。白豆说,不进去也行,你把这些莫合烟带给他就行了。说着把袋子递给管教。管教没有接。管教说莫合烟也别送了,上次为那袋莫合烟就被队长没收了,管教还受了批评,说他办事没有原则。

原想着见不到胡铁,能把莫合烟送进去,让胡铁知道来看过他,对他也是个安慰。可没想到,这一点也做不到了。

白豆没办法了。

四月初,化完了雪,到月底,要播的种子,全播到了泥土里。春播忙得很,一年里,最忙要数这一会儿,不赶着把种子下了地,晚那么几天,就会少收好几成。全都要下地,干部,炊事员,卫生员,饲养员,全要抽出空,去忙播种的活。白豆是饲养员,给鸡喂了食,不能再靠着门框晒太阳。也给她分了任务,不完成可不行。地里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人多就热闹。春天这个季节,什么东西都有股兴奋劲,人也显得比别的季节兴奋。干着活,手不闲,嘴也不肯闲。播种这个事,又容易激起想象。动不动就和男女的事联系到一块了。

往一块地里一站,男人跺一下脚,说真是块好地,瞧,多肥,还湿乎乎的。锋利的坎土镘一使劲,噗地一下就进去了。爽不爽,爽。男的吭哧吭哧挖着,女的一旁说,不行,太深了。男的少用了一点劲,女的又说,不行,太浅了。男的说,深了也不行,浅了也不行,你要咋样才行了。女的说,不深不浅才好。深了咋不行?深了,里面太湿,种子会被憋死。浅了咋不行?浅了,会被晒坏,发不了芽。对呀,播种,可不能马虎,播不好种,长不出好苗。快,快一点,要抢时间。哎,别太快了,要讲质量。那就慢一点。慢也不行。好吧,好吧,不快不慢,总该行了吧。

马车一趟趟往地里送种子。看到老杨从马车上往下搬种子,有人大喊,老杨,你的种子行不行啊?老杨说,咋不行,都是种子站选出的好种子。又有人喊,那咋播下去,不见长出东西啊。老杨说,那准是遇到碱包了。又有人喊,啥碱包呀,别人一播,就长东西了,咋你一播就不长东西了。老杨愣了一下,才听出这话的意思,还没想好咋反击,又有人喊,是你的种子不行吧?马上又有人接了话,啥种子不行,该不会是播种机坏了吧。一地的人全大笑起来。老杨说,放你们的驴臭屁,你爹的播种机才坏了呢。说是说,骂是骂,一个人坐到马车上,也想大家开的玩笑。是啊,说白豆是碱包,没办法证明不是,只好算是了。可要说翠莲,不能说碱包,人家已经长出了庄稼,公认的一块好地,自己耕了也一年多了,什么也没种出来,这不能不让他有点心开始发虚。不但是发虚,还发慌。老百姓怕啥,啥也不怕,就怕断子绝孙。

白天在地里播了种,晚上回到家,还继续播种。老婆的肚子不鼓起来,让男人总觉得自己的一块地还荒着呢,总觉得不能算是个种地的好把式,总觉得活得没有面子。

四月播了种,五月一个月全长出了苗子。各类的苗子让荒地绿了。人给庄稼播种,同时,树和草也给自己播种,它们比人似乎更能干,更聪明,自己不动手,全把种子交给了风,交给了雨,让风和雨随便播到一个地方,它们很自信,不在乎地肥地瘦,只要给一把土就生长。仗着野种的强有力,把更多的处女地占有了。下野地,这个时候,象个女人。象个发情的女人,一点脸面也不要了,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裸露在阳光下面,躺着的姿态,天下任何一个放荡的女人不能比。起伏的高坡,伸展的平地,浑圆的长垄,弯弯曲曲的深沟,没有一处不在激动,不在渴望,它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变得湿润,并无边无际地开放,温柔地拥抱着所有雄性的进入……

直到六月,下野地才会恢复羞涩,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裳,目光也变得水一样,清亮平静。绣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的绿衣裳,让人不能不想起远方乡村的少女。少女是花,象少女一样的下野地,在这个时候,让它怀抱里的所有能开花的东西,全开了花。于是,在一天早上,当下野地的人,走出屋子时,一齐闻到了一种香味。什么花这么香?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湿润了,香味浸透了阳光,阳光变得厚重了。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以前,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种花,会散发出这样大的香味,能把一个地方香透。不过,在下野地,真有这么一种花。它不是开在草上,草太小,太软,没有这么大力。草丛里找不到这种花,它开在树上。一种很大的树,很结实的树,一种尖刺密布的树。不要以为树上开的花会很大,其实恰恰相反,它开出的花很小,小得连最小的草开出的花也比它开的花大。只是这种树上的小花,小得不能用朵来说,要用粒来形容。金黄色的,就是象金粒子。这种树叫沙枣树,这种花叫沙枣花。一棵沙枣树的花,能香透一个村子,下野地有一千多棵沙枣树,下野地能不香吗。折一把沙枣花,放到屋子里。不用浇水,能活一个月也不死。到了一个月,枝子枯了,叶子掉了,花也干了,可香味却一点儿也没变。一直到冬天,去闻那干了的花,还是香的。花只要还散发着香味,就还是活的。六月,下野地人的家里,没有放一把沙枣花的不多。白豆给白麦写信,在信封里放了几粒沙枣花,让白麦闻香不香,还问白麦城里有没有沙枣花。白麦回信说,真香,还说,城里没有。

白豆 - 第十一章 (7)

女人是花,看到花,女人喜欢,因为女人喜欢自己。男人不是花,也喜欢花。只是更喜欢女人这朵花。

花一定要好看。只要好看,不管什么花,都会让人喜欢。女人也是这样,不管这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好看,喜欢的男人一定不会少。在下野地,白豆可算是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人想真正娶她去当老婆,却不等于没有人想和她做别的事。

骨子里其实恨透了白豆的老杨,想起白豆差一点用两个红鸡蛋把他送进大牢,老杨杀她的心都有。可是真见到了白豆,见到白豆的饱满丰盈不曾有半点干瘪的样子,又不能不想起白豆的好处来,这好处是别的女人给不了的,至少是那个翠莲给不了的,白豆是那种只要让你碰一下,你就一辈子也没法忘掉的女人。

明知会是什么结果,还往白豆身边凑。总抱着一个希望。万一白豆心一软,万一白豆心一动,白豆是白豆,可白豆也是人,是人都一样,你想的事,他想的事,大家想的事,其实都差不了多少。白豆和他有过,有过和没有过,不一样。白豆不让他进门,不说明她不想那个事。不让他进门,不是恨他和她有过,是恨他在玉米地伤了她。再大的恨,时间长了,也会变小,再长点时间,也会没有了。

有这样的想法,稍稍喝一点酒,老杨就去敲白豆的门。

白豆开门,一看是老杨。不让进。不让进,也不硬进,老杨就走,等下一次,喝了一点酒,老杨还去。老杨觉得这么敲下去,总会有一次,白豆会把门打开,让他进来。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后面就好办了。都一样,干啥事,都是开头难。

沙枣花开了一个月,不开了。下野地没有那么香了。好花不常开,沙枣花也一样。但白豆屋子的敲门声,却不象花一样,敲一阵子,就不敲了。白豆也习惯了,连着几个晚上,没有敲,反倒有点睡不着,总想着睡着了,会被敲门声惊醒,一次惊醒,一夜睡不好。

倒是敲过门后,把敲门的人撵走,白豆才能睡得好。

躺在床上,想到了敲门声,真响起了敲门声。

以为又是老杨,把枕头下的小刀子拿到了手上,去开门。

一开门,看到月光里站了一个人。

是个男人。不是老杨。也不是张三不是李四。

这是个白豆做梦都会想到的男人,却又是个白豆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的男人。

他叫胡铁。

下野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在这个晚上,那个叫胡铁的男人会去敲响白豆的家门。也没有人看见胡铁在敲白豆的家门。倒是有两只狗看见了,它们只是出于习惯地叫了几声,老有人去敲白豆家的门,它们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有一点不同,以前那些来敲门的人,只是敲敲门,却从来没有进到门里去,但这个人敲过门后却走了进去。这点不同,狗并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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