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袖婚礼那晚,茂七在流泄出热闹宴席亮光的小原屋窗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你是势吉先生吧?”

茂七平静地问道。男人大吃一惊,呆立原地,茂七将手搁在他的手上。

“你不用逃。”

男人静静地看着茂七,不久,低声说道:

“为什么知道我是势吉?”

“这没什么,因为只有这个可能。阿袖姑娘也说,你一定会来。那孩子的新娘模样,你仔细看了吗?”

听茂七这样说,势吉睁大双眼说:

“阿袖?……不,为什么我必须看小原屋家的婚礼?”

“那还用说?因为你是阿袖的父亲!”

势吉再次凝视着茂七,只是,过了一会儿,他一副疲累地垂下头,闭上双眼。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

茂七说罢,稍微往后仰,看着势吉。

“不愧是父女。你的脸,有些地方跟阿袖姑娘很像。”

势吉睁开眼睛,一副很意外的表情望着茂七。茂七哈哈笑地说:

“很像。尽管只是感觉而已。但是,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晚,总觉得好像见过你。”

“原来如此。所以你……”

“你以前在赌场卷入打架杀了人,被流放孤岛。阿袖说你遭强盗杀害,那是说谎。”

势吉点点头地说:

“有人要收养她时,村长为了阿袖的将来,编造了这样的故事。”

“阿袖说你是个很慈祥的好父亲,这也是编造的?”

势吉阴阴地笑了笑,移开视线自言自语地说:

“那时候的我,不但赌博、喝酒,而且还将老婆做副业赚来的一丁点钱,拿去买女人寻欢作乐。”

“既然这样,阿袖会说那种谎的心情,我能理解。”

茂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结果煮豆舖收养了阿袖。如今她已长成漂亮又勤快的好孩子。”

势吉默不作声。

“长到十八岁,有幸碰上再没比这更好的亲事。夫婿那人不但没话说,公婆也都是体贴的人,疼阿袖就像亲生女儿。剩下的只是形式上的婚礼而已,两口子早就同居了,真的很幸福。”

像是回应茂七似的,小原屋传出欢笑声。

“这时,没想到父亲回来了。”茂七以单调平稳的口吻低声说道。“虽说获得赦免,但父亲是手上有乌黑刺青的人,而且是以前曾彻底折磨过母亲与女儿的可憎父亲……可憎,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

“阿袖八岁时,我因为负债,会打算把她卖到旅馆当妓女。才八岁。会做这种事的家伙,当然很可憎吧?”

晚风咻地自伫立的两个男人身边吹过。

“回来的父亲,要是不去打听到女儿的住处、跑来探望就好了。”

茂七慢条斯理地如此说道,势吉求饶般地看着茂七说:

“我没直接去找她。我在小原屋前假装无事闲逛,一直等阿袖发现我。”

接着,势吉打从心底露出欢欣的微笑说:

“阿袖发现了我。她还记得我。那时,光是这样我就高兴得全身颤抖。”

如痴如梦地这般喃喃自语后,势吉压低声音说:

“可是,阿袖认出我时,脸色苍白得好像见到鬼……”

“你应该之前就有这种心理准备吧?”

“那当然。我知道一定会这样。头子,我……我昙的只想见阿袖一面,当面向她赔罪,说阿爸对不起她而已。所以才找到阿袖的住处来。”

“真的吗?”

茂七故意冷淡地回应,惹得势吉紧张得几乎要拉住茂七的袖子,他说:

“请你相信我!我心里只有这个想法,我发誓是真的。见到阿袖,跟她谈谈……这样我就满足了。我是个跟废物一样的家伙,可是,那废物在孤岛经历了艰苦的生活之后,也有点改变了。稍稍恢复了正派男人的为人父的心。”

然而,每当势吉在小原屋附近出现,阿袖总是冷冷地移开视线。

想见阿袖的势吉,心神不宁想逃开的阿袖,就在两人未交谈半句话,彼此持续攻防之际,储树小巷发生了凶杀案。

这时,阿袖找到一个可以不用直接去见势吉,却又能将自己的情感传达给势吉的方法,那正是打扫落叶的这件事。

我曾经有过很慈祥的阿爸,可是,阿爸被杀了……。

阿袖这样向人说谎,让话传出去,然后每天借由拿扫帚打扫落叶一事,对势吉大喊——我已经没有阿爸了,我阿爸已经死了……。

“我有次看到阿袖姑娘用扫帚猛然打扫落叶,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单纯打扫落叶而已吧?”

茂七自言自语般问道,势吉也喃喃地回答:

“我虽不识字,但至少会写自己的名字——用落叶排字。”

冰冷的夜气冻得耳鼻一阵发麻,茂七悄声问:

“阿袖姑娘演出的那一幕,你见识一次也就够了,为什么在阿袖姑娘停止打扫落叶之前,还一直在这附近晃荡?”

“因为阿袖拿那起凶杀案当借口,开始做出打扫落叶的怪事。我想,凶手说不定会伺机对阿袖做出不利的事。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才想尽量陪在她身边。”

之后,那预感果然成真。

两人沉默下来,倾耳细听小原屋的可贺之夜;倾耳细听阿袖的幸福。

“事情结束了。我已经满足了。”势吉缓缓回头望着茂七,睑上浮现微笑。“我打算离开江户。离阿袖远远的,去过自己的生活。”

“阿袖姑娘可能想见你。不,难道你不认为,或许就连现在她也很想见你?”

茂七说完,耳边响起阿袖对文次说过的话:“我是那种没资格接受别人体贴的女人。”

“那孩子是个体贴的姑娘。以前再怎么憎恨的父亲,如今既然回来了,我不认为她一直拒绝你而从不感到心痛。虽然她编了那种谎言,但你不认为阿袖姑娘其实也很痛苦吗?”

“绝对不会。”

“是吗?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啊,从阿袖口中听到你刚刚说的那些话。”

势吉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那晚,你救了那孩子,而且这回轮到你编造谎言,没暴露半点真相就离开了。你没说出你是她父亲,也没责问她为什么编出那种谎言、冷漠地想赶你走。因此,那孩子也明白了,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你已经改变了。”

茂七推着呆立原地的势吉的背,将他推往小巷的方向。

“你去看看吧。听说阿袖姑娘用落叶排字,给你写了一封信。”

势吉反弹似地奔了出去,久久不见回来。

“头子。”

终于见他从小巷出来时,他声音发颤、双眼流泪地说:

“头子,我是个幸福的人。”

“这话等你见到阿袖姑娘时再说吧。”

势吉摇着头说: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有阿袖那封信就够了。那孩子要是肯原谅我,我单独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茂七对着跨出脚步的势吉背后喊道:

“喂,你啊,愿不愿意帮我做事?”

势吉没有回头,却稍微放慢脚步。

“你只要在这附近问一下‘回向院茂七’,就知道我住哪里。愿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吧!”

当茂七大声说出“我等你来”时,势吉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了。

茂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折返小原屋,与在厨房吃宴客料理的文次回自己家。

“就这样,我的伙计生涯也结束了?”文次唱歌般地如此自言自语。“头子,阿袖姑娘很美吧。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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