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名叫小平次,四十三岁。据他自称,以前是当舖伙计,当舖老板也曾想招他入赘,他却因血气方刚,迷上私娼女人,挪用舖子的钱,老板知道后将他赶出舖子。

“之后,嗯,做过各种工作才活到今天。”

最后那句话可能是真的,其他肯定都是信口开河。小平次所说的“各种工作”,一定也包括会坐牢的那种事。

樱屋老板娘低声对阿由说,他那晒得黑头黑脸的魁梧身材,看来多半是刚从劳改营出来的。阿由也思了一声表示同意。看来,老板娘脸上的皱纹可没有白长。

事情发生在石町的报时钟即将敲打五刻钟时。对必须早起的樱屋这三个人来说,正是准备就寝的时刻。小平次在后门叩叩地敲门。

他周到地提着酒来,但老板夫妻并没有因此就轻易地让他进来。老板手中甚至握着顶门棍,小平次却浮出前面提及的那种笑容,说他想找的不是老板两夫妻,而是站在一旁的阿由姑娘,而且还向大吃一惊的阿由及老板两夫妻说,这是大家都有赚头的事,此时小平次前脚已经跨进厨房。

在只有一丁点大的榻榻米房内,小平次看起来格外显得仪表堂堂。不管多少有些臭味或烟味熏人或会弄脏格子纸窗,老板两夫妻终年都烧鱼油照明,挨着肩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活像是正在熏制的鳞鱼。

老板夫妻俩没打开小平次提来的酒,也没端出任何吃的东西。小平次毫不介意,娓娓道出来意。

“本所元町回向院一旁,有家布袜舖市毛屋。”

他端端正正跪坐着说道。阿由定定地瞧着他那往前突出的粗壮膝盖,心想,这是粗工的脚。

“老板名叫喜兵卫,老板娘叫阿松。两人曾有个独生女,名叫阿铃。”

樱屋的这三个人默默无语,一副像在聆听破戒和尚说法似的。

“这阿铃,至今刚好是十年前,下落不明,直到现在。当时是十岁,要是还活着,算算正好跟阿由姑娘同龄。”

那又怎样?阿由瞪了小平次一眼。

“是被妖怪、神明抓走了吗?”老板问道。

“不,不是那种的。你们应该也知道吧,就是永代桥崩落那时,阿铃当时在桥上。”

文化四年(一八〇七),富冈八幡宫祭典时,因人潮过多,致使桥崩落,一千五百余人沉入河里往生了。小平次说的是此事。

“那年祭典,据说是父亲那边的亲戚带着阿铃去的。喜兵卫因有个不得不参加的集会,而阿松那时又卧病在床。听说阿铃的阿母身体本来就很虚弱。”

小平次还知道得真详细。他摸着方方的下巴,因飘过来的鱼油烟而眯起眼睛。

“不过,阿铃的尸体最后还是没浮上来。这没什么,因为不仅阿铃这样而已。同时死了那么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这大概是史无前例吧。”

“不是还有振袖火灾?”老板娘搬出无关紧要的话题。小平次抓抓下巴。

“嗯,可是,那是久远得我们都无法想像的事吧。”

“说得也是。”

阿由猜不出他究竟要说什么,开始感到急躁。

所以那又怎样呢?永代桥崩落死了很多人,的确值得同情,但人本来就不是今天还活着,所以明天也一定能活着,任何人都无法预知这种事。该死的时候,大家都该死啊!

永代桥崩落时,阿由正好十岁,刚好和那个叫阿铃的女孩同龄,但阿由没有肯带她去看祭典的亲人。她当时过的日子,是每晚到附近的小酒馆,搀着酩酊大醉的父亲回到没有火也没有食物的潮湿大杂院。

那时候阿由偶尔会这样想,要是把阿爸推进附近的河里再回家,不知有多痛快。如果不能推进河里,光把他的脸塞进水沟也好。睡死了的父亲,就算不满一寸的水洼,大概也可以把他淹死。反正阿爸时常跟阿由抱怨,阿爸很痛苦,因为痛苦才喝酒,所以阿由当时认真地想过,或许让他死才是孝顺。

他没死成,只是运气不好而已。阿由打算今晚那么做时,凑巧更夫路过,吵醒了阿爸;有时才把他踢进水沟,他就大喊痛啊地站起来——是个无论如何痛苦也硬要活在这尘世的父亲。

后来,父亲因酗酒伤身,时时卧病不起。邻居妇人是个热忱的人,常来探望父亲的病情,阿由也就无法轻易动手了。就这样,阿由一直照顾阿爸直至十五岁。

因永代桥崩落而死,那又怎样?既然是布袜舖的小姐,只要生前过得很幸福,不也就够了吗?如果是掉进粪坑,那还稍微值得同情,十岁孩子从那么高的桥掉进河里,应该是浑然不知就死了吧。总不至于抱怨,因为生于本所,所以想溺死在竖川吧。

或许阿由心里的这种想法显露于外,小平次望着她觉得有趣地笑了笑,他温和地说:

“唉!别那样一副无聊地噘着嘴。”

老板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进鼻孔,“哼”出气来。或许真是那样,但小平次却以为老板是在催促他往下说。

“然后呢,就父母的心情来说,这也不难理解,市毛屋夫妇对阿铃还不死心,现在也是……十年后的现在,依旧深信女儿还活着。他们认为,阿铃自桥上掉落时,大概撞到头部或什么地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世和名字、住处。认为她一定还好好地活在江户某处,所以一直在寻找阿铃。他们声称,只要有人找到女儿,将付一大笔礼金给那个人。”

“这跟我无关嘛。”

阿由小声嘟囔了一句,小平次摇着头说:

“不,没那回事。阿由姑娘,你跟阿铃很酷似,容貌、举手投足,连声音都像。”

三人吃惊地抬起头来,他又笑道:

“所以我不是说过,这并不是对你们不利的事。”

让阿由冒充阿铃,向市毛屋骗取礼金——这就是小平次打的主意。

“为了让阿由姑娘冒充阿铃,必须请樱屋夫妇也和我配合。这没什么,我会安排一切,你们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至于礼金,我们平分。”

老板咕噜一声吞下口水。或许只有这个时候,他认为只要活着偶尔还是可以遇上好事。

“那个礼金,有多少?”

掌管财政大权的老板娘精明地问道。

“肯定有一百两。”小平次若无其事地回答。“看情形,或许更多。虽说只是一家小布袜舖,但千万不能小看,那可是拥有很多宝物的舖子。”

阿由逐渐感到很无聊,她说:

“那种事怎么可能成功?”

“为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布袜舖的女儿,和我这种粗野女人,再怎么看也不像。”

“阿由姑娘,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小平次自信满满地说。“再说,阿铃自永代桥掉落失踪后,已经过了十年完全不同的生活,就算变得有点粗鲁,也不奇怪。主要是容貌和身材,这点最重要,因为只有这点没办法随便蒙混过去。”

阿由嗤之以鼻地说:

“市毛屋他们为了寻找阿铃,拼命地四处打听是吧?本所回向院和本町三丁目,虽说中间隔着大川,但毕竟不是江户和京都相隔那么远。阿铃若住在这么近的地方,应该早就找到了。这一点你打算怎么解释?”

樱屋老板夫妻俩也一副说得也是的表情,彼此对看。小平次朝他们两人挪近膝盖,问道:

“樱屋老板,你们膝下无子吧?”

老板轻轻点了头,老板娘则一双数钱时的眼神。

“水代桥崩落那时,你们在河川下游捡到一个女孩,”像在念咒文似的,小平次以唱歌般的声音对着两人说道,“是个非常可爱,像人偶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而且,那女孩不但忘了自己的父亲是谁,连自己的名字和住在哪里也都忘了。”

老板娘依旧是以数钱时的眼神望着阿由。阿由开始感到畏怯。

“樱屋老板,你们偷偷带那女孩回到这儿。然后,将那女孩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因深怕亲生父母找来,所以藏藏躲躲地养着她。等那孩子长大成人,成了能够独立自主的姑娘,就算亲生父母看到了,也无法马上认出来之后,才让她在舖子帮忙。”

阿由听得傻眼地说:

“这种谎言怎么可能行得通?”

小平次得意地笑了笑。他的表情看似很满意阿由如此反驳。

“阿由姑娘,你终于笑了。告诉你,我是个能以三寸不烂之舌骗到将军殿下丁字裤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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