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神澈都会难以控制的尖叫,躲到了墙角里拼命晃着自己的脖子,想把背后那个东西甩下来。然而,她越是动,背后那个婴儿就越紧地吸附着她。

她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抓着自己的后背,直至筋疲力尽。

每当这个时候,扶南只能用悲哀的眼神看着这个苍白的少女,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阿澈还是一个孩子啊……黑暗里她的身体长大了,但性格和神智一直停留在十年前被关入水底幽狱的时候,出落成少女的她依然有着一颗孩子的心。

她像过去一样依赖着他,把他当成世上最亲近的人,像一个孩子独占玩具一样霸占着他所有的时间。很多时候缥碧过来看他,她就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敌意和愤怒,小兽一样露出锋利的爪牙,以至于他们俩人无法说一句话。

然而如果缥碧不在,神澈便会变得很聪明乖巧,缠着他不停地问这问那,像多年前一样撒娇和发嗔——其实,神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时光还停留在十年前。

——那段她可以独霸扶南的时间。

然而对扶南来说,这却不是一段轻松的日子。多年前月宫里动荡黑暗的生活一夜之间重新降临,噩梦重新笼罩,令他在每个黑夜来临的时候,都如临大敌,无法入睡。

为了镇住神澈身上夜晚复苏的邪魔,他翻出久已不看的术法篇章,在卧室内布置了强大的结界,一到晚上就牢牢将神澈反锁在房内。他还在每天晚饭中,暗自下了足够份量的迷迭香——这样,那个复苏的怪物也不能再凭借她的身体移动。

于是,每夜每夜,他都守在布满了符咒结界的房间内,膝上横着却邪剑,枕戈待旦。

那个畸形的邪魔时常睁开眼睛看他,露出诡异的笑,却没有过多的挣扎。

阿澈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每晚早早的香甜入睡,第二日茫茫然的醒来。然而,她的神气却在一天天衰竭下去,有时候白天和他说着话,就会忽然晕倒过去。

扶南知道,那是附身其上的邪魔在一分分汲取着她体内的精气。

那只魔物从水底下逃出后,在竹舍中和月宫内两度被打伤,已然是元气大伤。此刻它蛰伏不动并不是示弱,而只是在借机恢复。等到它将阿澈的所有精神气都吸干,便会重新出来。

然而即便他心焦,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那个邪魔从神澈身体上分开。

夜里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和那个邪魔说话,比如问它的来历和意图。

“放出我的,是她。”那个逐渐恢复元气的魔物面对着他的询问,单手插入了神澈的颈椎,摇了摇她的脑袋,露出诡异的笑,发音也慢慢连贯,“我在沉婴那个女人体内,困了上百年……她在水下,与世隔绝,断了一切恶念……我找不到机会复苏。困了一百多年。”魔物盘踞在神澈背上,睁开一线眼睛,扯着嘴角冷笑,“幸亏这个家伙被关到了水牢里……才给了我逃脱的机会。”

扶南霍然抬头,望着那只诡异的眼睛。

这,就是阿澈记忆里消失的那一段么?

“沉婴寂寞了太久,一看到她就喜欢,把什么都教给她,毫不提防。因为相信她是‘善’的。”含含糊糊地,魔物笑起来了,独手拨弄着神澈沉睡的躯体,“却不料,到了最后她只用了一个符咒,就把沉婴上百年的修为全数汲取!”

“哈哈哈……那时候,沉婴的表情真有趣啊!我甚至能听得到她心里喀喇的碎裂声呢。”邪魔狂笑起来,表情可怖,“那一瞬间她就垮了!枉她百年来辛辛苦苦压制心里一切邪念,持守心里的准则,可到最后,还不是不堪一击?”

看着那个邪魔在神澈背上狂笑,扶南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感觉佩剑几乎是要跃出剑鞘来。然而内心里却是一阵猛烈的颤动:果然是阿澈汲取沉婴的修为,放出了魇魔!

那么……她的心里,是否也有着阴影?

慢慢说着,那个婴儿的眼睛逐渐闭合,在射进来的天光中沉沉睡去。

“咦……”天已然亮了,神澈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扶南凝视的眼睛,不由脱口叫了一声,苍白的脸颊上浮出淡淡的红晕,“你……看我做什么?”

随即察觉,她脸色重新雪白,慌乱地重新蹭到墙角,将背后那个畸形的怪物掩盖。

然而力气已然不够,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她不停的喘息,脸色惨白。

“阿澈……”扶南轻轻叹息了一声,抚摩着她漆黑的长发,想说什么又终于沉默。这样的衰竭速度……很快,她就会枯萎、死去吧?可怜她在不见天日的水底渡过了十年,此刻好容易逃脱,却旋即面对着死亡。

想着想着,他的手再度握紧了却邪剑,感觉内心有什么在跃跃欲动。

但神澈却感觉不到他的焦虑,只是一味的欢喜,唧唧喳喳:“扶南哥哥,今天你不出去了吧?陪着我在这里玩跳房子,好不好?”

“跳房子?”扶南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只是随口反问。

“嗯!”神澈兴奋地点头。她完全不记得是谁教给她这个,但却依然牢牢地记住了跳跃的每一个细节。

“别乱动了,阿澈,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扶南将她按回到榻上,摇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眼神一瞬间亮的可怕,“我出去一下,日落前就回来。”

他按剑而起,眼神雪亮。

不行……实在是不行!他要去杀人……就算对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他也要杀!就算无法保证魇魔会如约放了阿澈,他也要试一试!从来他都是个优柔懦弱的人,很难恪守自己道德的底线。那么,今日就让自己再违反一次原则,又如何呢?

“不行!”看到他起身,神澈却有些生气,“陪我啊,不许出去!”

“别闹,我要去做一件要紧的事。”扶南眉间有些烦乱,粗暴地将她按回到榻上,“给我乖乖的呆着,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弄痛我了!”手腕上起了一圈乌青,从未被这样对待过的神澈委屈得有点愤怒起来,瞪着他,扯住了衣角不肯放,“去干吗?去找缥碧么?……不许去!不许扔下我不管!”

“别闹了!”杀气在心中浮动,扶南一声断喝将衣角割断,转身而出,“有要紧事要做,我很快就会回来!”

衣角一断,失了重心的少女跌倒在榻上,许久没有动一动。

“要紧事?哈,要紧事……”低低的话从榻上传出,不能分辨是神澈嘴里说出,还是背后那个婴儿,神澈从榻上霍然抬头,眼神凌厉。

她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得分外的敏感猜疑和不可理喻。

不过是过了几日,外面的曼珠沙华已经开始枯萎了。

一座座坟茔之间,仿佛是红潮退去,留下狼藉的满地残红。

扶南穿过那些正在凋零的红花,往灵鹫山上走去,衣襟拂着一朵朵小小的火焰。在走到坟场边缘的时候,他回头忘了一下北方——那里,坟场的尽头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是缥碧的居所。

这几日因了神澈的忽然出现,他们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她已然连着三天没出现了,不知是在赌气还是什么。他站在墓地边缘,望了那边许久,能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如果说神澈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晶莹璀璨;那么缥碧就是一粒黑色珍珠,坚忍而沉默。

很早以前他就认识她,但是两人却并不熟悉。

如果不是内乱,如果不是一同被驱逐,他们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淡漠。但在出了月宫那个地方之后,生活回到了起点。他们重新认识了彼此,在一起五年,从生疏渐渐变成熟稔,最后建立起了这样默而不言的患难知交之情。

然而,这样的平静,被那个从地底归来的少女彻底的打破了。

如果……如果他能撇了阿澈不管,彻底的置身事外,那么这样的生活大约也可以继续吧?如果不是在看到昔年那个水晶娃娃痛哭时,内心乍然绽出一丝极深极切的刺痛,他,大约也可以这样漠然的过下去吧。

但是,在看到阿澈坐在一地镜子碎片中,摊开流血的手掌哭泣时,他的内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复苏过来了,那个声音在低低的喊着,仿佛有热血一点一点的从平静了多时的心底涌出。是的,是那个声音——那是十年前那个少年,在无力阻拦师傅决定时的绝望;是五年前水底洞开的时候,刹那间的退缩和犹豫在心底留下的不可磨灭的伤。

第三度,她出现在他面前,寻求帮助和庇护,他又怎能弃之不顾?!

明知危险重重,但这一次,他也不可再退一步。

他决定上月宫去。然而,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缥碧——如果她知道了,既便不能极力阻拦下他,只怕也会不顾一切的跟着他一起闯去月宫吧?

秋日的午后,斜阳淡淡照着如血的曼珠沙华,他站在坟地的尽头望着远处的小屋,心里却在刹那间转过了不知多少念头。

“扶南公子,你站在这里干吗?”忽然间,耳畔听到了一句问话。还没转头,就闻到了烟草的气味,扶南恍然回过神来,看到岩生在一旁提着锄头擦汗。

“你看北边乌云密布,今晚看来要下大雨啦。”岩生的鞋上还沾着黄土,站着抽了几口烟解乏,“得趁着下雨前,把那几座破了的坟补一补——不然那些地下睡着的今晚也怕是要不安稳咯!”

扶南心思恍惚,没有听清岩生到底再说什么,只是对他笑了笑,转身握剑上路。

“啊?公子也要去月宫?”看到他踏上了东侧通往月宫的辇道,岩生吃了一惊,“去不得呀——教里不是说了,不许公子再踏入月宫一步么?”

扶南摇摇头,却没有留意到岩生用的是“也”这个字,只是漠然:“不管那些了……”

顿了顿,他望着坟地那一头,忽地叹了口气,对岩生低声道:“如果……如果握天亮前还回不来,那么,麻烦你去北边和缥碧说一句,请她替我照顾阿澈。”

岩生愣了一愣,忽地扔了水烟筒,叫起来了:“什么?扶南公子你不知道么?缥碧她、她昨天一早就上灵鹫山去了啊!”

“什么?!”如遇雷击,扶南霍然回身。

“公子你真的不知道?前两天我就看到缥碧姑娘沿着路上去了!”岩生吃惊地望着脸色煞白的扶南,喃喃,“我以为你知道的……公子这次上去,难道不是去找缥碧回来么?”

“……”扶南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这几天,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安抚神澈的情绪上,从没想过在第一次和他争执闹僵后,以缥碧那样的性格,又会如何。她去月宫干什么?难道是……难道是要去告密,把阿澈逃离的消息告诉天籁教主?

那一瞬间冷电从脊背上贯穿而下,扶南来不及多想,立刻夺路急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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