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抵达射水车站,已经超过了七点十分。

盛夏时节,虽说已经七点,天色却还很早。不过,在这群山环抱的小镇上,却显得太阳落山也颇性急,四处早已是暮色苍茫的黄昏景象了。

由于行前并未另拍电报,故而,并无一人迎接。从火车上零零星星地走下五、六个人,金田一耕助杂在其间。走出检票口,疤脸汉子对耕助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快步朝前走掉了。好个傲慢无礼的家伙!

那老农轻轻点了下头,便也神色慌张地走出车站。大概他在追悔自己不该对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得那么多。

耕助向车站职员打听去矢部家的路,对方满脸狐疑,直盯盯地朝他打量,不过,倒还颇为热情地给指了路。

出了车站,只见这个小镇街道宽阔,一座座店铺倒也干净利落。虽说一个乡村城镇,却显得文化气息浓郁,让人感到,如此佳境,承蒙咖啡园的女王下榻,也许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见耕助风尘仆仆地样子,旅馆拉客的接待员、脚蹬挎斗三轮的车夫便蜂拥而至。金田一耕助摆脱纠缠,一手提着旅行箱,遛遛跶跶地朝前走去。

在接触案件之前,先要尽快掌握该案背后的当地气氛,正是金田一耕助的传统做法。

矢部家坐落在高岗地带,与车站的距离,据说慢慢走,要二十来分钟。沿着人家指给他的缓缓坡道向上走去,湖面渐渐在眼前铺展开来。湖面上暮霭笼罩,沉浸在深灰的暮色之中。

由东京来到山乡,或许是湿度下降之故吧,轻柔的空气使人心清意爽。不过,身穿单衣,脖子根有点凉飕飕的。

金田一耕助一边缓缓上坡,一边在心中回味刚才在火车上听到的谈话。

看来,距今二十三年前的夏季,此镇曾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并且,受害人就是矢部家庭的一员,名叫英二,也就是给自己写信的那位矢部木卫的儿子。

然而,此事与自己行将调查的事情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瓜葛呢?据木卫的来信讲,是要对目前住在射水的某某人进行调查。且不管是何许人物,倒是与二十三年前的凶杀案有无某种牵连呢?

不过,据刚才那位老农自己讲,二十三年前的凶杀案似乎已经大体了结了。

杀害矢部儿子英二的,是与矢部家族誓不两立的玉造家族的女儿,好像是个名叫朋子的姑娘。

并且,那个叫朋子的姑娘似乎跳进了无底深井,尽管未见尸首,反正已经死了。

时至今日,再将那一陈案翻腾出来,不也毫无意义吗?

即便能发现若干疑点,旧话重提,在时隔二十多年的今天,不也是无从下手的空谈吗?

那末,木卫所要委托的调查,或者是另一码事?

耕助刚看见木卫的来信时,对于调查本身并无特别兴趣。一是为着顾全引荐人的脸面,二是想趁便松弛松弛,所以,委托固然接受下来,却以为横竖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人事调查,并未放在心上。

他所以会突然对此次调查兴致勃勃,乃是今天早晨接到的恐吓信的缘故。

有人企图阻止此次调查,并且以性命威胁来恫吓。这岂不就意味着,对于某个人来说,此次调查的进展,将会危及其生存吗?

这一点,使耕助突然之间兴趣大发,斗志倍增。看来,那封恐吓信违背了笔者的意志,起到了截然相反的作用。

金田一耕助蓦地在坡道中途站住,惊愕地抬起头来。因为悠扬悦耳的钟声回响耳畔,使他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同时睁大了眼睛。

这一阵,只顾低着头走路,未曾注意,就在他此刻走的坡道对面,矗立着一座山乡罕见、颇有异国情调的教堂。

暮色之中,那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圆圆的屋顶、圆顶对面那高耸的尖塔,在小小的高岗的背景衬托下,这幢红瓦建筑宛如一幅优美的风景画。

似乎是一座天主教堂。

看看表,是七点半。教堂的击钟人打的是报半点的时辰钟。

噹噹、噹噹……悠扬的钟声,带着轻微的振颤,由山岗向着湖面飘荡。

金田一耕助心中激起一股身处异国般的感慨,又慢步朝坡上走去。

走上坡顶,迎面便矗立着那华美的教堂。只见教堂前面,三五成群地站了不少人。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问站在身边的一个女人:

“出什么事了吗?”

那个女人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说:

“不,那位……住在玉造家里的夫人,现在正在教堂里参拜哩。”

“住在玉造家里的夫人……?”

“啊,那位,是巴西百万富翁女儿的母亲呀。一个十分虔诚的人……”

噢,那么说来,好奇的乡下人正等着看鲇川玛丽之母、一个名叫君江的夫人参拜喽?

金田一耕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同时,心中却又不禁感到一种异常不安。

“她们的事,在报纸上看到过。那末说,她们是住玉造府上喽?”

玉造这个姓,刚刚在火车上听人提过。不过,一听说是委托人矢部家的对头,耕助便不能置若罔闻了。

一听耕助嘴里说出“玉造”这么亲密的称呼,那女人带几分诧异地看看他的面孔,说:

“嗯,租住在那家的配楼里。”

“原来这样。女儿玛丽小姐自己,现在也进这教堂里了……?”

“不,女儿没有陪着。只有夫人和随从……啊,走到哪儿啦!”

那个女人讲话的时候,站在那里的人群中,传出轻轻的嘁嘁喳喳声。

“嘔,出来了,出来了。”

分不清是赞叹、还是羡慕的嘁嘁喳喳和长吁短叹,充斥了四周。

金田一耕助随着话音朝教堂入口处望去,就在此刻,一种无法抑制的异样战栗,传遍他的全身。

只见一位夫人站在教堂那低矮的台阶上,背后是拱型大门,夫人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到四十岁只间。身穿一件盖过鞋子的落地长裙,头上像天主教的修女一样,顶着条黑色的大头巾。裙子、头巾,全是黑色。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头巾下那张鸭蛋形脸庞,在暮色中显得分外突出,白得像一朵葫芦花。

那夫人的脸色异常白晰、神圣庄重,加之,那神圣庄重背后隐含着无法言喻的深深愁苦,刹那间,竟使金田一耕助产生一阵发自心底的振颤。因为那表情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悲剧色彩,同时,又洋溢着万般慈爱。

那夫人走出教堂,一见人们成群结队聚在那里,便吃惊地停下了脚步。接着,红着脸向人们轻轻点了下头,连忙放下面纱。就在这时,只听得“朋,朋子!”一声气喘吁吁的惊叫,一个男子冲出人群,跑到台阶下面。

是那个疤脸怪汉!

他宛如白日见鬼一般,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那夫人的脸庞。那夫人带着几分张皇失措的神色,向下看了看疤脸汉。

“朋、朋子!”

那汉子又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不过,恰在此时,从那夫人身后又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她叉着腿站在两人之间。

“您不是认错人了吧?这一位可不是您叫的人。啊,夫人,走吧。”

这个随从模样的女人拉住黑衣夫人的手。

黑衣夫人放下面纱,轻轻走下台阶。尔后,耸肩走过疤脸汉的身旁,向人群轻轻点着头,踏着暮色朝远处走去。

疤脸汉子,茫然若失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一直目睹这短短一幕的金田一耕助,突然咯吱咯吱地起劲搔起他那满头乱发来。

朋子——朋子——

这不正好与23年前杀害青年英二、跳入无底深井那个玉造家的女儿同一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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