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老寿星,哎呀呀,您比我相像的精神多了……”

立花镇长开口了,他想调剂一下当场的不融洽气氛。但是,乙奈却理也不理。

“那边,不是矢部家的媳妇阿峰吗?”

遇上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就连峰子这样的人,照样也要被直呼其名。

峰子毕竟也有点冒火,但是,在对方那如同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下,行将出口的话却也冻结在了嗓眼里。

果然名不虚传。乙奈的肉体固然消瘦羸弱,但是,无论她那满头白如银丝的秀发,还是因为瘦弱而显得益发尖利的鼻隆,却都充满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和自豪。

“阿峰,你好像一连声地在叫康雄的名字,怎么,你找他有事吗?”

“不,呵,没什么事……”

峰子惧于对方的威严,心里有点怵。但是,这却更加激起了她的仇恨,她将充满敌意的目光投向乙奈,扯开天生的尖声高腔说道:

“大婶,您还蒙在鼓里。我爹被人杀了,听说是死在钟乳洞里的呀,就在二十三年前英二遇害的钟乳洞里……”

“这个嘛,我知道。”乙奈以一种与她的年龄颇不相称的强硬语调,打断峰子的话头,“就因为知道了,我才来这里的。新藏去借用电话,告诉我的。那末,阿峰,你以为是康雄干的吗?”

“不,那倒不是……”峰子面有惧色,但是,很快又不甘示弱地以锐利的目光回敬对方,“不过,我想,在出了这种事的时候,有关人员总应该说明一下,在发生杀人案件时,自己在什么地方……这点常识,恐怕大婶您也知道。”

峰子总算恢复了镇静,又像往日那样装模作样、拉腔拖调了。乙奈目光炯炯地用眼角扫了一下,由康雄照料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落座,这大概就是一种威严吧。这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看上去就仿佛凛凛然压倒一切似地,十分惹眼。

“阿峰,你刚才说的康雄,”乙奈扑闪着鹰隼一般的目光,“这孩子在家里呐,和我在一起的。……本来,这孩子就不喜欢凑这种热闹。这一点,他和多嘴多舌的由纪子正好相反……就这样吧,由纪子,你在干什么呢?”

“啊,奶奶,我在扎担架呐。”

由纪子被奶奶说成多嘴多舌,嘴巴微微噘起,但她还是怀着对最高权威的恭敬作了回答。

“担架……?”

乙奈有点纳闷。

“是要去抬矢部爷爷的尸体吧,奶奶。”

康雄在一边殷勤恭敬地作了解释。

担架已经草草扎成,只待警察到场了。

“哦?是吗?木卫大兄弟被人害死了嘛。”乙奈闭起眼睛,似在回忆什么,旋而又睁大了双眼、目光炯炯地,“不过阿峰,刚才我已说过了,康雄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场面。不过,嗨,人家请客,盛情难却呀。再加上,那个田代说他一定要见见女主人玛丽,康雄也就露露面,略尽人情。过后,马上就回堂屋了。直到现在,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你听清楚了没有?”

峰子正要还口,一窝蜂地跑过来一群医生和警察。

他们从田代幸彦和由纪子口中,简单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那末,我们头儿……呢?”

“署长在钟乳洞里,看守着尸体呐。”

“哦,是吗?那末,谁来领路呢?听说是个地下迷宫,像八幡的密林一样……”

商议决定,此次进洞由康雄带路、慎一郎当然一路同行。这时,乙奈却说出一句神仙难猜的话:她本人也要去。

“奶奶,不,不,您完全不必去……”

康雄连忙劝阻。但是,乙奈仿佛就是坚强意志的化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我要去。我和木卫大兄弟,也是多年的……交情了嘛。临终,怎么能不去告个别?……可是,我又不便到矢部家里去。”乙奈乜眼瞧着峰子,仿佛在说:只要有你这样的女人……“有这么些个棒小伙子,就我一个老婆子,大家轮换着背,也会背到的。”

又一次爆出冷门:对于乙奈的合理要求,最先表示赞同的,竟是阿都的父亲慎一郎。

“明白了,老人家,那就劳驾您去看看家父吧。”不知怎地,慎一郎的嗓眼里有点热辣辣的,“康雄侄,你我两个,轮换着背你奶奶吧。”

“好吧,大叔。”

此刻,完全被丈夫置之不顾的峰子满腔怒火。然而,她却也不便拚死反对。

“谢谢你,阿慎侄儿,”乙奈高兴地合上荷包一样的嘴,“那就由你先背我吧。康雄,到钟乳洞你再换你叔。”

矢部家族的一员,将要背着玉造家族的主宰上路了。……对于射水镇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件万万难以相信的事。然而,他们绝不相信的事,却偏偏发生在眼前。慎一郎欣然地背着乙奈,乙奈便也满脸喜悦地伏靠在他的背上。

就这样,在立花镇长和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这支古怪的队伍启程、进洞抬运木卫的尸体去了。

事后,听在场的人……大概是一名刑警透露的吧,已成一具僵尸的木卫同乙奈相见的情景,实在让人永生难忘。

当乙奈从康雄背上一下地,便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木卫的遗体旁边。

神崎署长了解横亘在矢部家族和玉造家族之间的深仇大恨,他还当是乙奈要去伤害木卫的遗体,忙要拉她。

然而,却有人从一旁按住了署长的手,那是慎一郎。是他和康雄轮换着把乙奈背进洞里来的。

“您别拉,老人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慎一郎的声音低得像被人捂住了似的,但是,却满含着炽热的情感。连署长也为之感动,便住了手。

乙奈跪在木卫的枕边,借着慎一郎照射的电筒光,仔细端详着木卫的遗容。木卫睁着两眼,尚未瞑目。双眸已失去活力,只能木呆呆地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而闪亮。可是,当乙奈俯身向下俯视时,一瞬间,那双眸子竟仿佛要漾出笑意来,这大概是慎一郎拿电筒的手在发抖的缘故吧。

乙奈百看不厌地仔细端详着木卫的遗容,她的神态、她的目光,都显得一片虔诚,宛若在举行神圣的仪式。

人们屏神止息、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眼前这幕生者与死者诀别的情景。

玛丽靠在坎波的胳膊上。她的面色本来就已吓得煞白,在乙奈出现的刹那之间,越发白得吓人了。她的脸上有一种想要喊叫,却又尽力按捺的神情。

对于金田一耕助来说,乙奈却是初次见面的人。不过,一见由康雄背负而来,他马上便知道是谁了。

正如人们一再所说,乙奈年已老髦,干瘪多皱。然而,当她从康雄的背上下来,金田一耕助却一眼便看出:呵!此人当年肯定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美人。

突然,从乙奈的鼻中,传出嘤嘤的啜泣声,人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对这幕生死交融的诀别情景刮目相看。

乙奈两手捂面,枯瘦的手指缝隙里,扑嗽嗽滚下泪珠,在手电光的照耀下,如同珍珠在闪光。

“木卫弟呀!”乙奈低沉哀痛地喃喃着,“长期以来,两家之间争来争去,您终生怀恨于我。对于这种仇恨,我也丝毫不肯示弱。我们尝够了摧肝裂胆的痛苦、钻心彻骨的悲伤,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家’字。……”

接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啜泣。那是一种触及灵魂、发自肺腑的哭诉。乙奈老泪纵横,颗颗珍珠顺着指缝滚落下来。

“不过,那漫长持久的痛苦、悲伤已经完全完结了。您对我的仇恨,也请忘却吧。并且,请您安安静静、无忧无虑在地下长眠。我不久也就要去追寻您了。”

而后,又是一阵使人心碎的抽泣。好久好久,乙奈才恢复了平静,轻轻地拭去泪珠。

“阿慎侄儿。”

“嗯,大婶……”

慎一郎嗓眼发堵,一种巨大的感动震颤了他的心灵。不,震颤心灵的不仅仅是慎一郎自己。在场的每一个人,同样都被那种无比庄严的气氛深深打动了。

“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木卫弟……不,你爸爸这双眼睛,我想亲手把它合上……”

“大婶,……请吧,……老爷子肯定会含笑九泉的。”

慎一郎紧咬的牙缝里,流露出轻声的啜泣。

“谢谢啦,阿慎侄儿。”

老人用干瘪、尖细的手指,万般疼爱地将自己昔日的心上人的眼皮合上了。……

早年就居住本镇的人们,了解这件事。

青年时期,木卫和乙奈深深热恋着。然而,乙奈是玉造家族的独生女儿,木卫是矢部家族的顶门长子。木卫曾经打定主意,要作乙奈的丈夫,哪怕放弃矢部家族的继承权。并且,还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然而,木卫正在心中自我盘算之时,乙奈突然另赘他婿了。

横亘在矢部家族与玉造家族之间的纷纷扰扰,便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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