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一筹莫展了。

矢部木卫的葬礼,已于前天结束。那位特地将金田一耕助聘来此地的矢部木卫,盍然长逝,连葬礼也已成为过去。时至今日,他金田一耕助还能够在射水镇住到什么时候呢?……

对此,慎一郎表过态:

“请您尽管长住下去,直到查清杀害家父的罪犯……”

妻子峰子又连讽带刺地对慎一郎的话作了补充:

“可真是这样呀。在查清那个可恶的朋子的下落以前,您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然而,金田一耕助却也知道,对于聘请自己来此,慎一郎本来就极不赞成,而峰子的话里话外,又总是连讽带刺。

又逗留了两三天之后,金田一耕助发现:事实上左右这个家庭的,似乎既不是慎一郎,也不是峰子,而是峰子的胞兄宫田文藏。

宫田文藏其人,穿和服必系硬带、穿西服必打领带,是一个一年到头衣冠楚楚的人。他固然少言寡语,但却真是一个办事得体的人。

金田一耕助最初当然以为,此人可能自有家室,只是在矢部家中帮忙的。然而,后来才得知,此人也是从国外回来的,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住在矢部家中,形同苟延残喘。

宫田文藏深得已故木卫老人的信任。慎一郎一遇世俗事务,就显得近乎白痴,矢部家族的万贯家业,岂能让他管理。说起来,木卫已届垂暮之年,自然需要一个足以信赖的管家式人物,宫田文藏正是其最佳人选。

战后,根据国家的最高法令,农田得到了解放。玉造家族一类地主,受其打击,一蹶不振,顷刻破落。而矢部家族却拥有大片山林,山林则不属于解放对象。而且,矢部家族的自有山林中,还开采出大量属于此地特有的铁平石。这种铁平石作为建筑材料,在战后颇受人们青睐。

战后,矢部家族和玉造家族的经济实力所以会出现天壤之别,其原因就在于此。

玉造家族原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在占有的农田数量方面,矢部家族远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木卫老人渐渐扩大起山林,并在山林里开采起铁平石来。

换句话说,矢部家族不仅拥有出产铁平石的山林,而且拥有矿物和设施,可以开采并运进城市。战前,此类事对一个拥地千顷的地主来说,是不屑一顾的。但是,战后时代一变,却使木卫老人一跃成为镇上威风凛凛的头号富户。

既然经营着如此事业,自然也就需要能力卓著的经营人员。慎一郎缺乏此种素质,填补此缺的,便是战后方由南洋回国的宫田文藏。

宫田文藏曾经在马尼拉经营过专做南洋买卖的贸易公司,并且还大获成功。对他来说,管理一个乡村铁平石矿场,大概不费吹灰之力。他深得木卫的信任,下属也对其反映甚佳。

宫田文藏在此地安身伊始,周围的人就纷纷前来提亲说媒。然而,不知是没有称心如意的对象呢,还是习惯了单身汉的逍遥自在,宫田文藏总也不肯应允。他每天忙忙碌碌,四处奔波,竟仿佛工作比起娶妻来更为重要似的。故而,镇上的人们弄不清他的心思。娶上个好妻子,盖一所好房子,成家立业美美满满过日子该有多好!人们对宫田文藏的性情难以理解。

然而,宫田文藏本人却对人们的议论置若罔闻。矢部家里分给他一所贮藏室一般的小房子,他亲自动手,经过改造,住得倒还蛮舒适的。他生性正经八百,绝不在射水镇上花天酒地。不过,却似乎常常到湖对岸的镇上游逛。虽然风闻那边似乎有他相好的女人,但是,木卫老人从他的功绩着眼,对那么点芝麻小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

在这位宫田文藏身上,还发现一点,就是他十分疼爱阿都。据说阿都很像自己回国时死在马尼拉的女儿,所以,文藏对这位甥女爱若掌上明珠。以至人们认为,其所以迟迟不肯再娶,其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娶妻另过,要离开阿都,他割舍不下。

然而,世人并不单单对别人良言相劝,不,不,相反,倒总是对他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尤其,对于一个青云直上的人物……

一帮心术不端的人,对于宫田文藏那种令人费解的生活方式,背地里做出了这样居心叵测的臆断:

宫田老兄是在蓄谋霸占矢部家族的产业吧。眼下,矢部老人已死,只剩下了慎一郎和自己的妹妹。那位慎一郎老兄哩,却是一个书呆子,只知道死肯书本,对管理家业一窍不通。骗住他、夺取矢部家业,易如反掌。所以,才笼络阿都,作为先期准备的吧。……

所谓众口难防,就是如此。

却说,矢部家族那位主宰者悴然暴亡。慎一郎对产业、对家务,果然是一窍不通。如今,宫田文藏这个人物在矢部家族中所占的份量,已成了一种无形的巨大威胁,笼罩在人们的头顶。实际上,假如慎一郎不和这位内兄商量,连出殡这一区区小事,他也办不成。……

不过,这位宫田文藏对于金田一耕助,倒也寄予厚望。

“不必多虑,先请您长期留下,抓到杀害亲家老人的凶手。那些土包子警察,能破个什么案子?必得先生亲手抓获凶手。……”

当时,在射水镇已经无人不知:同一信州地区的犬神家族,因骨肉相残、争夺遗产而发生一桩骇人听闻的连续凶杀案,金田一耕助曾在该案的侦破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管内心作何打算,宫田文藏的话里,看起来倒也有几分诚意。故而,金田一耕助固然谈不上欣然应允,但是,他却也无意就这么不了了之地返回东京。

假如仅仅是23年前那桩悬案,倒也可作罢论。然而,此次却是在他金田一耕助的鼻子尖下发生凶杀案的。他的自尊心和斗争心不允许他就这么厚着脸皮返回东京。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使金田一耕助乐意逗留其家,那就是惹人爱怜的阿都姑娘。

当金田一耕助看到阿都处于性情不合的父母之间,总是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就产生了一个念头:起码也要在这里呆到案子了结。

在祖父木卫健在期间,她是父母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如今,那位祖父已然魂归西天,父母之间会不会发生某种不幸的冲突呢?……

看来,阿都十分担心这一点。

还有一点,阿都似乎对目前逗留在此的古林彻三这个人难以信任。会不会由于这个人再引起什么麻烦来呢?

虽说都是从海外回国的,敏感的阿都却感到宫田文藏和这个古林彻三的气质迥然不同。当宫田文藏前来探亲时,也是失去了妻儿财产,一无所有,失意落魄。这一点,与古林彻三的情况并无两样。

然而,却和宫田文藏投亲时的印象截然相反。古林彻三的样子,为什么让人产生一种暗淡、阴森的感觉呢?仅仅是由于他脸上有着惹眼的伤疤和他来后便发生了案件的缘故吗?

宫田文藏同病相怜,对古林彻三热情、宽厚。似乎打算将其安排在铁平石矿场的某个职位上。不过,宫田文藏表面上所显示的热情,果真出自内心吗?阿都总感到,舅舅文藏不是也感到古林彻三这个人颇为可疑吗?……

对于年纪尚幼的阿都来说,似乎正是因为父亲有着遁世主义想法,才使得她往往要诸事操心。

“是吗?既然大家都这么讲,我就厚着脸皮,再在府上打扰几天吧。”

那是殡仪结束后的次日晚上。金田一耕助一方面接受全家挽留,一方面也想向大家重新表示:他现在决定再留一段时间。

“此时此刻,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家丑不可外扬。目前,尽量不触及此案,方才合乎礼节。但是,那样一来,我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了。为了尽快了结此案,对于大家不愿意涉及的一些问题,也要接触一下。这一点,诸位想必也能体谅吧。”

金田一耕助一番开场白,男人们一个个都还未及答话,峰子却照例装腔作势、捏声弄嗓地抢先表态了。

“那当然,理应如此。先生,请不必客气,有什么问题您尽管提吧。”

慎一郎有点失望。宫田文藏也只是点点头,轻轻地拢着头发。古林彻三那一双眼睛,不知怎地总使人联想到狡猾的狐狸。阿都默不作声,两眼望着自己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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