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井川正治郎休息。

上午九点半左右,邮递员送来一封快件。寄信人是东都高速公路收费公司的山口和雄,信封上的公司名称不是印刷的,而是寄信人手写的。

井川君已经猜想到寄信人的真实姓名,字迹虽龙飞凤舞,但笔迹十分熟悉,书写方法与七年前几乎差不多。

妻子在卫生间里洗衣服。井川君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的时候,一边用耳朵探听妻子的动静,一边拆开信封。字,还是那样的清秀。

井川先生:您好!

那天晚上,在首都高速公路霞关收费口购买通行券的时候,收到您写在通行券上那难以忘怀的暗号。回家后我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做梦也没有想到,七年前不辞而别的您,竟然在收费所里工作。

果然那天晚上,她看到了暗号。

那后来的一次,您戴着贝雷帽出现在牡安夜总会。当时,让我惊愕不已。不过,您那次的贸然行动,百分之五十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想您一定会记住我的车牌号,到处调查车主,不用说,肯定在自由丘附近打听到我所在夜总会的名称。不出我所料,您那天晚上光临时手提着印有“巴黎女装店”的纸袋。那天晚上,我采取了冷漠无礼的态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谨此致歉,祈求谅解。不过,您那天的光临太突然,我确实是大吃一惊,连话也说不出来。为了不让夜总会里的同仁知道我俩的过去,我只能装聋装哑装瞎,极力克制自己。您也许不知道,我那天是多么的辛酸啊!

我很希望与您见面说说心里话。您也许误解?而您的误解构成了我心里的痛苦。与您见面不是为了辩解,而是叙述真实情况。与您见面不说其他什么,仅仅为了解释,为了化解您心中的疙瘩。

二十三日下午,我在有乐町的香才里才影剧院一楼走廊上等您。那里有小卖部,小卖部前面的走廊上排列着很多长椅。电影休息时,观众都坐在那里。走廊兼休息室,地方不是很大,立即就能找到我。我俩在那里碰头,然后坐到观众席位上在那里说话。据报纸广告,香才里才影剧院正在上映美国电影《狂热的男人》,迄今巳经是第七周了。即使是热门电影,一进入第七周观众也会开始减少,我们可以利用这种机会说话。为避开许多人的眼睛,我觉得在电影院里讲话比公共场所好。

盼望您一定来!这是我一生的愿望。为实现这个愿望,我甚至可以去死。我不想问您能否抽出时间,这仅仅是我单方面的执意苛求,敬请原谅,万望赴约。如今的我巳失去自由,时间也受到严格控制。这封信是我抽空匆匆写的。

信封上使用的是贵公司的名称,目的是为了提醒您家人注意,尽早将它送到您的手上。您府上的地址,是我用电话询问高速公路国营管理机构,再询问东都高速公路收费公司打听来的。

最后,我再次请求您与我见面,拜托了!是在走廊右边的座位上,我只能等一小时左右。

山口和子敬上

……已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真扫兴!井川君难以忘却,在霞关收费口亲眼目睹的那辆红色高级轿车。尤其令他恼怒的是,手握方向盘的和子小姐与副驾驶席上的高柳秀夫在一起。和子小姐递上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购买通行券,同事中田君点着事先准备的零钱。当时,井川君一眼认出和子小姐,便迅速在通行券上用铅笔写上只有他俩知道的暗号“从现在起,我永远等着你”。

那短短的二十秒钟,高柳秀夫神情自若地望着前方,既不与和子小姐说话,脸上也没有笑容。从他们那毫无做作的表情来看,俨然是一对夫妻。真没想到,和子小姐竟成了东洋商社总经理高柳秀夫的女人!

一脚把我踢开,投入这个后来成为总经理的男人怀抱,现在还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呢?

井川正治郎三下两下地把信撕成碎片,一看表已经没有时间了,时针巳经指向十点,不免紧张得手忙脚乱起来。

此刻的心情,与当时见到和子小姐的心情完全一样,先去自由丘找到和子小姐的住宅,又在附近女装店打听到牡安夜总会,最后在银座的牡安夜总会找到和子小姐。

为了与和子小姐见上一面去了那家夜总会,受到的冷遇形同要饭的叫花子。和子小姐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送来一瓶啤酒。那经理模样的人没有收钱,说是妈妈桑赠送的。是和子小姐的施舍!简直像打发流浪儿或者乞丐。回想起那一幕情景,令满腔热情的井川君万念俱灰,肝肠寸断!

井川君自言自语,难道还想再去尝一次这样的耻辱吗?但他又不想放弃这次与和子小姐的约会……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展开激烈的思想斗争。理智告诉他不必去,情感告诉他必须去。始终处在十字路口的井川君,想起曾与和子小姐的那段难忘而又甜蜜的岁月。那时的他,就像热恋的年轻人与和子小姐频频幽会,如胶似漆。

信上所写的“盼望您一定来!这是我一生的愿望。为实现这个愿望,我甚至可以去死。我不想问您能否抽出时间,这仅仅是我单方面的执意苛求,敬请原谅,万望赴约”,显然是夸张!“如今的我已失去自由,时间也受到严格的控制。这封信是抽空匆匆写的”等等,这些都是女人惯用的圈套。简直是虚张声势!难道不能写得实在一点吗?纵观整个信上的内容,好像在大喊大叫;我已经被监禁。

和子小姐说是抽空写的,说明是躲开高柳君的视线。信上的整个内容,仅这一点,井川君算是看到了理解了。

也就是这个解释,使井川君原谅了和子小姐,催促着井川君抓紧外出准备。时隔七年的幽会,井川君多么希望直接与和子小姐交谈。在影剧院里互说心里话,这种安排太奇特了,也太浪漫了。

井川君在心理上作好了准备,纵然此次相会再遭受羞辱也无怨无悔。他下定与和子小姐会面的决心。

匆匆赶到有乐町香才里才影剧院的时候,刚到十二点半,比约定时间提前三十分钟。香才里才影剧院的门前,挂有一块《狂热的男人》电影海报。那上面绘制的场面是:演奏乐队,跳着狂欢舞的青年男女,互相追逐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车辆。

“现代乐器的狂欢骚动,横冲直撞的车辆,举世无双的现代魅力!”

海报下面,写有这样一排醒目的提示语。井川君没有立即走进影剧院,在不习惯的地方等人总觉得不自然。何况现在进去还得等很长时间,相反让和子小姐看透自己的内心。

顶着烈日逛街不好受,于是走进附近一家咖啡馆点了杯冰咖啡。坐在带有凉爽空调风的座位上喝着冰咖啡,身上的汗水不再冒了,可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刚坐了十分钟便离开咖啡馆朝影剧院售票处走去。窗口空荡荡的,非常冷清。普通座位的大门不能立即进入,井川君沿着走廊朝里走去。好像正在放映,走廊上没有人。

走了一会儿,右侧有一盏日光灯,那里是小卖部。小卖部前面是走廊兼休息室。年轻人坐在椅子上舔着雪糕,男女恋人们相互依偎着说悄悄话。

井川君刚要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发现有一个女人从椅子上站起。她头戴夏季白色宽檐帽,身穿白色西服。宽檐帽下只露出脸的下半部分,全身沐浴着小卖部的那盏日光灯射出的光线。那是和子小姐!

她朝井川君微微点头,走在井川君的前头推开观众席大门。井川君跟在她后面走进影剧院,突然,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和银幕上的立体画面像一股巨大气浪朝他扑来。这里,显然不是与和子小姐说话的理想场所。

和子小姐坐到较空的前面座位,井川君随后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

屏幕上,不断交替出现现代乐器的演奏者和跳狂舞的年轻的男女镜头。歌星摇晃着立杆式的麦克风,三个男青年手弹电吉他激烈地扭动着腰部。由现代摇滚乐和拍板组成的混合音响,从三个方向朝他俩压来。此刻,影剧院仿佛变成了迪斯科舞厅,银幕上那些跳迪斯科的青年男女,喘息,疯狂,如痴如醉。

“让我们尽情地为热恋中的男女欢呼……”

是英语歌曲。

和子小姐全神贯注地望着画面,白色宽檐帽一动不动的。面对爆炸般的旋律和强烈对比的色彩合成的激流,井川君似乎有点习惯了。

“好久没有见面了,看上去您精神很好!”

与七年前和子小姐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时候,屏幕上打出一排排的英语字幕,是歌词。

可从和子小姐说话的语气里,七年前那炽热的感情似乎荡然无存,声音嘶哑,很轻。井川君觉得这大概是电影音响干扰的缘故。

“你也精神很好!”

井川君百感交加,说出相隔七年的第一句话。两个人对话的时候,双方的视线都没有离开狂热的银幕。

“您为我而来,太谢谢了。”

“你有话要说?”

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井川君没有往下说。

“是的,是的。”

镜头换了。是两个主角驾车逃离迪斯科现场,风驰电掣般地向前奔驰。后面,紧紧追赶的是警车。猛然间,警报四起,四面八方驶来的警车加入追捕的行列。那辆狂奔的逃车,接二连三地与前面驶来的车辆相撞,还撞飞了迎面驶来的好几辆车。逃犯不断转动方向盘,车身歪歪扭扭地飞驰而去。突然,逃车驶上人行道。霎时,路人们纷纷朝四处抱头鼠窜。刹那间,水果店倒塌,红苹果和黄柠檬到处都是,有的在地上滚爬,有的在空中飞舞。追捕逃车的指挥警车上,麦克风在不停吼叫。参加追捕的警车越来越多,像无数蚂蚁出现在银幕上。猛然间,富有节奏的现代摇滚乐曲“您受苦”开始轰鸣。

“您误解我了!”

沉默了片刻的和子小姐开口说道。

“你说什么?”

“您可能误会我是高柳君的情人吧?”

果然一针见血。

“我是那样想的。在收费口前,我亲眼看到你俩形同夫妇的模样。”

“您错了,那仅仅是高柳君送我回家。”

“我不想追根刨底了解事实真相,只是凭自己直觉。我对自己的直觉是深信不疑。”

“对这个问题,进行喋喋不休的解释太没有必要了!您一定要那么想,我也无可奈何,可那是误解。我是为这才想跟您说说,才想与您见面的。”

“你与高柳君的关系纵然是事实,我也没有发牢骚的资格。我俩的感情谁都不知道,再说七年前是我不辞而别,连一封信也没有寄给你。”

“我非常理解您那时不辞而别的苦衷,但您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您的来信,哪怕信上只写几个字。我每天无时无刻地不在盼望,等待,望眼欲穿。”

银幕上,追捕的警车纷纷相撞,翻滚着,跳跃着。从后面飞驰而来的警车,一辆接一辆地骑在前面警车上,然后重重地摔下,犹如骨头散架,七零八落。那辆逃车的车身也被撞得面目全非,车门飞了,可还在拼命乱窜,从市中心驶向郊外,又从髙速公路驶向小路……指挥警车狼狈不堪,从小山包上翻滚下来,警报狂响,警灯飞速旋转。此刻,摇滚乐震耳欲聋。

“对不起……对不起啊。”井川君大声说。

他第一次转过脸来仔细地看着和子小姐的侧面。和子小姐的脸上,映照着银幕上一个又一个的镜头。她没有转过脸来与井川君对视,仍然僵硬着颈脖子凝视着银幕上骚乱狂热的镜头。

“这七年,您吃了不少苦呵!在夜总会见到你那饱经风霜的模样,我心里全明白了。您与七年前判若两人,真不容易啊!”

真挚的语调带有浓浓的情感,夹着哽咽的声音。井川君感到一阵心酸,险些窒息。他想说什么,又担心隔座有耳,瞪着两眼借助银幕光线扫视伸手不见五指的周围。还好,观众不多,且都坐在正中的几排座位,他俩周围没有其他人。影片虽卖座率独占鳌头,可上映已进入第七周。观众数量锐减,也是可想而知的。真是天赐良机!两人说话不用担心被人偷听。

“您可能憎恨高柳君吧?就是那个不择手段借刀杀人的高柳君?”

和子小姐说。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已把他忘到脑后了。再说选定高柳君的是江藤总经理,没有股份的总经理一般都有那个嗜好,喜欢奉承拍马的人。在个人感情上,我对高柳君没有任何想法。”

井川君极力克制着自己,尽量淡化那段令他难忘的心酸往事。

“也许你得知我在高速公路收费所工作,出于同情和怜悯,来这里见我这个昔日惨败给髙柳君的败将吧?!”

“请别这样说!要说惨败的应该是我。”

“你惨败?败给了谁?”

“已经木已成舟,不想说了。但您认为我是高柳君的人,这纯属误解。就这一点,我希望能够向您说

明白。您不信也罢,但我是一定要说的。”

“你信上说,向我表白这件事情是你一生的愿望?”

“这不是假话。”

“你还在信上说,现在已经失去自由,信是趁没有人监视时写的。”

“这也是实话。”

“真有人监视你?”

“您能猜出是谁吗?”

“是受到高柳君的监视?”

“……”

“瞧你不说话了,不就是高柳君吗!”

“监视我的,是另外一个人。”

“是谁?”

“我不能说。”

“是髙柳君命令那个人监视你的?”

“是的。”

“我不信!”

井川君脱口而出,他不相信那是事实。

“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银幕上,那辆逃车的后半部分已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后车门也早已不知去向。可它满身伤痕,仍狼狈不堪地继续逃窜。车轮扬起的沙尘漫天飞舞,迷迷茫茫。追捕的警车重叠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就在这当儿,又是一阵尖利刺耳的现代摇滚乐在影剧院上空回响。

“江藤董事长被迫下台了。”

和子小姐突然拉大嗓门,说出一条令井川君惊讶不已的消息。

“被迫下台?是高柳君干的?”

“宣布这项人事决定的是高柳君,但作出这项决定的是另一个人。”

“是谁?”

和子小姐闭口不答,“没有时间了,我告辞了。”

说完,她突然向井川君伸出纤细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井川君那双大手。正当井川君想回握的时候,她松开自己的手“啪”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等等我!井川君终于没能说出这句话。和子小姐沿着昏暗的走廊朝出口方向走去。她没有再回过脸来,那顶白色宽檐帽在黑暗中迅速向前移动。那些正在观看电影的年轻男女,抬起头来,望着“白帽”。而井川君,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警车上的警笛还在不停地叫唤。沉浸在黑暗中的影剧院,仿佛被这剧烈爆炸般的声音和摇滚乐声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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