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亲临会客室为贵社的所作所为进行辩护,实在让人感到可疑。换句话说,等于被人抓住了尾巴。”

清水四郎太听了这番话,仿佛毒蛇被击中了七寸,恼羞成怒,整个脸盘涨成暗红色,像猪肝。他开始冷静思考:山越君退职金之类的小问题,犯不着亲自出马,大动干戈,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一向能说会道、以三寸不烂之舌著称于《经济论坛》的清水四郎太,此刻的脸色由暗红转成红一块白一块,似乎全身的血在倒流……他哑口无言,呆若木鸡地望着眼前这位骨子里透出曾经有过一番辉煌经历的“半老头”。

“山越君不仅仅交给夫人三百万日元,其手里好像还有很多钱!”

山越遗孀的“叔叔”——井川正治郎继续不停地说。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夹在嘴里。就像打心理战,必须在精神和气质上制伏对手的傲慢。

清水社长和肋坂主任不约而同地注视井川君“滴水不漏”的嘴角,猜测对方的下文。井川君暗暗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坐在对面的两个文人此刻的态势,不是积极反击,而是消极防守,恭恭敬敬地聆听自己的演讲。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井川君不得不喋喋不休地往下说:

“出发去甲府的前一天晚上,山越君交给太太三巨万现金。这,我刚才已经叙述过了。这种从来没有过的行为,一下子能获得那么多的收入。除交给太太三百万日元以外手里还有许多,这不是我信口雌黄。”

井川君吸了一口烟。

“是啊,我认为可视作证据的,是在山越君桌子抽屉里的一只大信封,那上面印有贵社的名称,里面装有五十万日元的现金。”

“那信封上有阿拉伯数字也有短文,可意思含糊不清,且字迹十分潦草,先是9、22,还写有600昭明之类的铅笔字。第二天早晨,山越君顺路到贵社以后就到了新宿车站,坐上开往山梨县石和的中央线列车,与那个约定在石和情人宾馆幽会的女子见面。”

清水四郎太依旧把结实的“斯的克”竖在两腿中间,双手重叠着紧按在银把手上岿然不动,鼻孔里喘着粗气,既不是叹气声也不是吐气声,与孩童第一次听到稀奇故事的表情反应相似。

“山越君不是在途中与那女子相遇而双双去情人宾馆,而是在这以前就认识的。那女子是按照事先的约定,在石和车站等候山越君乘坐的列车的到来。照这么看,那女子肯定收受了山越君相当数量的钱。我估计,山越君给了那女子五十万左右的日元。”

肋坂主任把眼镜朝上挪动了一下,坐立不安似的移动一下身体,那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进一步知道石和女人的故事。本打算提一些问题,可一看见坐在旁边的清水社长依然铁青着脸,只得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倘若肋坂主任向井川君提出疑问,那双方紧张的空气也许会得到缓和。不知道是理解了还是没有理解,清水社长只是弯曲着嘴巴的两端,那两只大耳朵笔直地竖立着,就像一头野兽在密切注视周围的动静。

井川君喷出的烟在他的眼前弥漫开来。

“除交给太太的钱以外,作为自己的活动资金,山越君的手上还留有同样数量的部分。我把这两部分合在一起,总金额应该是六百万左右。这仅仅是九月二十二日一天的收人!这天也正好是他离开贵社的那一天,依此,我认定山越君领到的肯定是退职金。”

井川君把一丁点儿的烟屁股按在烟缸上熄灭后,抬起眼睛望了一下两人的脸部表情接着说:

“奇怪的是,山越君没有从贵社领到过慰劳金,并且,贵社连一分钱也没有给过。这种解释太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么,这笔六百万左右的日元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离开贵社的二十二日那天,正如贵社解释的那样,是解除采访记者合同的那一天,可万万没有想到他手上有巨款!”

“不知道。”

清水社长左右轻轻地摇晃着脑袋。

“那,山越君又是从哪里得到了这大笔钱呢?”

井川君自言自语,突然把脸扭向肋坂主任说:

“主任,您说山越君是贵社的编外采访记者,那与贵社签约合同的条件是什么呢?”

肋坂主任朝清水社长的侧面晃了一眼答道:

“工资,是支付稿酬的形式。”

“是计算稿酬吗?遇上稿件数量较少的时候,那稿酬也就相应减少,是吗?”

“不是。每月有最低保障线,其工资是二十五万日元。”

“如果稿件的字数非常多,那增加的部分也会支付稿费吗?”

“除了具有轰动效应的题材外,一般是不再增加支付稿酬。”

“月薪是二十五万日元,山越君的家庭生活费不是很宽松的。”

“叔叔”井川君叹了一口气说:

“山越君太无能了!”

“什么?”

肋坂的眼镜在窗外射人的光线折射下,一闪一闪的。

“在贵社拼命工作了十年之久,难道连一回具有轰动效应的题材也没有捕捉到?”

“……”

肋坂主任默默无语,清水社长也一声不吭。从他们的脸上表情来看,似乎也认定山越贞一无能。

“我不曾拜读过贵社杂志,可通过报上刊登的广告标题,可以大致推测每期内容都具有轰动效应。请问,那些内容是其他编外记者采访的?”

“不是的。这些题材几乎都是本社编辑部直接采访的。编外记者采访来的素材,能称得上‘号外新闻’的很少。”

“编外采访记者在名片上应该如何称呼?”

“名片上吗,印有《经济论坛》杂志社记者的头衔。”

“就名片来说,与编辑部记者没有什么两样。可大煞风景的是,既然是编外采访记者,不正说明他们无能吗?包括我家的山越贞一在内。”

“也不能光那么说。”

“但是,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啊?由于从编外记者采访来的题材中得到启示,编辑部倾巢出动,制作特别报道。”

“啊,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干过。”

“除山越君以外,贵社还有多少编外记者?”

“二十人左右。”

“竟有二十人?”

“没有那么些编外记者,就办不成杂志社!其中也有女性记者。因为有许多题材,没有女性记者则难以采访。”

肋坂主任说到这里自吹自擂,显得有点得意忘形。这时候,清水四郎太干咳了一声,仿佛喉咙口有痰。

“您叫井川君?”

清水社长终于开口了。刚才,他在旁听井川君与肋坂君的一问一答。

“请问在哪里高就?”

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我在服务台时已经把名片交给了小姐,就像名片上写的那样。”

井川君答道。

“是首都高速公路公团委托的收费公司,您是高速公路的收费员?”

“是的。”

“您以前的工作呢?”

“……”

“收费关卡我们经常通过,收费员都是上年龄的人。据说曾都是公司的正式职员,退休后才到那里再就职,寻求第二人生。井川君,我想您也是那样的吧。请问您以前的工作单位?”

“我原先自己开设了一家小公司。”

“小公司也好,能自己经营很了不起啦。地点在呢?经营范围呢?”

“在大阪,不久前破产,经营范围也就不必说了。”

“那以前呢?”

“从刚才听您说话的那番口吻,我总觉得您在自营公司前是某大企业的高层干部。”

“没有,我没有那么好的履历。”

“差不多吧?也许是相当大的企业干部或者职工,或许是专门制定股东大会对策的总务部长吧?我这样估猜可能没错吧?”

清水社长窥视了一下井川君的脸微笑着说。真不愧为经济界杂志的社长兼总编,法眼如炬,能洞察一切!井川君暗自思忖。

“我根本没有大公司的经历!都是靠自己瞎摸索,无所事事。”

井川君回答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身穿蓝色罩衫的女事务员走进会客室。三十岁左右的光景,瓜子脸,她走到清水社长身旁递上一张小纸条。

清水社长迅速地看了一眼纸上的记录,轻轻地点点头。

“那么……”

女事务员走出会客室后,清水社长的视线转向井川君。

“井川君,今天的会谈就到这里吧!”

“打搅您们了!”

井川君站起来弯腰行礼。

“谢谢!”

只有肋坂主任轻声答道。

井川君离开《经济论坛》杂志社,电梯下到一楼后走出宝满大厦。但井川君隐隐约约地感到,清水社长的视线一直在注视他的背影。

井川君觉得不虚此行,清水社长虽表面泰然自若,可内心已经动摇。

井川君沿着电车高架,从新桥朝有乐町方向走去。路边有一家书店,他走进去买了一本《经济论坛》临时增刊。这一回不是站着看,而是打算仔细熟读《访谈记》,在理解的基础上加以综合分析。

走进咖啡馆选择了一个周围客人很少的座位,他向服务员点了一杯咖啡后,立即翻开杂志聚精会神地阅读下田行长与清水社长的《访谈记》。

站着看只能通读,坐着冉读就能够深层次地琢磨出文章的真谛。

《访谈记》及其内容为全相银联捧场和鼓吹,由于全相银联是下田主席一手创办和控制的,无疑,是一支歌颂昭明相互银行下田行长的赞歌。

作为这种性质的杂志,《访谈记》无疑是新的广告模式。所谓恐吓专业户,规模小的专业杂志通常在报道时非常露骨、公开。而规模大的专业杂志,通常在报道时手法隐蔽、巧妙。同样广告赞助性质的报道,成为粉墨登场的高级报道。与企业经营者的《访谈记》,就是高级报道的一种。

这种《访谈记》报道,一般有两种。其一,对方经营者纯粹接受记者的采访;其二,某企业被该杂志抓住丑闻的把柄,作为一种交易。以这种《访谈记》的形式索取巨额广告赞助费。与下田主席之间的《访谈记》多半是第二种。

可以认定,山越贞一拥有的六百万日元是同时得到的。编外采访记者山越贞一,在采访昭明相互银行或者全相银联的过程中,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作为交换条件。他将采访来的材料交还给对方,瞒着《经济论坛》杂志社从下田行长那里索取了六百万日元!

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清水四郎太不可能把捧场的《访谈记》刊登在自己的杂志上。打个比方,清水社长从下田行长手中领得一千万日元,与山越君四六分成,但是,这种假设也不太可能。这是因为山越君得到钱后,立即向《经济论坛》杂志社提出了辞呈。

井川君用手撑着脸,如痴如醉,逐字逐句地品尝文章的真正含意。

松本清张作品《彩色的河流》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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