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雅姆

1993年初春的一天清早,玛丽雅姆站在客厅的窗户旁边,看着拉希德陪着女孩走出房子。女孩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只手护着绷得紧紧的鼓起的腹部。她的肚子大得隔着布卡也清晰可见。拉希德十分紧张,露出极度关心的神色,抓住她的手肘,像一个交通警察那样扶着她穿过院子。他做了一个在这儿等等的手势,冲到前门,一只脚把门踢开,然后挥手让女孩向前走。她走到他身边,他拉着她的手,扶她穿过大门。玛丽雅姆几乎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当心脚下,喏,我的花儿。”

第二天傍晚,他们回来了。

玛丽雅姆看见拉希德先走进院子。他没把门完全推开就走进来了,门差点摔到女孩的脸。他三步并做两步,跨过院子。玛丽雅姆察觉到他脸上有一抹阴影,在黄昏的棕黄色光芒中黑着脸。进了房间,他脱掉外套,把它扔在沙发上。他匆匆从玛丽雅姆身旁走过,粗暴地说:“我饿了。去准备晚饭。”

屋子的前门打开了。身在走廊的玛丽雅姆看到女孩,左手挽着一个襁褓。她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踏进来,顶着门板,以免它自行弹回去。她弯下腰,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伸手去拿刚才她为了开门而放在地上的一个装着随身物品的纸袋。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扭曲着。她抬起头,望着玛丽雅姆。玛丽雅姆转过身,走向厨房给拉希德热饭去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螺丝刀在我耳朵里面转来转去。”拉希德揉着眼睛说。他站在玛丽雅姆房间的门口,双眼浮肿,只穿着长袍,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腰带。他头白发蓬松而凌乱。“这哭声。我忍受不了。”

楼下,女孩抱着婴儿在房间中走来走去,试图唱歌哄她别哭。

“两个月了,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拉希德说,“房间闻起来像是下水道。粘了屎尿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昨天晚上我刚刚踩到一件。”

玛丽雅姆心里幸灾乐祸。

“把她带到外面去!”拉希德转过头,大声说,“你能把她带到外面去吗?”

歌声暂时停止了。“她会得肺炎的!”

“现在是夏天!”

“什么?”

拉希德咬牙切齿,提高嗓音说:“我说,外面很暖和!”

“我不会把她带到外面去!”

歌声重新响起。

“有时候,我对天发誓,有时候,我真想把那个东西放进一个盒子,让她在喀布尔河里面漂流。就像摩西小时候一样。”

女孩给女婴起了个名字叫阿兹莎,就是宝贝的意思。但玛丽雅姆从未听拉希德这样称呼过他的女儿。他总是叫她那个婴儿,每当他真的很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那个东西。

有些夜晚,玛丽雅姆会偷听他们争吵。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房门外面,听着他责怪婴儿——总是婴儿——无休无止地哭喊;抱怨气味太难闻、玩具绊了他的脚;还埋怨莱拉不停给婴儿喂食、换尿布,抱着她起来走路,都顾不上搭理他。女孩则反过来责骂他在房间里面吸烟,不让婴儿跟他们一起睡。

还有其他一些争吵他们压低了声音。

“医生说六个星期。”

“还没好,拉希德。不行。放开我。快点。别这样。”

“都两个月了。”

“嘘。别吵。你会吵醒孩子的。”然后声音变得更加严厉。“这下你高兴了?”

玛丽雅姆会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

“你就不能帮帮忙吗?”这时拉希德说,“你肯定可以帮忙做点什么事情的。”

“我哪里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啊?”玛丽雅姆说。

“拉希德!你能把瓶子拿下来吗?就放在梳妆台上。她不肯吃奶。我想再试试那个瓶子。”

婴儿哭喊声越来越响,听上去极其刺耳。

拉希德闭上双眼。“那个东西是一个军阀。古勒卜丁。我告诉你,莱拉生了一个古勒卜丁·希克马蒂亚尔。”

玛丽雅姆冷眼旁观,看着女孩整天忙于给婴儿喂食,抱着她摇摇晃晃,来回走动,哄她睡觉。就算婴儿睡着了,也还有一大堆脏尿布等着女孩去浆洗。在女孩的坚决要求之下,拉希德买回来一些消毒水,女孩把尿布洗过之后,就会浸泡在滴了消毒水的木桶里面。她还得用砂纸把指甲磨钝,还有很多外套和睡衣等着她去洗净和晾干。那些衣服,和其他关于婴儿的事情一样,也成了他们争吵的理由。

“它们怎么啦?”拉希德说。

“它们是男孩的衣服。给男孩穿的。”

“你以为她懂得区分啊?为了买这些衣服,我可花了不少钱。还有啊,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警告你。”

女孩会在一个黑色的铁盆中点上火,撒进一把芸香的种子,让袅袅升起的烟雾朝婴儿的方向飘过去;她用这种方式来辟邪,每周一次,从不间断。

看着女孩这样忙上忙下,玛丽雅姆真替她觉得累——必须承认的是,暗地里也觉得有一点点羡慕。她惊奇地发现,就算女孩为了哄婴儿而彻夜未眠,隔日早晨醒来的时候肤色苍白,但她那双惺忪的睡眼中依然会闪烁着慈爱的光芒。每当婴儿放屁的时候,女孩会笑个不停。婴儿身上哪怕最细小的一点变化,也会让她着迷;而她若有什么发现,总会大声地说那真是少见的奇迹。

“快看!她伸手去拿拨浪鼓耶!她太聪明了。”

“那我来打电话向报社报料,”拉希德说。

每一天晚上都有展演。女孩坚持让拉希德抬头看,拉希德会抬起下巴,不耐烦地沿着布满蓝色血管的鹰钩鼻朝下投去一瞥。

“快看。我一打响指她就笑了。喏。看到吗?你们看到了吗?”

拉希德会哼一声,继续埋头大吃。玛丽雅姆还

记得从前女孩只要一现身,他就会点头哈腰。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乐不可支,大感兴趣,从盘子抬起头来点头称是。

奇怪的是,女孩的失宠本应让玛丽雅姆觉得很高兴,给她带来报仇雪恨的快感。但它没有。它没有。玛丽雅姆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对女孩生出了怜悯。

晚饭之后,女孩会不断地大惊小怪起来。首先,婴儿每一声小小的咳嗽,都会令女孩怀疑她是不是得了肺炎。每当她发现婴儿拉稀,总担心是不是患了痢疾。皮肤上的每个红点都是水痘或者麻疹。

某天晚上,拉希德说:“你不该投入这么多的感情啦。”

“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我在听收音机。美国之音。我听到一个很有趣的统计数据。他们说在阿富汗,每四个儿童就有一个活不过五岁。他们是这么说的。喏,他们??什么?什么?你要去哪里?回来。马上回来这里!”

他茫然地望了玛丽雅姆一眼。“她怎么回事?”

那天夜里,当玛丽雅姆躺在床上的时候,吵架又开始了。那是一个夏夜,又干又热,是典型的喀布尔萨拉坦之月的气候。早先玛丽雅姆打开窗户,但飘进来的没有凉风,只有蚊子,所以她又关上了。她能感觉到热气从屋外的地面升起来,穿过院子里的厕所那些发黄的木板,沿着墙壁一路升起,进入她的房间。

平时他们吵几分钟就结束了,但半个小时过去,争吵不但还在继续,而且变得越来越激烈。玛丽雅姆能听见拉希德的叫嚷声。女孩的声音比他的低一些,颤抖着说了几句。接着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然后玛丽雅姆听见他们的房门砰地打开的声音。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将会发现走廊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门把手的圆印。这时她的房门猛地被推开,拉希德走进房间,她在床上坐了起来。

他穿着白色内裤,还有一件和内裤配套的内衣,腋下的部位有发黄的汗渍。他脚下趿着一双拖鞋。他手中提着那条为了他和女孩的成婚仪式而买回来的棕色皮带,皮带打孔的一头缠在他的拳头上。

“这是你干的好事。我知道的。”他咆哮着,向玛丽雅姆走过来。

玛丽雅姆溜下床,连忙倒退。她的双手本能地交叉在胸前——他经常先打她这个部位。

“你在说什么?”她慌张地说。

“她反抗我。肯定是你教她的。”

这么多年来,玛丽雅姆已经学会了横下一条心,忍受他的轻蔑和责骂,他的嘲弄和斥责。但她依然没能控制这种恐惧。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他做出这副样子,狞笑着,拉紧系在拳头上的皮带,血红的双眼露出凶光,把皮带扯得啪啪响,玛丽雅姆依然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好比一只被关进老虎笼子的山羊,而拉希德就是那只咆哮着准备大开杀戒的老虎。

这时女孩也走进了房间,她瞪大了双眼,脸庞扭曲着。

“我早该知道你会教坏她。”拉希德朝玛丽雅姆吐口水。他挥起皮带,在自己的大腿上试了一下力道。皮带扣一阵叮当响。

“别这样,别!”女孩说,“拉希德,你不能这样。”

“回你的房间去。”

玛丽雅姆又向后退。

“不!你别这样!”

“现在就回去!”

拉希德又举起了皮带,这次甩向玛丽雅姆。

接着,一件让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女孩向他扑过去。她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地往下拉,但拉希德的力量带得她双脚离地。她成功地拖慢了拉希德走向玛丽雅姆的脚步。

“放开我!”拉希德大叫。

“你赢了。你赢了。别这样。求求你,拉希德,别打她!求求你别这样!”

他们就这样挣扎着,女孩挂在拉希德手臂上,苦苦哀求,拉希德试图将她甩开,死死地盯着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则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玛丽雅姆知道她不用挨打了,当天晚上不用。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又那样站了一会,手臂高举,胸膛一起一伏,额头上渗出一大片汗水。慢慢地,拉希德放下了手臂。女孩双脚落地,但还是不肯松手,好像信不过他似的。他只得猛然把手臂缩回去,摆脱她的纠缠。

“我警告你,”他说,把皮带甩到肩膀上,“我警告你们两个。这里是我的房子,我不会被你们愚弄的。”

他恶狠狠地看了玛丽雅姆最后一眼,然后推了一下女孩的后背,走出了房间。

听到他们的房门关上,玛丽雅姆重新爬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下面,等待颤抖平息下来。

那天晚上,玛丽雅姆醒了三次。第一次是西边的火箭弹爆炸声,从卡德察区方向传过来的。第二次是楼下的婴儿哭喊声,女孩的嘘嘘声,调羹碰撞奶瓶的叮当声。最后,口渴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楼下,客厅一片黑暗,只有一抹月光从窗户渗透进来。玛丽雅姆能听见一只苍蝇在某个地方嗡嗡叫,能看出屋角那个铁炉的轮廓,一根铁管从炉嘴突出来,斜斜地向上伸去,刚好伸到天花板下面。

玛丽雅姆向厨房走去,路上差点被某件东西绊倒。她脚下有一团东西。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看到地板上铺了被子,女孩和她的孩子就躺在上面。

女孩侧过身子,睡得呼呼响。婴儿醒着。玛丽雅姆点亮了桌子上的煤油灯,蹲下身去。借着灯光,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着这个婴儿:几撮黑色的头发,睫毛长长的褐色眼睛,粉红色的脸庞,嘴唇红得像熟透的石榴。

玛丽雅姆觉得这个孩子也在打量着她。她仰面躺着,脑袋歪向一边,专注地看着玛丽雅姆,眼光中混杂着高兴、迷惑和怀疑。玛丽雅姆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脸吓坏了她,但婴儿随即高兴地叫了一声,玛丽雅姆知道她的行为得到了欢迎。

“嘘,”玛丽雅姆低声说,“你会吵醒你母亲的,虽然她是半个聋子。”

婴儿的手捏成拳头。她把手升高,放下,颤抖着往自己的嘴巴塞去。婴儿吮吸着自己的手,对玛丽雅姆露出笑脸,一些细小的唾液泡沫在她嘴唇上闪闪发亮。

“看看你。你的样子多可怜呀,穿得像一个该死的男孩。而且天这么热,你还穿这么多。难怪你还醒着。”

玛丽雅姆揭开婴儿身上的毛毯,吃惊地发现下面还盖着一层,她啧啧有声,揭开第二层毛毯。婴儿轻松地咯咯笑起来。她像小鸟一样挥舞着双臂。

“好多了,对吧?”

玛丽雅姆正打算往后走,婴儿抓住了她的小指头。那些细小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它。她那些粘了口水的手指湿漉漉的,温暖而柔软。

“咕噜。”婴儿说。

“好啦,别这样,放开。”

婴儿抓着不放,又踢了踢腿。

玛丽雅姆把她的手指拉出来。婴儿露出笑脸,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又吮吸着她的指节。

“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啊?嗯?你在笑什么?你没有你母亲说的那么聪明。你有一个畜生父亲和一个傻瓜母亲。你要是知道这些,就不会笑得这么开心啦。你肯定不会的。快睡吧。快睡。”

玛丽雅姆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听到婴儿开始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玛丽雅姆知道她很快就要放声大哭,所以走了回去。

“干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婴儿笑了起来,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巴。

玛丽雅姆叹了一口气。她坐下来,让婴儿抓着她的手指,看着婴儿吱吱叫,看着她把肉乎乎的小腿弯到屁股上,然后向空中踢去。玛丽雅姆坐在那儿,就这样看着婴儿,直到她不再动弹,开始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屋外,反舌鸟正在高兴地歌唱,这些歌唱家时不时飞起来,玛丽雅姆能够见到月光穿越云层,照射在它们的翅膀上,反射出闪闪的蓝色磷光。虽然她的喉咙渴得发焦,双脚酸痛得跟被千万根针刺着一样,她还是待了很久才把手指从婴儿的手中抽出,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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