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饭,桑桑就会跑到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或者是到阿恕家去玩,或者是跟了大人,看他们捉在屋檐下避风的麻雀。村里最热闹的是红门里的杜小康家。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人集聚在他家听人说古。因为杜小康家房子大,并且只有杜小康家能费得起灯油。桑桑也想去,但桑桑终于没去。

冬天的晚上,若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好天气,油麻地的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捉迷藏。那时候,大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即使愿意出门的,又差不多都到红门里听说古去了,因此,整个村子就显得异常的寂静。这时,似乎有点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光溜溜的天上,衬得夜空十分空阔。雪白的月光均匀地播撒下来,照着泛着寒波的水面,雾气袅袅飘动,让人感到寂寞而神秘。月光下的村子,既像在白昼里一样清晰可辨,可一切又都只能看个轮廓:屋子的轮廓、石磨的轮廓、大树的轮廓、大树上乌鸦的轮廓。巷子显得更深,似乎没有尽头。这是个大村子,有十多条深巷,而巷子与巷子之间还有曲曲折折的小巷。在这样的月色下,整个村子就像个大迷宫了。巷前巷尾,还有林子、草垛群、废弃的工棚……所有这一切,总能使油麻地的孩子们产生冲动:突然地躲进一条小巷,又突然地出现了,让你明明看见了一个人影,但一忽闪又不见了;让你明明听见了喊声,当你走近时却什么也没有……

在油麻地的孩子们眼里,冬季实际上是一个捉迷藏的季节。

捉迷藏有许多种。其中一种叫“贼回家”。这是油麻地的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一种。大家先在一起确定一个家。这个家或是一棵树,或是一堵墙,或是两棵树之间的那个空隙,家的形式多种多样。只有一个人是“好人”,其余的都是“贼”。说声开始,“贼”们撒腿就跑,四下里乱窜,然后各自找一个他自认为非常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好人”很难做。因为他既得看“家”,又得出来捉“贼”。光看“家”就捉不了“贼”,而光捉“贼”又看不了“家”,他就得不停地去捉“贼”,又得不停地往回跑,好看着“家”。好人必须捉住一个“贼”,才能不做“好人”,而让那个被他捉住的“贼”做“好人”。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做“贼”很刺激,一个人猫在草垛洞里或猪圈里,既希望不被人捉住,又希望捉他的人忽然出现,并且就在离他尺把远的地方站着,他屏住呼吸绝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当那个捉他的人刚刚走开,他就大喊一声跑掉了,再换个地方藏起来。

村头上,由桑桑发起的这场游戏,马上就要开始。好人是倒霉的阿恕。这是通过“锤子、剪刀、布”淘汰出来的,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游戏刚要开始,杜小康来了。他说:“我也参加。”

阿恕们望着桑桑。

桑桑说:“我们人够了。”

杜小康只好怏怏地走开了。

桑桑看了一眼杜小康的后背,故意大声地叫起来:“开始啦——”

玩完一轮,当桑桑气喘吁吁地倚在墙上时,他看到了在不远处的石磨上坐着的杜小康。桑桑心里很清楚,杜小康很想加入他们的游戏。但桑桑决心今天绝不带杜小康参加。桑桑想看到的就是杜小康被甩在了一边。桑桑在一种冷落他人的快意里,几乎有点颤抖起来。他故意和那些与他一样气喘吁吁的孩子们大声地说笑着。而那些孩子,只顾沉浸在游戏的乐趣里,谁也没有去在意平时不能不去在意的杜小康。

又玩了一轮。

杜小康仍然坐在石磨上。惟一的变化就是他吹起了口哨。哨声在冬天的夜空下,显得有点寂寥。

阿恕看到了杜小康,说:“叫杜小康也参加吧。”

桑桑说:“‘贼’已经够多了。”

新的一轮,在桑桑十分夸张的叫喊声中又开始了。作为“贼”的桑桑,在寻找藏身之处时,故意在杜小康坐的石磨架子底下藏了一会儿,并朝那个看“家”的“好人”叫着:“我在这儿哪!”见那个“好人”快要走到石磨旁了,他才钻出来,跑向另一个藏身之处。

这一回,桑桑决心成为一个被捉不住的“贼”。他钻进了一条深巷,快速向巷子的底部跑去。他知道,巷尾的二饼家没有人住的后屋里停放着一口空棺,是为现在还活得十分硬朗的二饼的祖母预备的。他到二饼家玩,就曾经和二饼做过小小的游戏:他悄悄爬到空棺里。但那是在白天。现在桑桑决定在夜晚也爬进去一次。桑桑今晚很高兴,他愿意去做一些让自己也感到害怕的事情。他更想在做过这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之后,让那个独自坐在石磨上的杜小康也能从其他孩子的惊愕中知道。

桑桑钻进二饼家的漆黑一团的后屋。他恐怖地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知道那口漆得十分漂亮的空棺停放在什么位置上。他想算了,还是躲到一个草垛洞里或是谁家的厕所里吧;但,他又不肯放弃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念头。桑桑总是喜欢让自己被一些荒诞的、出乎常理的念头纠缠着。

在这一轮的“贼回家”中,扮演“好人”角色的正是二饼。

“二饼可能会想到我藏在这儿的。”桑桑就想象着:我躺在空棺里,过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有沙沙声。有人进屋了,肯定是二饼。二饼走过来了,可是他不敢开棺,好长时间就站在那儿不动。我很着急,你开呀,开呀。二饼还是开了,漆黑漆黑的。二饼在往里看,可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够想象他那时候的眼睛,一对很害怕的眼睛。我也很害怕,但我屏住气,没有一丝响声。二饼想伸手进来摸,可终于不敢,突然地跑掉了……

桑桑壮起胆子,爬进了空棺。他没有敢盖盖儿。

过了一会儿,桑桑就不太害怕了。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他闻着好闻的木香,觉得这里头很温暖。有一阵子,他居然想到了他的鸽子,在地上啄食的鸽子,在天空飞翔的鸽子,蹲在屋脊上接受阳光抚摸的鸽子……

似乎有一阵窸窣声。

桑桑猛然收紧了身体。但他马上就判断出,这不是二饼,而是一只寻找老鼠的猫。这时,桑桑希望那只猫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不要立即走开。但那只猫在屋里寻觅了一番,喵呜了一声,丢下桑桑走了。桑桑感到有点遗憾。

巷子里有哧通哧通的跑步声。

桑桑知道:这是一个“贼”,正被“好人”追赶着。他赶紧笔直地躺着。因为他怕“好人”突然放弃了追逐的念头,而改为到后屋里来窥视。桑桑希望“好人”改变主意而立即到后屋里来。

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却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桑桑有点后悔:我大叫一声就好了。

桑桑还得躺下去。他忽然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躺着,有点儿无聊。他就去想坐在石磨上没有被他搭理,也没有被阿恕他们搭理的杜小康。桑桑自己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杜小康耿耿于怀。但杜小康确实常常使他感到憋气。杜小康的样子,在他脑海里不住地飘动着。他居然忘了游戏,躺在那里生起气来,最后竟然用拳头捶了一下棺板。捶击声,吓得桑桑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坐起来,并马上爬出空棺,跑出黑屋。

桑桑来到了空巷里。

月亮正当空照着,巷子里的青砖路,泛着微微发蓝的冷光。

桑桑看了看两侧的人家,全都灭灯了。

村头,传来更夫的竹梆声。

桑桑忽然意识到:不可能再有人来抓他了,他只有自己走出来。桑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尴尬的角色。

桑桑为了不让杜小康看见,从后面绕了一大圈,才来到“家”。“家”却空无一人。他去看石磨,石磨也空空的。他抬头看看月亮,很失落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影,就像这里从未聚集过人一样。他骂了几句,朝大桥走去。他要回家了。

黑暗里走出了阿恕:“桑桑!”

“他们人呢?”

“都被杜小康叫到他家吃柿饼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一吃柿饼,肚子就拉稀屎。”

“我回家了。”

“我也回家了。”

桑桑走上了大桥。当桑桑在桥中间作一个停顿时,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一个孤单单的影子。来了一阵风,桑桑眼见着自己的影子被扭曲了,到了后来,干脆被揉皱了。桑桑不想再看了,又往前走。但只走了两三步,突然回头了。他在村头找了一块很大的砖头,然后提在手里,连续穿过房子的、树木的黑影,来到了红门前。他瞪着红门,突然地一仰身体,又向前一扑,用力将砖头对准红门掷了出去。当红门发出咚的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时,桑桑已经转身逃进了黑暗。

第二天,桑桑装着在村巷里闲走,瞥了一眼红门,只见上面有一个坑,并且破裂,露出了里头金黄的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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