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轮烧掉了信,但没有烧掉他的记忆与思念,他照样在每天晚上去河边吹笛子。

村头走过一个牵牛的人,听了这缠绵不绝的笛声,说:“这笛子,吹了也是白吹。”

听见这笛声,做作业的桑桑或是照应鸽子的桑桑,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一刻,心思就不在他所做的事上了。桑桑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似乎十分荒诞:这件事,是他和白雀、蒋一轮三个人的事,他有推不掉的一份。

那天,桑桑去镇上卖鸽蛋,看到了白雀与谷苇。他们正在街上走。白雀看到桑桑,就买了半斤红菱,用荷叶捧过来,说:“桑桑,给。”

桑桑说:“我不喜欢吃红菱。”就走开了。

桑桑看到,蒋一轮的心情,正在一天一天地变得恶劣。

蒋一轮总发脾气。朝老师们发脾气,朝同学们发脾气,一天到晚,气不顺的样子。平时上课,蒋一轮即使批评同学,也只是批评男同学,很少批评女同学。但就在前天,一个平素十分文静害羞的女同学,仅仅因为在他上课时,把散开了的小辫重新编着,他停住不讲了,问:“卢小梅,你在干什么呢?”卢小梅满脸通红,忘了衔在嘴里的头绳,呜呜噜噜地说:“我在梳小辫。”“你说什么?站起来说。说清楚点。”蒋一轮其实并非没有听清楚。卢小梅连忙从嘴上取下头绳,低着头说:“我在梳小辫。”“梳小辫?你是听课来了,还是梳妆来了?”“听课来了。”“那你还梳小辫?”“我的小辫散了。”“你早干吗了?”蒋一轮说完,不再理会卢小梅,接着讲课。散了小辫的卢小梅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课本上。这时,就到了下课时间。蒋一轮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抓了课本与教案,就走出了教室。

这年春天,刚开学不几天,蒋一轮就惹下了大麻烦。

班上有个叫戚小罐的男生,一向喜欢上课时吃东西。仿佛不吃点东西,他就无法上课。各科老师都批评过他,他却屡教不改,理由是:“我不吃东西,脑子不好使。”后来,老师们也疲了,不管他,由他吃去。他或者咬一根大黄瓜,或者吃点生花生米。最喜欢嗑瓜子,嗑得满地都是。这一回,他在啃一个大白薯,直啃得咔嚓咔嚓响。

蒋一轮在戚小罐刚啃大白薯时,就盯了他一眼。

戚小罐看到了蒋一轮的目光,就像深夜里一只偷吃东西的老鼠,在被这家里的人拍着床边警告了一下后,就先静住,然后再接着吃一样,过不一会儿,他又将大白薯啃起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蒋一轮就停住不讲。

戚小罐也就停住不吃。

蒋一轮又开始讲下去。

稍微停一停,戚小罐也接着啃起来:咔嚓咔嚓……

到了后来,蒋一轮即使是停住不讲了,啃得忘乎所以的戚小罐还在啃着:咔嚓咔嚓……

在蒋一轮冷冷的目光下,同学们都不敢吭声,教室里十分寂静,这时,就只剩下这清脆的咔嚓咔嚓声。

蒋一轮终于发火了,他将课本猛地扔在讲台上,大声喝道:“戚小罐,站起来!”

戚小罐一嘴白薯还未咽下,猛然一惊,噎在嗓子眼里,双目圆瞪,像被人勒了脖子一样。

“站起来,你听到没有?!”

戚小罐稍微迟疑了一下,蒋一轮就大步跑过来,抓住戚小罐的衣肩,将他拎了起来。

戚小罐被罚站时,一般都不怎么站得稳,像一棵根浅的玉米受着大风的吹压,东摇西晃的。

蒋一轮不回到讲台上去,就站在那里看他摇晃,心里就起了一个农民要将这棵东摇西晃的玉米的根压扎实的念头。他先踢了一下戚小罐撇得太开的脚,然后猛地一扶戚小罐的双肩:“我看你还摇晃不摇晃。”

戚小罐就不摇晃了,笔直的一根立在那里。

蒋一轮这才回到讲台上。但他仍然未接着讲课,还要再看一看这个戚小罐到底摇晃不摇晃了。

戚小罐不经看,又开始摇晃了。

蒋一轮的目光绝不看别处,就只看戚小罐。

但蒋一轮的目光并不能制止戚小罐的摇晃。到了后来,戚小罐摇晃的幅度大了起来,并且不再仅仅是左右摇晃,而且变为前后左右的摇晃,仿佛这棵玉米受着八面来风。

蒋一轮心中的火苗,就噗噗地往上蹿。他又跑过来。他并不去扶戚小罐,而是将课桌上那只已被啃得不像样的大白薯拿起来,像扔手雷一样扔到了窗外。大白薯碰在一棵竹子上,发出一声响,惊动了一竹林麻雀。

戚小罐仍然止不住地晃动着,并且开始小声念叨:“我要我的白薯,我要我的白薯……”

蒋一轮不想再看到戚小罐这副让人难受的样子,说:“出去!”

戚小罐不动。

蒋一轮就陡然加大声音:“出去!”

戚小罐就离开了课桌。他在往门口走时,依然是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

蒋一轮说:“什么样子!”

戚小罐都已走到门槛了,但不知为什么站住不走了。

蒋一轮就走过来:“让你出去,你听见了没有!”

戚小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站在那里东倒西歪地摇晃着。

孩子们就笑起来。

蒋一轮走到了戚小罐的身后:“让你出去,你长耳朵没有?”说完,就将右手放在戚小罐的后脑勺上,推了他一把。而就在这同时,全班同学都吃惊地看到了一个情景:戚小罐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跌倒在门外的砖地上!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

蒋一轮慌忙走出去,蹲下身叫着:“戚小罐!戚小罐!……”

戚小罐竟然毫无声响,死人一样。

当蒋一轮连忙将戚小罐翻转过身来时,他顿时出了一身虚汗:戚小罐面如死灰,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完全不省人事。他瘫软在地上。

孩子们先是发愣,紧接着纷纷离开座位,朝门口拥来。

桑乔正在校园里巡视,见这边有情况,急忙走来:“怎么啦?怎么啦?”

这时,蒋一轮已勉强将戚小罐抱起。一些男生过来,帮着他用双手托着戚小罐。但一个个全无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桑乔一见,大喊:“拿门板来,拿门板来,快去镇上医院!”

一时间,油麻地小学的校园里乱糟糟一片,满校园脚步声,满校园嘈杂声,满校园惊恐的呼叫声。

“门板来了!”“门板来了!”

两个老师取下桑桑家的一扇门,飞跑过来。

“放上去!”“放上去!”

“人闪开!”“人闪开!”

戚小罐从蒋一轮的怀里,被放到了门板上。这时的戚小罐,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一条路在稠密的人群里迅捷地让出。放着戚小罐的门板,迅速地穿过人群,朝校外而去。后面跟了桑乔、蒋一轮和四五个男老师。

蒋一轮双腿发软,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几次落在后面,但还是挣扎着,追了上去。

在地里干活的人,放下工具跑到路上,问:“怎么啦?怎么啦?”

跟着跑到路上的孩子就回答:“戚小罐没气了。”“戚小罐死过去了。”

这里,众人都朝前看,不一会儿,桑乔他们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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