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费保定看到华安安双目炯炯发光,身上焕发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朝气。他大吃一惊,因为昨晚华小子那样沮丧,一副失魂落魄、万念俱焚的悲惨景像。怎么一觉醒来就大变活人?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向张世昌辞行。张二相公仍旧一副傲慢无礼的态度。华安安现在不觉得委屈了,这里是围棋的高级会所,自己的棋艺显然达不到受优待的水平。

两人回到昨天上岸的渡口,雇了一艘乌篷船,原路返回杭州。

一想到华安安昨夜的精神状态,费保定傻乎乎地问:“老弟今天为何如此快活?竟和昨日判若两人。”

华安安说:“我看到一座天柱峰,擎天立地,高不可攀。也算长了见识,不虚此行。”

他之所以高兴,是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使他觉着透过历史的薄雾,终于看到这个年代强力搏动的脉络。

它的肌体鲜活灵动,张弛有度,四肢百骸洋溢着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它是一个生机勃发的活体,而不是书本上蒙尘的文字。

自己不再像影子一样在阳光下徘徊,吃着这个时代的纯绿色食品,却不认同自己的存在;自己不再是对身外事物漠不关心的幽灵似的过客,而是活生生的实体,呼吸这里的空气,遭逢这里的福祸。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大地,不再和地心引力相排斥。所以,他精神饱满、情绪稳定。他可以高兴了。

费保定读不懂华安安的心态,就说:“你可知道昨晚和你对弈的人是谁?”

华安安笑着说:“管他是谁,他再遇上我,绝不让他好过。”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他就是吴老虎的师傅,道州童梁城。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

华安安说:“那又怎样?”

费保定说:“真没想到,范大都走了十天,童梁城还在此地逗留。昨晚我一看是他,就知道他要替吴老虎报仇。也难为他,肯和你下对子棋,真是高抬你了。”

华安安说:“他和我下对子棋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他却是厉害,无懈可击。”

费保定说:“他刚在十局棋中大败范大,自然厉害之极。恐怕郭铁嘴要排他坐天下第一把交椅啦。”

华安安呵呵一笑。“我输给天下第一,也不算丢人。”

费保定说:“童梁城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就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教了几个徒弟都不成器,他也只是一味护短,实在有损他的英名。康熙爷年代,他就是国手,一心想和徐星友争夺棋待诏之位。棋艺堪堪超过老徐,正想荣登天下第一把交椅,没料想,我师父程兰如半路杀出,抢先一步击败老徐,荣膺天下第一。从此,他就和我师门结下仇隙,几次三番向我师父挑战,终究棋差一路,被我师父压着出不了头,始终位居棋界第二。”

“待范大击败我师父,他看到出头有望,屡屡挑战范大,今番终于战胜范大,只要明年击败扬州老叟,他就可以稳居棋圣之位。”

华安安说:“这种人做了棋圣对棋界有什么好?还是别当的好。”

费保定神色忧虑地说:“扬州老叟年届七旬,气血衰竭,不复当年之勇,怕也难以挡住他抢夺棋圣的脚步。他做棋圣的成算还是很高的。到时候他一手遮天,我的差事也不好办了。”

华安安问:“他做棋圣对你有什么影响?”

费保定说:“别忘了,他和我师门有隙。我在棋坛混事,难免不被他掣肘作梗。他的几个徒弟就更加嚣张了。”

华安安一拍巴掌,笑着说:“坏了。我在仓颉庙杀败吴家阶,岂不是和他结下仇了?我在棋坛也没法混啦。”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亏他看得起你,和你下对子棋。童梁城自视甚高,普天之下只肯和三个人下对子棋。一是范大,二是梁魏今,三是何孟姑。为了给吴家阶复仇,宁肯坏了规矩,你算是第四个和他下对子棋的人。”

两人一路说笑,时间过的飞快,乌篷船悠闲缓慢,眼看红日西沉,路程却只走了大半。没奈何,只得在半路歇宿,第二天换船接着往回赶路。午饭时,小船顺着运河来到拱宸桥,两人在这里上岸,由武林门进入杭州。费保定想去秋涛阁寻找妹妹,可是,华安安不认识回好人缘的路。费保定没办法,只好领着华安安先去秋涛阁。

两人穿街走巷,一路上看不尽的繁华热闹、市井百态。到了秋涛阁门外,费保定走进大堂,片刻工夫,摇着头走出来,嘟囔着说:“这么冷的天,他们也去西湖游玩?”

华安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回好人缘,还是继续跟着费保定。经过祝子山的一再提醒,他对费保定的妹妹已经有了警觉心。

费保定说:“咱们从西湖边上走,一边寻找他们,一边抄近道回好人缘。”

两人沿着一条僻静小道直奔西湖,刚走出一片枝叶泛黄的竹林,费保定眼睛一亮,拦住迎面走来的一个小孩,大声喝道:“雨儿,你怎么一个人偷懒玩耍?范大相公呢?”

小孩十二三岁的模样,长得清秀伶俐。被费保定一通喊叫,吓了一跳。他看清是费保定,连忙单膝点地行了礼,说:“林姑娘要吃桂花糕,叫我去街上买。”

“你家相公呢?”

“相公在断桥边的亭子里下棋。”

费保定得意地回头对华安安说:“你看,得来全不费工夫。”

华安安心想,跟着你白跑了两天。轻浮!

远远地,斑斓多彩的南山和澄净如洗的湖面映入两人的视野。湖岸之南,山峦重叠。秋天施展绚丽之笔,尽情展现大自然的魅力,在蓝天碧水间,红黄绿三种色彩不同层次又互相交错,浓墨重彩,极尽渲染。湖光山色绚烂之极,如一轴漫长的画卷,意境幽深,令人陶醉。

两人来到湖岸,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欣赏美景。

午后的湖滨,阳光暖和,秋风清冷。湖面波光潋滟,微微泛起一层薄雾。秋风乍起,水波迷乱,透着丝丝清爽。脚下茂密的刀茅草,白絮如雪,随风飘散。大片的残荷布满水滨,枯黄凋萎,不复夏日的盛景。丹枫迫近水岸,红彤彤一片如峥嵘的赤潮,满地都是它的败叶。湖岸边,垂柳依依,如烟如雾,一眼望不到边。

湖畔,建构别致的亭台水榭映在画中,给西湖又添人文景致。各色画舫载满文人墨客,在湖中游览嬉戏。湖岸上,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费保定瞪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妹妹。华安安眼睛咕噜乱转,不断偷看身旁路过的花枝招展的妹妹。从界溪街一路到杭州,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美女佳丽,不禁赞叹,苏杭出美女,果然不错。历经三百年而八戒之心不改,天性使然,似也无可厚非。

费保定指着湖岸尽头,说:“就在那里。”远远望去,一棵枝叶茂密的皂角树下,隐约露出一个亭子角。

华安安顿时心潮澎湃,寻访终日的目标人物此时距离他355米。印刷厂印制的三个常用汉字,即将变成活生生的真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不是凡人,而是比童梁城更加强大的主宰棋坛的宙斯。他脚步慌乱,仿佛正走向黎明前的大地尽头,去观仰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光芒万道的朝阳。他将见证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这是一座普通的八角亭。围栏上坐了几个乐工,怀抱乐器,正在忘我地演奏琵琶曲。当中的石案上,是一盘狼烟四起的乱局。棋盘旁边散落着许多棋子。

华安安着魔似的一直来到棋盘旁边,扫了亭中的人们一眼,目光聚焦在一位青年人身上。

那人身材清瘦颀长,面容白皙俊秀,举止俊朗洒脱,通身灵气四溢,像一块贯通天地灵气的天然美玉,令亭中的光线似乎也柔和、清晰。

青年人的对面,是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衣着体面。富商的身后是两位师爷,一个探头探脑,欲言又止,私下里不停地用手指戳富商的后腰;另一位则凝眉苦思,一言不发。

费保定笑嘻嘻地朝亭中诸人作揖,对青年人说:“范兄,我找得你好苦。”

范西屏冲费保定做了个鬼脸,又扫了华安安一眼,并没有答话。显然,他的棋势不容乐观。

华安安傻傻地瞪着范西屏,想把眼前的青年人和想象中的范西屏做个比较,尽量使他们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许久,他得出结论,还是眼前的范西屏更阳光、更潇洒、更活泼一些。

费保定见他傻盯着范西屏,悄悄拉他坐下,一起观看棋局。

华安安扫了一眼棋局,感觉这是一盘让四子或五子的让子棋。富商的棋哀鸿遍野,惨不忍睹。但是意外的,他死死困住范西屏的一大块棋。如果能杀死这块棋,没准他还有赢的希望。富商准备对这块棋实施大眼聚杀,可是,六颗黑子聚成一团,他算不清提子后的变化,担心一步走错,浪费这难得的机会,一时左右为难。

古代对局,白棋先行。让子棋,则是下手执黑。因此,富商用的是黑棋。

华安安仔细判断这块棋的死活。一目了然,聚杀的结果,范西屏的这块棋没有活路。

富商犹豫再三,举棋不定。一直默不作声的师爷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富商断然投入一子,将六子聚杀变成七子聚杀。

华安安点点头,正解。

范西屏蛮不在乎地拈起一颗白子。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一般棋手,拈起棋子就直奔目的地。他出子,却是夹着棋子在棋盘上空悬浮游移,做蛇形运动,仿佛魔术师在对棋盘施展催眠术一样。

华安安心想,棋圣出子也要这么花哨吗?不管变什么戏法,这块白棋也活不成了。

范西屏的手轻轻点下那颗白子,提掉黑棋的七子大疙瘩。待他的手刚一离开,富商连忙在白棋中央投下一颗黑子。

华安安“咦”了一声,白棋活了?真的有魔术!他疑惑不解地向范西屏望去,却见范西屏用扇子遮住半边脸,灵气活现地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示意自己不要吭声。

他看我?他冲我眨眼了,他注意到我了!

华安安晕了。初次见面,他就瞧得起我。棋圣,范西屏。

华安安不信自己有那么好的人缘。

他低头仔细看棋局。就在范西屏提子后,棋形悄悄发生了变化,白棋少了一颗子,扩大了自己的眼形。

华安安瞠目结舌。棋圣,范西,屏,偷偷、偷子。

富商和两位师爷搔着脑袋,把瓜皮帽都碰歪了。太奇怪了,明明是死棋,怎么变活了?

华安安背过身,忍俊不禁地偷着笑起来。这时,正好有个小姑娘挥着手帕,从柳林中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对费保定喊道:“大哥,大哥。”

华安安听到姑娘字正腔圆的北京话,突然想起,这姑娘应该就是费保定的妹妹。

费保定转过身,挺直腰杆,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待小姑娘跑到面前,这才说:“香香,这么大了,还疯。”

华安安想到费保定有意把妹妹许给自己,顿时觉着有些别扭。他转回身子继续看棋,心里却把香香的相貌反复回忆了几遍。这是个爽快、清新的北方姑娘。身材一般,相貌平常,鼻梁上还有几个雀斑。唯一的特点,眼睛清澈明亮,像春泉一样甘冽、甜美、新鲜。

香香埋怨着她哥哥:“你走路风风火火,我大声喊你也听不见。害我跑得要岔气似的。”

费保定说:“你怎么一个人在林中乱闯?”语气严厉,却透着疼惜。

香香抹了额头的汗,说:“虹雨姐姐和大胡子在后面跟着呢,我跑得快。”

亭子里,一位师爷点算了棋盘,说:“铭翁功败垂成,至为可惜。总共输了十三子。”

铭翁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向范西屏拱拱手说:“范大公子誉满天下,棋艺高超,今日手谈,瞿某得偿所愿,大慰平生。”

范西屏摇着扇子,说:“铭翁的棋,力拔山兮气盖世,范某赢来也惊险万状。”

一位师爷说:“提前约好一子一百两,我家铭翁决不食言。”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叠蓝汪汪的银票,数出二千三百两,交给铭翁查验。铭翁摆摆手,这位师爷把银票捧给范西屏。

范西屏接过银票,随手塞进袖口里,开始赞扬铭翁棋艺不凡,自有独到之处。

华安安看的目瞪口呆,心想,一个子就一百两,古代棋手就靠这生活的。他不便看人家财务往来,便又转回身子,发现香香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脸就红了,局促不安地上下摇着脑袋,看看天看看地。心想,这北方姑娘就是大胆,一点不扭捏。

费保定并不介绍华安安,而是清清嗓子,把香香的目光调转回来,指着湖岸说:“你虹雨姐姐过来了。”

华安安向湖岸望去,突然举得天地间一片光明。一位绝世佳人从湖畔款款走来。犹如凌波仙子踏浪而来,衣袂飘飘,仪态万千,周身散发出夺人心魄的魅力。她的音容笑貌清新脱俗,不染尘间一丝铅华。她的美照亮半个西湖,所过之处,草木动容,游人呆立,纷纷向她行注目礼。

华安安看呆了。他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倾国倾城。心里反复念叨一句话,凌波仙子。

凌波仙子身后,跟着一位高大伟岸的大胡子青年。华安安想起来,费保定给他说过,这位绝世美女是范西屏的红颜知己林虹雨。大胡子是林虹雨的哥哥,剑客林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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