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大雾弥漫,船只无法航行。

刘仲翁没有办法,就陪着他的夫人太太们,在丫鬟仆人的簇拥下,去湖州南郊的寺庙拜佛烧香。

祝子山现在搞明白了,人家答应他们坐顺风船,但是并不管饭。天刚亮,他就跳上岸去买早点。

华安安和费保定在各自船舱里呼呼大睡。一个心无牵挂,睡的舒服自在;一个事多烦乱,睡的极不踏实。

中午,云开雾散,刘仲翁吩咐开船,今夜务必赶到无锡。船工们吵吵嚷嚷,嫌路程赶得太急。刘仲翁和管家商量一下,对船工们承诺,只要一口气赶到无锡,每人发五钱银子的赏钱。于是,运河两岸的人们看到,一只画船像被火烧着屁股的蜈蚣,箭似的冲入太湖,转瞬间就消失在茫茫汪洋中。

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运河航线由杭州起始,一般走苏州,再到镇江,横渡长江,由瓜州渡口进扬州水道。

刘仲翁着急回扬州,选了一条直路。由湖州进入太湖,直接走无锡到镇江这条路。

祝子山留意着路途中的一切,他担心回来的路径。自从沦落在这里,他心态失衡,遇事经常执迷不悟。他是聪明人,他不停地反思自己的失误,竭力使自己踏实下来,接受这种错乱的生活。华安安是年轻人,既来之则安之,天塌下来也蛮不在乎。但他是领队,他必须操心一切。

华安安和费保定棋下得很无趣。一个漫不经心,一个破罐破摔。一下午时间,就开局五六盘之多。

刘仲翁坐在一旁观战,不一会就响起了鼾声。

费保定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华安安,问道:“你师傅是谁?我走遍大江南北,就没见过这种棋路。”

华安安早知道要回答这类问题,他想到了自己时代的棋圣,笑着说:“姓聂,你不会认识的。”

费保定沉默半晌,问:“你感觉聂师傅和范、童二位相比如何?“

华安安吐吐舌头,心想,我和聂师傅都无缘对弈,怎么比啊?“不分伯仲,棋艺差不多。我师傅更强一些。”

费保定摇着扇子,来到甲板上,良久才感叹:“天外有天,一个扬州老叟就遮了棋坛半边天,没想到又有一个姓聂的。”

华安安捂着嘴,心想,自己的棋感正在全面恢复,如果用这两天的状态去和范西屏下棋,绝不会输的那么惨。甚至,还有赢的可能。

入夜后,画船横渡太湖,终于进入无锡水道。

运河上泊满大大小小各种船只。两岸的街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费保定招呼华安安和祝子山说:“在船上憋闷了两天,上岸走走。这左近有家吉运楼,淮扬菜最正宗不过,咱们弟兄去小酌几盅。”

香香高兴得一拍巴掌,“我也去。”

费保定板着脸说:“这深更半夜的,你女孩子家就不要去了。到楼上做女红去。”

香香撅着嘴只好回楼上。

三个人来到岸上,夜风凛冽。河面上倒映着酒楼的灯光,格外诡异。附近酒楼夜肆不时传来吆五喝六的喧闹声。

三个人沿河堤欣赏运河夜景,不知不觉来到吉运楼。费保定点了几样淮扬名菜,他似乎有些心事,大家喝酒也就少了气氛。

回到船边时,费保定拉住祝子山的袖子,轻声说:“祝兄,稍停片刻。”

等华安安走进船舱,费保定满脸堆笑,拱手对祝子山说:“我有件心事,想请祝兄帮忙参合参合。”

祝子山笑呵呵地说:“我和小华一路受费兄照顾有加,您就甭客气了。”

费保定说:“我听说,你和华安安也是半路相识,但是交契深厚。你对他甚是关爱,他对你言听计从。”

祝子山笑着点点头,心说,我是他的领导兼兄长,他自然要听我的。

费保定说:“你看我这妹妹,成天嘻嘻哈哈,疯疯癫癫,真是拿他没辙。”

祝子山感到他要说出自己正在担忧却又难以推诿的事,心里“扑腾扑腾”跳了起来,嘴上却说:“香香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费保定幽幽地叹口气,说:“我兄妹俩打小失怙,我终日奔波忙碌,四处谋生,也顾不得照料她,脚也没给她缠起来,当真是一件憾事。”

祝子山不以为然,气愤地说:“女人缠足,是一种封建陋习,是古代社会对妇女的摧残……”他突然醒悟自己失言,连忙顿住话头,说:“我和费兄不一样,我是反对缠足的。”

费保定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听清祝子山的话。过了半天,他说:“我听华安安说过,他尚未婚娶。”

祝子山心想,你终于挑明啦。“噢,他家里穷啊。他又发过誓,一日不作国手,绝不谈婚娶之事。”

费保定笑得很假。“他倒有志气。不过,他很听你的话。”

祝子山干笑两声。

费保定说:“我一路观察,这小子是有些傲气,也有几分才情。但是不染恶习,为人还算诚恳。”他把手搭在祝子山的肩膀上,态度非常诚恳,“我倒是有意招他做妹婿,祝兄你看如何?”

祝子山慌了手脚,支支吾吾地说:“这怕高攀不上吧。”

费保定冷哼一声,说:“那是当然,以我在和亲王府的地位,我在棋坛混出的名堂,他再有三十年也赶不上。祝兄,今天的话,出我口入你耳,可不要在外面乱传。”

“那是当然。”祝子山保证。

费保定拍着祝子山的肩膀,亲热地说:“因此,我想拜托祝兄去说合说合。”

祝子山感到针扎似的难受。

费保定说:“我也不嫌他家里穷,就图他安生本分。这件姻缘,对这两个孩子也是好事一桩,也成全你我二人的一片热心肠。事成之后,我断少不了要重谢你祝兄。在王府给你找件差事,再也不必四处漂泊、餐风露宿。”

祝子山心里叫苦,嘴里却不停的感谢,说些“蒙您青眼相看之类的话。”

费保定悄声说:“你先把他的八字拿来给我,我去找相师配配八字。这件事你先不要挑明。”

半夜里,祝子山咬着华安安的耳根,说了费保定要招他做妹婿的事。

华安安不以为然,开着玩笑说一切听祝领队安排。

祝子山说:“咱们不好一口拒绝,先含糊支应着,等在扬州赚足路费,赶紧走人。”

他又问华安安的八字。

华安安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八字?”

祝子山掰着手指说:“就是你的出生年月日和几点几分。”

华安安说:“20xx年7月……”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给你编一个。”祝子山连忙打断他。

第二天,船工们死活不肯摇船。一口气横渡太湖,毕竟是件很费体力的事。

刘仲翁却也随和,干脆带了一家老老小小去无锡城里游玩。

祝子山把编好的八字交给费保定,对方连声道谢,把八字往袖子里一塞,匆忙上岸找相师去了。

祝子山站在甲板上目送费保定离去,觉着自己这件事办得很缺德。费保定满怀希望想促成这件好事,但自己却心怀鬼胎忽悠人家。看着费保定微驼的背影,不禁有些后悔,哀叹一声,搓了半天手,心想,老天保佑,八字配不上就好啦。

华安安一闲下来,就对着那几局残棋苦思冥想。他不相信费保定能看出的漏洞,自己会发现不了?但是,演算了上千种变化,始终找不出漏洞所在。

这家伙,他一定是在戏弄我。他皱着眉头,把残棋又收起来。

对于现在的生活,他一点也不操心。他知道祝子山会顺利的把他带回基地。那两人闲操心他和香香的事情,他只感到好笑和无聊。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和事,他有着明显的隔膜,总认为那是影子。虽然和这些影子下棋交往谈笑风生,他却始终无法撕去那层隔膜。

相比起华安安,祝子山就实际多了。他明白,不论在这里,还是在侏罗纪,不管你对周围的环境有没有认同感,不吃饭,准得饿死。你得熟悉环境,顺应环境,从中找出能吃到饭的机会。

祝子山坐在船舱门口,满脸愁容地望着运河两岸的人烟。他现在最怕看到费保定。

香香和他俩还有些陌生,也没怎么说过话。她哥哥一走,她就回到二楼。烦闷了,又轻手轻脚从楼上下来,见一个正在埋头摆弄棋局,另一个傻呆呆望着外面。她不好吭声,又悄悄回到楼上。或许,从她哥哥的谈话中听出些风声,她对华安安有了难以言传的感觉。

“这人,长得高高胖胖的,却傲气十足。”她心里挑剔华安安,“忒冷峻了。”

午饭前,祝子山向楼上呼唤香香,问她想吃什么。

“祝大爷,您看着买吧。我哥回来叫他给您还钱。”香香隔着窗帘说。

祝子山苦笑着跳上岸,他现在随时逃跑的心都有。费保定刚好从一个弄堂里走出来。祝子山见他满面春风,心想,坏了。我该怎么敷衍他?

费保定叫住祝子山,笑着说:“无锡城里最有名的钱半仙,我让他批过八字了,这一对真是好姻缘。”

祝子山连忙向他道喜。

费保定悄声说:“你找机会给那愣小子说说,这事我可全拜托你祝兄啦。”

祝子山挤出一脸笑容。“好说,好说。”

费保定说:“你看他光杆一个,身无分文。彩礼聘金什么的,我都不要。这成家以后,少不了我给他置房子家具,铺的盖的,婚宴新衣全由我包圆啦。这些,你都给他说到。”他猛拍祝子山的肩膀,豪爽的一笑,“傻人有傻福,天上掉下来个媳妇,还一文钱不用花。这种好事,咱哥俩怎么碰不上呢?”

一瞬间,祝子山被费保定的真诚感动了,内心一直坚持的原则都有些松动。他激动的真想跳回船上,劝说华安安接受人家的好意。这真是一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可有一样,”费保定板起脸说,“他以后可得真心对我妹妹好,不能在外面耍花花肠子。那我可饶不了他。”

祝子山千恩万谢,答应劝华安安放弃不当国手就不婚娶的誓愿,一定把这事办的圆圆满满。

一吃完饭,费保定一个劲冲祝子山使眼色。于是,祝子山把华安安叫到岸上去散步。

祝子山对华安安说了费保定开出的条件和要求。华安安惊奇地张大嘴,他搞不清,祝领队的态度怎么变了。“你真的同意这门婚事?”

“开玩笑。”祝子山说,“这人惹不起。咱们要想个办法应付他。”

华安安拍着自己的脑门,哭笑不得。他回头瞅了瞅画船,想确认香香到底长什么模样。真想不到,自己遇到的喜事竟然在这个年代。可惜,他留不下,香香也带不走,好事只能成空,命运真是捉弄人。

怎么应付费保定呢?他正在兴头上,当头泼一盆冷水,后果可想而知。甚至,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能量可比王牢头大得多。

华安安是想不出点子的。祝子山低头理清头绪,对这件事只能拖。两人在河边商量好对策,祝子山回到船上找费保定。

“他不愿意。”祝子山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费保定脸色一变,像是看到一件很奇怪、闻所未闻的怪事情。“他怎么说?”

祝子山说:“他不是汉人,是广西的壮人。”

费保定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又怎样?”

祝子山耐心地向他解释。“年初,他外婆刚刚过世,他还在丧期。这小子固执得很,怎么说也不愿违背他家乡的规矩。”

费保定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说:“这还说得过去。他们的丧期要多久?”

“一年。”祝子山面不改色心不跳。

费保定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说:“这小子,倒像是老子巴巴地求他一样。”

祝子山怕他翻脸,说:“他倒是没有拒绝,只是说时间上不合适。都怪我,这么好一件事,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我费某的脸面就这么不值一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下可把人丢大啦。”

祝子山小心陪着笑,心想,你万一发火,我最多和华安安从无锡走回杭州。惹不起,总躲得起。

费保定盯着祝子山,眼睛一亮,问:“你老兄到底问清楚了没有?他是真不愿意这门亲事,还是因为在丧期才不同意的?”

祝子山别别扭扭说:“我看他还是乐意的。香香的人才相貌他也见过,不说百里挑一,却也端端正正。手脚又勤快,又会做女工,温柔娴淑,真是个好孩子。”

费保定笑了,说:“这事还得劳烦你老兄,今年不能办婚事,明年也行。先换八字下定礼,也算给我老费一点面子。”

祝子山无可推脱,尴尬地笑着,又上岸来找华安安。

“下定礼就是订婚,她就成了你没过门的媳妇。”祝子山焦急地向华安安解释,“这个老费,真是一门心思认定你啦。”

华安安却捂着嘴笑了起来,说:“老费要是俱乐部老总该有多好。”

“你还笑?我都快变成猪头啦。”祝子山埋怨他。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干涉历史进程,和费香香订婚。要么拿上行李,灰溜溜下船走人,被费保定追着屁股臭骂。祝子山是顾及体面的人,他不想被人骂。而且,从无锡走回杭州,又多出几百里路,路费也不够。倒霉催的,当初干嘛急着离开处州?

他自怨自艾,又是搓手又是挠头,比笼中的猴子还要烦躁。

“那你说怎么办?”华安安问。

祝子山皱着眉说:“干脆,不回船上啦,直接不辞而别。可是,冬天到了,我们怎么生活呢?”

华安安无忧无虑,只觉着这一切很可笑。从见到费香香才一个礼拜,他就要和这个人“订婚”。简直太滑稽,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随机应变吧。”祝子山妥协了。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似乎看到一个可怕的场景:他和华安安饥寒交迫,冻僵在雪地上,几只柴狗在周围嗅来嗅去。

“这只是轻微地干涉了一下历史,不会造成大的影响。”他给自己开脱找理由,“我们拿着钱跑掉后,她可以继续她的正常生活。可能会留下一点心理阴影。老费面子上会有些损失。不过,为了子孙后代,他们应该可以理解。当然,这样做很亏心。”

拿定主意,祝子山领着华安安在无锡玉市上花一两银子买了一块玉佩,又让玉工刻上“天赐吉祥”四个字。

祝子山又在茶馆向人打听下定礼的礼品种类。当人家列出详细清单后,他吓了一跳,对华安安说:“咱们还是一切从简吧。”

下午,两人拎着礼盒回到船上,费保定和祝子山代表双方家长互换八字和喜帖、定物,并请刘仲翁做保人,刘仲翁的老婆做媒人,写下婚书。

华安安懵里懵懂由着人家摆布,恭恭敬敬地叫了费保定“大哥”,并向他敬酒。

晚上,华安安在船舱里取出费家的定物,那是一块小玉佩,雕刻着如意花纹。他摩挲着玉佩,心里突然一震。“这不是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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