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三个人正在抹嘴,费保定踉踉跄跄从花满楼门外摇晃进来。他脸色蜡黄,满嘴酒气,一只手向前伸出,试图抓住一切和他等高的物体来支撑身体。

三个人同时惊呼一声,忙上前搀扶。

费保定嘴角泛着白沫,一把抓住华安安的胳膊,几乎把华安安的衣服扯破。后者疼得一咧嘴,心说,这胳膊不是聘礼,伤不起啊。

费保定咽着唾沫,对祝子山说:“祝,祝兄,你先守在店里照看香香,我这就和我妹夫去青龙场,今晚有、有棋局。”

祝子山搀住他,满怀关切地说:“费兄,你先歇会,喝杯茶醒醒酒。”

费保定打开他的手,说:“这里就拜托你啦。我还得和我兄弟说事,大家等好消息吧。”

门外河边停了一条小船,艄公拄着橹,笑嘻嘻等着醉鬼上船。

华安安把费保定扶上船,两人坐稳,向祝子山和香香摆摆手。小船轻轻一荡,离开石阶,顺着水道滑向瘦西湖方向。

“大哥,你怎么样?”华安安搂着费保定的肩膀,防止他栽进河里。

费保定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说:“兄弟,就凭哥这身份,江湖上谁敢不给几分面子。”

华安安心说,你就吹吧,香香把你的老底都揭开了。

费保定说:“这青龙场的把头曹四爷,和哥交情深厚。这几天,有个安徽的唐爷,专门来挑场子,指名道姓要单挑扬州六鬼。我就对曹四爷说了,我妹夫经过高人指点,棋艺了得,初出江湖就斩了吴老虎。要他安排你顶替一个,第四场出战。他敢不答应?我平了他青龙场。”

华安安听的稀里糊涂,问:“什么六鬼?”

费保定眼睛一瞪,说:“我没给你说过?”

华安安摇摇头。“没有。”

费保定使劲拍着脑门,说:“要在扬州混,怎能不知六鬼九仙八大锤?”

华安安笑着说:“扬州棋坛的名堂还真多。”

费保定说:“扬州富豪多如牛毛,大都是盐商盐巴子。这些人一般在弈乐园弈棋取乐,他们棋风剽悍,凶猛异常,其中最富盛名的有八个,号称八大锤。以胡铁头为首,最喜杀大龙。白鹤观都是隐居的高人、僧道,他们弈棋不赌钱,棋风飘洒俊逸,以洞理渊微为乐事,人称九仙。”

“最厉害的,当数青龙场的扬州六鬼。人人有不俗的棋艺,经常联手和人斗车轮战,最为阴险凶暴。海内棋坛,一提起扬州六鬼,人人头皮发麻。兄弟,要想在棋坛上扬名立万,击败六鬼可是一条捷径、险道啊。”

华安安皱皱眉,说:“下棋是斯文雅事,怎么叫六鬼?太难听了。”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这六个人,都是放荡不羁的野棋手,一心只要银子,哪管斯文扫地?最是卑鄙、下流、无耻。个个心机刁钻、阴损,认钱不认亲,一般人都避而远之的。”

“可是,你让我顶替这样的人出场?”华安安难掩心中的厌恶。

费保定说:“可是这样挣钱最快最省心。”

华安安默不作声。

费保定说:“这六鬼,和人弈棋都是车轮战。他们悬赏一千两银子,只要谁肯拿出二百两银子,就有资格向他们挑战。六个人轮番上场,对付一个。中间不睡觉,不打挂,决出胜负为止。”

华安安说:“那样太不公平了。一个人怎么下得过六个?”

费保定说:“挑战方不用下完六局棋,只要能赢下三局,就算胜利,一千两银子就到手。”

华安安眼睛一亮,说:“不如我去向他们挑战,这是最快捷的赚钱方法。”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你的棋还嫩,六鬼中任意一个你都赢不了。”

华安安嗤之以鼻,说:“你也太小看兄弟了吧。”

费保定说:“你可知道,扬州六鬼在青龙场摆开车轮战,迎战天下高手。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向他们挑战,但是从未失过手。只是多年前,被扬州老叟赢了一回,那是唯一的一次。这六鬼中,霸王凳、鬼道人棋艺最高,一般国手都忌惮三分。浪后生、贼女子,十足有二品棋力。贼女子可不是女人。马前炮、油葫芦也有强三品的棋力。你估计你有强三品的实力吗?”

华安安由自己和费保定的对局情况推算,自己可能也就是三品棋力。

费保定说:“且不说棋力高下,仅他们的车轮战就威力无穷。不打挂不休息,哪个棋手能连挑六位高手?他们时间最长的一次赌赛,足足下了四天四夜,硬是把人累残废,血溅棋盘。”

华安安听得心惊胆战。他听说过血溅棋盘的故事,但那发生在日本。没想到,这个年代也会发生这种惨烈情况。

他实在耻于和这些人为伍。但是,挣钱怎么办?心里矛盾极了。

费保定打消他的顾虑,说:“这血溅棋盘之事,毕竟只是个别例子。一般棋手,慕名而来,下上一天两夜,就会落荒而逃。只有年轻少壮,好胜心极强,又急于一举成名的人,才会拼到那种地步。如今,大家都知道六鬼车轮战的厉害,伤人致残的事极少。”

华安安问:“你说扬州老叟赢过他们?”

费保定说:“这近十年来,也只有扬州老叟从六鬼手上赢走一千两,再无旁人。”

华安安啧啧称奇,六鬼的阴损战法让他心惊肉跳,神奇的扬州老叟更是神秘莫测。他问:“范大和他们赌过没有?”

费保定的酒慢慢醒了,一边捶着脑门,一边摆手说:“范大稀罕那一千两银子吗?不过,谣传施定庵准备和六鬼过招。并不是为了那一千两银子,而是受人所托,专门来教训六鬼的。”

华安安说:“这样看来,六鬼用车轮战拖垮对手,不一定是在棋艺上强于人家。”

费保定神色凝重的说:“这六鬼个个棋艺高强,轻视不得。尤其是霸王凳,棋艺已臻化境,扬州老叟还输给他一局。他三番五次想向范大单挑,范大借口嫌他名声太差,都推脱了。可见,范大对他也忌惮三分呢。”

华安安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安排我第四个出场?”

费保定神秘地眨眨眼,说:“这中间就有讲究啦。这六鬼打车轮战,讲究行军布阵。总是根据对手的棋力,安排自己的出场顺序。因为对手只要赢三局,就算全赢。对付国手一类的高手,总是由马前炮打头阵,一上来,先磨时间,磨足一天一夜。虽然先输一局,对方却精疲力竭。然后是霸王凳和鬼道人上场,连赢两场。在就是浪后生扫尾,如果浪后生被击败,就由贼女子或油葫芦拿下对手。这样布阵,无往而不利。试想,再高的高手毕竟是肉体凡胎,如何顶得住这轮番冲撞?”

“如果是强悍的棋客,就由鬼道人打头阵,给对方个下马威,由霸王凳坐镇第三场,确保不会被对方直下三城,然后由浪后生扫尾。对付一般的棋手,最简单不过,就由贼女子先上场,浪后生坐镇第三场。总归,谁也破不了这个车轮战。”

华安安突然有种预感,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创造奇迹,打败六鬼的车轮战。

费保定接着说:“六鬼赢下挑战者的二百两银子,先由曹四爷抽走五十两,然后每人平分二十两,剩下三十两,由赢棋的人各拿十两。我考虑了唐爷的棋力,也算是个强手,肯定能赢下一局。这样,守着第四场,打他个疲老虎,肯定能多拿十两银子。”

华安安一听就乐了,损他说:“大哥比六鬼的算计还要深呢。”

小船穿过垂柳花阴,渐渐靠近一处笙歌喧嚣、灯火阑珊的岸边。

艄公跳上岸,把船缆系在一个石墩上,又挑起灯笼,给两人照亮。

费保定斜着眼对艄公说:“记曹四爷账上。”

艄公点头哈腰,说:“这是四爷吩咐过的,您老走好。”

费保定领着华安安穿过假山花丛,拐进一个月亮门,又顺着游廊朝亮光处找去。“这是青龙场后门。”

两人围着水池转了一圈,进了一幢二层小楼。小楼内人声鼎沸,像是在吵架。

一走进房间,强烈的灯光和高分贝的吵嚷声使两人停下脚步,先适应了片刻。

这是一间大厅,雕梁画栋,装饰华美。和扬州的其他建筑物一样,透着不可一世的富贵气。

一群人围着棋台,正在高声争吵。还有一群人坐在旁边,不怀好意的在看热闹。

费保定拉住一个围观者的袖子,问发生什么事。

那人轻蔑地说:“安徽老唐要自己给六鬼排出场顺序。六鬼当然不干,于是乎就争执不休。曹四爷正在调和呢。”

费保定眼珠一转,心想,唐爷给六鬼排顺序,不是把华安安挤出去了?这可不行。他挤进人群,看他们商量的结果。

华安安站在门口,见里面乱哄哄的。这个年代没有推广普通话,人们操着各地方言争吵喊叫,他也听不懂。瞅见墙角有一排空椅子,就走过去,捂上耳朵看他们的哑剧。

曹四爷是个短小精干,目光犀利的小老头。他对唐爷说:“自从青龙场有了六鬼,向来都是他们自己排座次,就没有人坏过规矩。”

唐爷是个豪放直楞的中年汉子,他双手摁住一个红布包袱,里面包着大块的元宝。他大声说:“青龙场还有个规矩,挑战者押银子二百两,搏六鬼的一千两。今天唐爷高兴,愿意押三百两,搏他一千两。这可成吗?”

曹四爷冷哼一声,说:“那是您豪爽,这我可不拦您。”

唐爷说:“押二百两是规矩,我押三百两可就不坏您的规矩?这规矩也是人立的,今天我老唐就要改改。”

曹四爷不屑地冷笑,心想,你这蠢货,你以为改了他们的出战顺序就能赢得了他们?

费保定挤过来,拱拱手说:“我来说两句。”

唐爷眼睛一瞪。“你是什么人?这是你说两句的场合?”

曹四爷拦住他的话,说:“这位是北京和亲王府的大管家,费爷。费爷说话做事最公道不过,让费爷评评这理。”

费保定捻着胡须,说:“既然唐爷愿出三百两搏一千两,咱们就给唐爷坏一回规矩,由唐爷排六鬼的出场顺序。”

曹四爷一听他的话,愕然愣住了。唐爷眉开眼笑,说:“费爷毕竟是京城里的人,有公断。”

六鬼却不愿意了。由着唐爷排顺序,唐爷肯定会把实力最弱的三个人排在最前面,他嘁哩喀喳把三个人击败,一千银子等于白送给他了。鬼道人张着嘴,话还没出口,费保定又说:“既然规矩坏了,似乎对六鬼又不公道。那就唐爷赢四盘棋算胜。”

唐爷眼睛一瞪,喊道:“岂有此理。”

曹四爷面露微笑,老费毕竟是我们这边的。

费保定说:“唐爷似乎又不愿意了。这样吧,六局四胜是有些勉为其难,我看再加一个人如何?就是我妹夫华佳华安安。七局四胜,大家的赢面都差不多吧。唐爷敢不敢单挑七人?”

唐爷觉着接近了赢面,就回身和自己的几个伴当商量。

曹四爷和六鬼面面相觑。这个老费,绕了半天,就是为了把他妹夫加进来分一勺羹的。

经过大家协商,唐爷和六鬼都同意费保定的办法。于是,有人写了七个名牌,摆在桌上让唐爷挑选。

唐爷敢于挑战六鬼,自然是探明了六鬼的底细。自忖在自己累垮前,可以赢下其中三个。但是,加上一个华安安,实力不明,却使他有些犹豫不决。不一会,他的伴当把华安安的情况搜集出来,在他耳边做了汇报。“此人棋风怪异,下败过吴老虎。估计老虎当时打盹了。然后惨败给童梁城,对子棋几乎被老童吃光。授二子又败给范西屏。估计是三品弱,四品强的水平。和六鬼比起来,可能比最弱的马前炮还要弱一些。”

唐爷心里有了底,吃柿子当然先捡软的捏。他把华安安摆在第一场,又把六鬼由弱到强依次排列。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拿下三个弱的,避开后面三个强的,躲过六鬼的拖延陷阱,背上一千两银子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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