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去北京。”华安安吃了一惊。“祝领队,你不打算回基地了?”

祝子山一脸苦笑,说:“现在这情况,费保定没有抛弃你,肯带你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能扛过这段时间,养好身体,不管千里万里都能回基地。时间是充裕的。”

“我觉着,这事情越来越离谱啦。咱们总是身不由己,不知道受谁的控制?”华安安一想事情,头就发晕。

祝子山说:“你放心,我心里有谱。”他想叮嘱华安安几句,让他好生保重,安心在这里扎根落户。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第二天,祝子山搀着华安安,两人费力地走过青龙场的三重院子。费保定的双手,除了握酒杯、拈棋子,是不屑干任何事的。因此,尽管祝子山背着一大包草药和熬药的砂锅器具,他也视若无睹,优哉游哉。

天色微明,院子里只有几个仆役在打扫卫生。扫不尽的落叶,让他们不停地埋怨。天冷,这几天又没有赌局,青龙场棋客骤减,院里非常冷清。

华安安好奇地看着院子。他对这里有些模糊感觉,看到那块大棋盘他就莫名地感到喜悦。但是,一块黑幕隔绝了他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肯定有原因,他想,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祝子山心里很别扭。他已经拿定主意和华安安就此分道扬镳,但是不知怎么开口。这算是抛弃战友吗?尽管他有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那些理由遇上固有的良心,就像浪花撞上礁岩一样无力。没人注意他的脸色,一路上他换了七种表情,每一种都显示着他内心的痛苦和纠结。

花满楼后门的河道里停了一条船。这是费保定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包下的。船不大,容纳他们四个人绰绰有余。

香香挎着小包袱,站在河岸等他们。在轿夫的帮助下,华安安上了船。

祝子山把华安安的包袱和一大堆药具搬上船,犹豫了一下,对香香说:“香香,这以后,给小华熬药的事就交给你了。来,我把熬药的注意事项给你交代清楚。”

香香说:“祝大爷,您辛苦好几天,也该好好休息了。就交给我吧。”

华安安听见了,觉得这话怪怪的,问道:“祝领队,你怎么说这些话?”

祝子山很尴尬,一脸无奈地看着费保定。

费保定脑子快,他看华安安行动不便,船上空间狭小,吃喝拉撒都是问题。他才不肯伺候病人,也不愿意让香香伺候。带上祝子山,正好能解决这些问题。他瞬间改了主意,说:“祝兄,你先把你的包袱拿上船,在船上慢慢教香香熬药吧。”

祝子山正在因为抛弃华安安而感到痛苦和自责,一听费保定的话,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连忙把自己包袱搬上船。在心里,连连给费保定作揖,感谢他拯救了自己即将背离道义的灵魂。

因为是跟着华安安混饭吃的,他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在磁溪县,大娘子礼送他走;处州府,人家对他爱理不理;到了扬州,费保定又想抛下他。他感到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船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河面上风大,不时还夹杂着冰粒子,四个人就守在船舱里说话,其乐融融。

费保定顺利启程,洋洋自得中又有些后悔。敲曹四爷这一杠子还是有点轻了。当时他怕曹四爷狗急跳墙,不顾一切伤害自己和妹妹,所以让步太多。现在看来,曹四爷的承受能力是相当强的,不可能为了二千两银子开罪和亲王府和扬州将军。应该敲上他三千两!不过,华安安的身体如果能恢复过来,倒是奇货可居,在京城又可赚上几笔。

香香非常快活,她就要回家了。而且带着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夫婿回去,街坊四邻该是多么惊讶啊。可是,华安安现在成了伤残人士,如果拄着拐棍进北京城,那是何等的尴尬?小姑娘暗下决心,一定要带着他风风光光的进自家的胡同。她热心地为华安安熬药、做病号饭,连费保定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初冬季节,河面上时常起雾。船只时走时停,有时一停就得两三天。不过,眼看通州越来越近了,乘客们并不着急。

华安安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慢慢走路也不会头晕,就是不能动脑筋想事情。

费保定有点惋惜,到底是把脑子打坏了。棋手就是靠脑袋瓜子吃饭的,不能动脑筋,那不成废物了。这以后怎么办,他拿啥养活香香?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郁闷,想搧自己的脸。

祝子山带足了草药,每天不辞辛苦在船尾给华安安熬药。自从华安安被莫名其妙打伤,他的情绪跌入深谷。冥冥之中他感到,这个时代的守护神不容任何异物的存在,它会借用这个年代的生存法则,将这些时空过客一个一个清除掉。说不定,下一次的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他无力抵抗,也无路可逃,只得认命了,走一步算一步,撑多久算多久。

“无恙蒲帆新雨后,一枝塔影认通州。”费保定摇晃着脑袋,望着窗外高声吟唱。

祝子山撩起厚布帘,一股寒风顿时吹进舱里。

远处河岸上,一座平地上突兀高耸的古塔进入大家的视线。古塔巍峨壮观,塔影倒映在运河水面。遍布塔身的风铃在风中长啸,犹如万马嘶鸣,动人心魄。

“是通州塔。总算到家啦。”香香欢快地说。

“通州燃灯寺塔。”费保定纠正她。

祝子山说:“好壮观!我以前怎么没来看看?”

香香说:“祝大爷,你没来过北京城。这回,燕山八景、大栅栏、天桥、琉璃厂可以好好游玩一回。”

祝子山憨笑着,心想,我怎么没来过?我每年都来北京出差汇报工作的。傻丫头,故宫我都去过,可惜你不知道。

华安安咂摸着“燃灯寺”这三个字,觉着似曾相识。这三个字是一把钥匙,似乎可以打开他幽深记忆中的某个神秘的门。不过,他现在想不起来。

祝子山看看天色,问费保定:“费兄,咱们在通州下船吗?”他知道通州是运河的终点。

费保定说:“不,走通惠河,到什刹海漕运码头下船。现在下船,还有好长的路,又得花钱雇马车。”

费保定又对华安安说:“我听人说,天桥的郭铁嘴都知道你了,还给你评了强三品。等到了北京,我领你去会会他,给你改成二品,这样才好混日子。”

华安安搞不懂,这个年代没有专业的围棋机构,棋手的品级是怎么评定出来的。

费保定给他介绍:棋品是大家切磋时公认的,谁几斤几两,几乎不差分毫。再加上江湖艺人的渲染,棋客们的宣扬,就成了棋手的品级。

郭铁嘴是天桥说评书的艺人,棋艺颇高,最喜欢演绎棋坛逸闻趣事,给棋手们断定品级。他在京城侯门贵府唱堂会,一经他的宣扬,某个棋手立刻会名扬天下,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这就是名望。棋手们靠名望才能来往于达官贵人的府宅打秋风、赢悬红谋求生活。当然,也为贵人们增添风雅气象。因此,郭铁嘴是棋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无名的棋手们都盼望得到郭铁嘴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摆脱野棋手的清贫处境。

费保定瞅了一眼华安安,看他神清目朗,没有喊头疼,就接着刺激他:“北京城也有几位号称国手。不过,他们的真正棋力只相当于扬州城的二品棋手。依我看,这北京城除了赵元臣和王殿臣两位国手,其他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刚到通州,他心里就开始谋划华安安在北京棋坛的赌局。这傻妹夫是一支奇兵,棋艺和名气刚好成反比,正是自己手中踢天弄井、翻云覆雨的一招好棋。可惜的是,这傻妹夫恐怕一时半会无法恢复以前的棋力。

费保定摇着扇子,思忖着怎样加强对华安安的控制。他对祝子山说:“我看安安的身子骨再有一两个月就可康复。我是费家的家长,你是安安的兄长,咱俩合计一下,到来年春天就把喜事给他们办了。”

祝子山非常感激,忙不迭地答应:“费兄,一切由你做主,我全听你的。”

香香脸一红,说:“大哥,你当着这么多人面……”

费保定和祝子山哈哈大笑,华安安却一惊。他的命运正在被未知的力量操控,不知前往何处?难道真要在这个年代扎根落脚!

船舱很小,华安安没法和祝子山暗中商量。他只能偷偷给祝子山使眼色,但是,祝子山假装没看见。华安安觉着一离开扬州,祝领队变化很大,他以前总鼓励自己牢记实验员的历史责任,一定要返回基地。现在,眼光总是扑朔迷离,很少和自己对视一下。难道,祝领队不想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船只驶过通州塔,船老大和上游下来的漕船打招呼。对面的漕船提醒他,这两天来了南方的税银船队,什刹海码头戒严,所有船只最远只能停泊在皇木厂一带。

费保定没有办法,只好领着众人在皇木厂码头下船。他找了一辆马车,车夫看准这一行人中有个病人,死活不肯让价。费保定看看天色,没奈何答应了车夫。

祝子山问:“咱们这是去哪?”

费保定没好气地说:“西直门里纸鸢胡同。”

木质的车轮颠簸在硬邦邦的土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响。拉车的马打着响鼻,哈出一团团白色雾气。

祝子山和华安安张望着北方的原野,感到非常好奇。他俩对北京都很熟悉,华安安还在海淀的一个棋校学习过。记忆中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大都市,如今只是寒风中破败凋敝的荒凉农村。三百年的沧桑巨变,令人不敢想象。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午后,天光惨淡,万物在低温下都失去活力。风霜染白了原野,麦草低伏,路旁的树木枝桠光秃,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的村落了无生机,看不到一个人影。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穿着臃肿的黑布棉袄,上窄下宽,形象夸张,就像大大小小的跳棋棋子,非常滑稽。

想起扬州水乡的繁华热闹,和这北方的萧瑟凄凉相比,反差是如此之大,两人心里都生出一些寒意。老费究竟会把他俩引向哪里?下次,不会是黑龙江吧。

薄暮中,帝王之都的恢弘气势辐射到眼前。人烟逐渐稠密,道路越来越宽敞,两旁的村镇连绵不断,车外标准的北京话不绝于耳。

祝子山和华安安相视一笑,三十七个工作队,谁能有他俩这样的奇遇?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历经千山万水,横跨大半个中国,从遥远的武夷山区,竟然来到中国的腹心。接下来,又会碰上什么样不可思议的遭遇?

马车进了城,两人感叹,这里的官真多。满街都是轿子,随处能看见身穿官服的气派人物。厚重的城墙在北方寒冷地带圈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奇特世界,城外夜幕低沉、原野萧条,城内灯火璀璨,形形色色的人物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在费保定指点下,马车穿街走巷,最后在一条僻静的小街停了下来。

“祝兄,你俩先在这个客店落脚。这不是没成亲吗,咱不能让街坊四邻说闲话不是?”

祝子山说:“这是当然的,全听费兄安排。”

路旁有一家不起眼的客店,招牌上写着“山西王家老店”。

几个人下了马车,费保定推开客店的门,冲里面高喊:“王三哥,王三哥。”

香香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东张西望,想发现自己离开后街上的变化。既想看见熟人,又怕见到熟人,心情有些激动。

一个挑担的老货郎走过来,借着王家老店屋檐下的灯笼,认出了香香。

“费家小丫头,可是你吗?你大哥回来了?”

香香欢快地应了一声:“张大爷,您还没歇着?”两人亲热地唠起了家常。

费保定喊来王三哥和店伙计,帮着把华安安的包袱、药具搬进店里。

费保定给王三哥交代:“这是我一位挚友,脑袋有些伤,还没好利索,得在您这多待些日子,您可多费心啦。”

祝子山问:“这里熬药方便吗?”

王三哥拍着费保定的肩膀,爽快地答应:“人在我这您尽管放心。您是大忙人,我前后多应承几声也是应该的。”

祝子山和华安安进了客房,见里面设施简陋,只有一张大床,一个桌子,四面墙上光秃秃的,屋里连炉子也没有,唯一的特点是被褥很厚。

费保定把他俩安顿好,对祝子山说:“祝兄,你明天一早给安安熬好药,一切归置利落。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什刹海给王爷请安。”

祝子山一愣,为难地说:“我去合适吗?”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我早说了,不会亏待你老兄。就凭咱哥俩的交情,我领你去王府挂个名,回头府里有什么差事,自然会想到你,慢慢的就有正经事做了。”

费保定领着香香走后,祝子山愤愤不平地说:“哼,要我去给那些腐朽没落的满清贵族、八旗子弟当跑腿的?我可是国家重点实验基地的部门主任呢。”

华安安笑嘻嘻地说:“你去瞧瞧呗,看看王爷长什么模样,也是开眼界啦。我想去还去不了。”

祝子山呛了他一声:“喝你的药!我这叫丢人。这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华安安嘿嘿一笑,想了想,问道:“咱们越走越远,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咱们光跟着老费的指挥棒转,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祝子山摆摆手,想挥去这无穷尽的烦恼。

“听天由命吧。”他说出了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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