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街上,祝子山用朋友之间最真挚的语气问费保定。“老费,你了解我那两把刷子,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想害我?”

费保定在他耳边轻声说:“王爷管你是高手低手,他就是图一乐子。你放心,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祝子山叹了口气。他觉着自己像个老妈子,现在却被人逼上花轿扮新娘。让他这样的水平冒充围棋国手,到王府去下棋,那不是找死吗?这个老费,总是强人所难。亏他想得出来。

祝子山越想越害怕,担心自己有去无回。几次停下脚步,却被费保定拽着胳膊,不由他不走。

“老费,我这一走,小华以后怎么办?”他想打亲情牌。

费保定说:“你还想住到王府不出来?就今一晚上,赶明天天亮就回来,误不了你熬药。”

祝子山说:“老费,王府里都是高手,我一出手就会露出马脚,王爷不会办我个欺君之罪吧?”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谁是高手,谁不是高手,由我说了算。王爷其实不懂。”

祝子山说:“老费,咱可说好,到时候你要帮我,不能让我吃大亏。”

费保定笑着说:“祝兄,你忒谨慎了。到时候你尽管放手一搏,赢了王爷就证明你是高手,万一输了,可别怨兄弟不帮你。”

祝子山哀叹一声,迟早都会被命运之神清除掉,那就今晚吧。

祝子山一离开房间,华安安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顿感自由。他点亮蜡烛,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祝子山平时严禁他做的事情,他一件不漏的做了一遍。感觉痛快极了。

头部虽然受伤,他丝毫没有担忧过返回基地的问题。祝领队虽然有些婆婆妈妈,但他热心、执着,精明干练,人生阅历丰富。不管走多少弯路,他相信祝领队肯定能把自己带回去。

他现在烦恼的是,和费家的婚事怎么办?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一走了之,可是,这对香香和老费的打击太大了。他们是无辜的,华安安几乎不敢往下想。唉,这就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第二天,早饭时间过了很久,祝子山也没回来。华安安饥肠辘辘,却毫无办法。他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被子,想象祝领队正在街上买油条和煎饼,或是在下一分钟就能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一个臭棋篓子下棋需要多久?熬一夜还不尽兴。”华安安嘟哝着。

他想离开被窝,房间里冷得像冰窖,只好又回到床上,无聊地推测祝子山的行踪。早饭的饿劲终于扛过去,王家老店里静悄悄的,街上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华安安不想憧憬未来,那将是极度难堪的一个场面。他只好回想一些有趣的往事,靠这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直到房门打开,进来的是香香。已经中午了。

“香香,大哥昨晚把祝兄叫走,说是去陪王爷下棋,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华安安有些忐忑。

“什么?那你早饭也没有吃呀。”香香一惊。

“我没事,饿劲已经过去了。”华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香香看了看房间,锅碗冷清。“你连早上的药也没有喝?”

华安安笑着说:“少喝一次也没事。”

香香从竹篮里取出饭罐,给华安安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祝大爷没回来,我想不会有事的。那王爷的性情最狂悖古怪,下棋熬夜到天亮,也是常有的。何况还有我哥在呢。”

华安安不让香香搀扶,自己走到桌边。

两人坐下来默默地吃饭。平时有祝子山在,两人还谈笑风声,今天只剩下他俩,反而觉得有些尴尬。

房间里沉闷了半天,香香说:“华哥,你别着急。吃罢饭,我回家把针线活拿来,我给你煎药。”

华安安说:“太辛苦你了,我自己也可以煎药的。”

香香说:“说什么话?砂锅要端到王三哥灶房去煎药,你怎么去得了?还得生火、烧柴。你累坏了,又得多吃几付药,还延误病情。”

华安安有些感慨,却无法述说。香香每对他好一分,他心里的歉疚更重一分。如果有什么方式能补偿人家,华安安绝不会吝惜一丝一毫。可是,人家看上的是他,这真让他为难极了。

一下午,华安安坐在床上,看香香忙得跑来跑去。把药熬好后,香香坐下来,开始做她的针线活,一边等祝子山回来,一边和华安安聊家常,无非问些华安安家里的情况。

华安安盼着她别再问了,因为自己没有祝子山编瞎话的本事。

当听到华安安的妹妹——自己未来的小姑子在上大学,香香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奇怪地问大学是什么?女孩子为何要上大学?

华安安窘得脸发热,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他支支吾吾地说,大学就是女孩子学做女工和烹饪的学堂。

“噢,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学堂,你们广西人真是奇怪啊。”香香惊呼。

华安安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学棋的事,一不留神,又说出一句“坐火车来北京。”

香香更奇怪了。“你以前来过北京?祝大爷说,你俩都是初次来北京城的。”

华安安心想,我以前没来过,但我几百年以后会来。

香香白了他一眼,说:“问你话呢。”

“没有,我以前没来过北京。”华安安想笑。

“那火车又是什么?你们广西人好生奇怪,什么古怪话儿都有。”

华安安笑着说:“火车就是会喷火的车,喷一下火,车就往前走二里地。”

香香惊得站了起来,顾不得忌讳,冰凉的小手贴在华安安的脑门上。“天啊,是不是我煎药拿错了方子?”

华安安大笑说:“你煎的药我还没喝。”

香香娇羞地回到凳子上,半天不吭声,只是低头做她的针线活。

华安安望着香香做活的模样,神态质朴娴静,又透出几丝灵巧隽秀。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清澈的眼光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晴朗新鲜,又闪现着撩人心魄的妩媚。她身材灵动,举止大方而又纤巧,两条黑亮的辫子随着手中的针线活在胸前轻轻晃摆。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充满玉石般的质感,美而不艳,令人耳目一新,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华安安第一次这样用心地注意香香,看得有些呆了。年轻女孩天然的诱惑力,使他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或许这不是造化弄人。”他心想,“我命中注定得在这里过后半辈子。这条路也不错,该感谢谁呢,老费还是祝领队?”

等了一下午,祝子山还是没回来。香香也觉得奇怪,祝大爷对华哥关心备至,不可能不回来。一定是有事绊在王府脱身不得。不过,她相信,祝大爷不会有事的。

香香把中午的剩饭热了热,两人分的吃了。一切安顿好,她让华安安放宽心,明天一早,她就会送早饭过来。

华安安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他被费家的婚事纠缠得心烦意乱,理不出头绪。现在,又为祝子山的去向搞得心神不安。在他的常识中,清朝的王爷们就是一些邪恶、黑暗,狰狞恐怖的阴谋家。祝子山和这些人下棋,不管输赢都会处在一个危险境地。他为祝领队的安危产生了极大的担忧。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问香香,和亲王府的后院是不是有黑牢或是水牢?

香香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想到哪儿去啦?王府里怎么会有那些肮脏东西。依我看,祝大爷今天就能回来。说不定,晚上吃了酒就会回来。”

如香香所料,刚吃完晚饭,祝子山满身酒气,被费保定搀扶着回来了。

“小华,痛快!我几个月了,这两天真痛快,心里的烦恼是一扫而光。”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然后瞪着眼睛,四下里寻找。

“祝大爷,您找什么?我帮您找。”香香说。

祝子山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拍打脑袋,懊恼地说:“看我这记性,我找什么呢?对了,我找煎药的砂锅,我要给小华去煎药。”说着话,一屁股压到凳子上,头枕胳膊,睡着了。

香香问费保定:“哥,什么事把祝大爷乐成这样?”

费保定微微一笑,说:“棋逢对手,自然开心。”

第二天一醒过来,祝子山给华安安讲了这两天的经历。

祝子山提心吊胆跟着费保定来到王府,他寻思,费保定是高手,那王爷和道人们怕也是高手。自己输棋不要紧,万一落个“招摇撞骗”“欺君之罪”什么的,恐怕老费也救不了自己。

王爷对他这位高人还很尊重,不但请他坐着对弈,还叫来几个乐工,演奏仙乐助兴。祝子山事到临头,只好硬着头皮和王爷摆开棋局。他起初还害怕输给王爷会吃板子,谁知王爷和他一样,也是臭棋篓子。两人一交手就漏洞百出,不断捡对方的漏勺,吃棋吃得不亦乐乎。

费保定本想给王爷悄悄支几招,谁知王爷自己下得过瘾,嫌他碍手碍脚,把他撵出去了。

费保定平常找来陪王爷下棋的,都是真正的高手。高手虽然处处让着王爷,但却有应付挑逗之嫌。王爷虽然赢棋,但怎么赢的,自己并不明白。因为他根本看不懂高手落子的意图,非常没趣。今天,遇上一个水平稍逊自己的,自己处处都能抢先一步,赢来自然开心之极。

高手陪王爷下棋时,要么神态从容淡定,要么察言观色献媚讨好,哪像祝大高手这样,苦苦思索、憋得面红耳赤,为一个劫材和王爷吹胡子瞪眼争执半天。王爷赢这样的高手自然大有成就感,即使走出漏着,被祝子山杀的片甲不留也蛮不在乎,反而大呼痛快。

就这样,王爷留住祝子山不让离开,硬是陪他下了两天棋,过足棋瘾才放他走。王爷不住口地夸赞祝子山手段高、真性情。还说有机会就保荐他去翰林院做棋待诏,陪皇上下棋。

祝子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把王爷的话当成笑谈。

华安安听的目瞪口呆。棋待诏,他是知道的,那是专门陪皇上下棋解闷的一个非常设官职,代表着棋坛的最高水平和最高荣誉。

他记得费保定说过,上一代棋待诏是徐星友。清朝围棋十大家之一,继黄龙士之后称霸棋坛三十年,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宗师。徐星友年老退休后,翰林院棋待诏的位子就一直空着。

和亲王保荐祝子山去做棋待诏,这是多么滑稽的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祝子山也开玩笑,装模作样地说:“华安安你大胆,竟敢藐视本官。我明日奏明皇上,将你发配处州府磁溪县。”

华安安捂着肚子,笑的喘不上气来,说:“是了,那样我们就不用费尽心思挣路费,吃着官饭就回基地了。”

过了两天,祝子山正在后院井边洗碗,两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鸣叫着。

祝子山抬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说:“你要是喜鹊该有多好。”

王府管家突然跑进王家老店,大声吆喝着祝子山的名字。

祝子山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大声回应。

管家寻声找来,拱拱手说:“祝爷,王爷有请。”

祝子山为难地说:“我还要伺候病人呢。上回临走时,我不是跟王爷说过了。”

管家趴在他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祝子山一时不知所措,抱起碗碟,说:“我得给我兄弟交代几句,把他安顿妥当再走。”

他回到房间,神色凝重地对华安安说:“和亲王又叫我去下棋。不去不行,实在得罪不起。”

华安安笑着说:“你只管去吧,我这两天都能在院子走动了,还有香香帮我呢。”

祝子山说:“这次可能会多呆几天。刚才管家说了,让把随身衣服多拿几件。”

华安安想起棋待诏的事,开玩笑说:“不会是让你去做官吧?”

祝子山凑近他,低声说:“刚才管家说,王爷昨天真的对皇上提了这件事,皇上说要亲自面试,看我棋艺高低再决定。所以,这次去了王府要多待几天。”

华安安愕然,这玩笑开大啦!祝子山连接不归、倒扑都不熟练,他就能当棋待诏?那可是围棋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只能属于范大、施襄夏那样的顶尖高手才对。这事真是滑稽透顶。

祝子山把换洗衣服包了,犹豫了一下,把探寻器和报警器也随身藏起来。他最心爱的小戥子没法携带,干脆就留在房间。

祝子山走后,华安安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香香听。谁知香香拍着巴掌连声叫好。华安安很奇怪,就向她解释,祝子山并不会下棋。

香香说:“我看祝大爷就是当翰林的人才。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三百年,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还说,地是圆的。我就担心,那地边上的人该怎么办?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

华安安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信吗?”

香香笑着说:“我没读过书,可知道事理,怎么会相信?他又说苹果掉在姓牛的头上,而不是飞到天上。你说多可乐,苹果又没长翅膀,怎么会满天飞呢?祝大爷就是爱说笑话的人,皇上一高兴,准让他做翰林。”

华安安说:“但愿他有好运气,可是,他一走,又要让你劳烦几天,耽误你的活计。”

香香含羞带怒地瞟了他一眼,心说,都为你劳烦一个多月了,还说这种话。

两人正说着话,费保定推门进来,焦急地说:“坏了,坏事啦,。”

两人一惊,以为费保定看他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犯了忌讳。

费保定抓着脑门说:“我刚从王府听到消息,说有个高丽使团来朝贡,里面有个使者号称高丽第一高手,要向大清国高手挑战。皇上正寻思找个国手应战,结果,王爷就把祝兄推荐给皇上了,说祝兄是不世出的大清第一高手,一定不辱使命,教高丽人输得心服口服。”

华安安惊呆了,半天才醒过神,结结巴巴地说:“那怎么办?他根本不会下棋,输了棋怎么办?不会、不会……杀头吧”。

费保定懊丧地说:“没想到事儿赶得这么寸。晚几天带他去王府就好了。”

华安安从床上蹦下来,揪住费保定的胳膊,恳求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祝领队,你在官面上有人,只有你能救他。”

费保定挠着头说:“我再去王府打探一下,想想办法。只要祝兄还没去皇宫,不行就来个偷梁换柱,另外找高手顶替他。”

费保定甩脱华安安,出了客店,在街上犹豫了半天。心想,弄个冒牌货糊弄王爷开心,谁知王爷就当真了。祝子山这回死定了。王爷少不了要怪罪我,还是躲几天,看看风声再说。拿定主意,他没去什刹海王府,反而躲到一家戏园里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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