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穆尚书怒气冲冲从礼部衙门返回家中。他吩咐管家:“去把费康给我叫来。无耻之徒!当真气杀老夫也。”

他府里的三位清客连忙问他发生了何事,把他气成这样。

原来,礼部衙门还有两位侍郎,其中一位就是卫侍郎。卫侍郎一直觊觎尚书的位置,两人勾心斗角,上下其手,斗得好不热闹。穆尚书根深蒂固,卫侍郎则攀附满洲贵族,谁也奈何不了谁。

穆尚书时常自夸是朝内第一围棋高手,偏偏卫侍郎不服气。两人私下里交锋数次,穆尚书把卫侍郎一直打到让三子,卫侍郎才挂起免战牌。今天在衙门里,穆尚书偶尔路过公事房,听见卫侍郎正在里面高谈阔论,说自己前些天杀败了棋待诏的同门师弟,一个叫华佳的。

卫侍郎说,这华佳手段高超,和穆尚书对弈两局,竟杀了尚书三条大龙。而自己和华佳对弈,也是险象环生,最后施以妙手,反杀了华佳一条大龙。第二局步步为营,不给华佳留下任何机会,又胜了四子。他贬人扬己,得意之态溢于言表。引得公事房内众人鼓手叫好。

穆尚书在窗外听他讲的有凭有据,一时怒火添胸。心想,这华佳无耻之徒,为了赏银,故意输给实力远不如自己的卫侍郎,无意中竟使自己大失颜面。而且,他和自己对弈的详情,外人如何知道?一定是他为了给脸上贴金,在外面大肆宣扬的。他一个下棋的,为了赏钱故意输棋本无可厚非。但是,赢了自己却又输给自己的死对头,这就不可原谅了。

穆尚书是个爱憎分明,睚眦必报,个性执拗的人。因为下棋受辱,使他怒不可遏。他要把费保定叫来臭骂一顿,然后再把华佳赶出北京城,不许他在北京城混了。

三位清客纷纷劝穆尚书息怒,何必跟小人一般见识。

穆尚书已经钻进了牛角尖,谁的劝说也听不进去。依他孤傲的脾气,根本咽不下这口气。他狂躁的不得了,丫鬟请他去太太屋里吃饭,也被他臭骂出去,还砸碎了一个茶碗。

管家跑的满头大汗,回来禀报:“老爷,费保定在和亲王府,一时出不来。”

穆尚书冷笑一声说:“他一个帮闲的狗奴才敢回绝我?”

管家说:“不是呀,老爷。和亲王正在家里做道场,要白日飞升。这费保定身穿道人打扮,混在人群中做法事。这个场合,谁敢轻举妄动。”

穆尚书恨恨地说:“他倒混了个好差事!气死我了。今天出不了这口恶气,叫我寝食难安。”

一位清客说:“既然叫不来费保定,那就着人将那华佳捆了来,痛打一顿再赶出北京城。日后把费保定叫来再臭骂也不迟。”

穆尚书说:“这样也行,谁去把华佳找来?”

屋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一个流浪棋手,鬼知道他在哪里安身?

另一位清客说:“年兄的话我以为不妥。穆大人身居朝中二品,和一个下三滥的江湖棋手舞枪弄棒,这传出去恐有损穆大人清誉。”

穆尚书一拍脑门,清醒过来。自己什么身份,怎能和那些卑劣小人相提并论?如果真要这么做,岂不是被满朝同僚都鄙视自己。

他朝这位清客拱了拱手,说:“王兄之言如当头棒喝,让我清醒许多。可是,不整治这个华小子一顿,我心里如何出得这口恶气?”

王清客说:“这种江湖小人,就要用江湖办法对付。以我之见,在北京城寻个下棋高手,和这小子赌棋,将他杀败,再勒令他滚出北京城就是了。此事若传出去,众人只会说大人宽仁大度,用法妥当,绝不会有损大人清誉。”

穆尚书低头想了想,说:“此计甚妙!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这种方式最巧妙妥当不过。只是,让谁去办这件事情?”

王清客笑着说:“偌大北京城,高手云集,随便找个人都叫华小子滚蛋了。”

穆尚书看看三位清客,说:“哪位年兄愿意帮老夫出此恶气?”

王清客拱拱手说:“学生不才,由学生去办理此事最好。我也常去听雨轩弈棋,颇认得几个高手。赵元臣、王殿臣、金子豪都是京城有名望的好手。”

穆尚书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那就劳烦先生连夜办理此事,愈快愈好。我一刻也容不得这华小子在北京城搬弄是非,卖他的狗皮膏药。”

王清客拱手施礼,快步出去了。

穆尚书又对管家说:“这几天,你就盯着和亲王府的动静。道场一散,立刻把费保定找来听我训话。”

安排妥当,穆尚书心头的怒火稍稍减弱了几度,这才去太太屋里吃饭。

华安安应付了两次棋局,庙里的生活大为改观。他和马修义天天有荤腥吃,普泰和尚心中不安,少不了在佛前做几次深刻检查。

华安安觉得,即使让他俩四个子,他们的水平也不能满足自己探索棋艺奥秘的求知欲。他渴望能找到一位真正的高手,对自己砍削打磨,去掉粗糙多余的枝蔓,使自己的棋艺更精进一步。

晚上消磨时间,他已经很少下棋,而是坐在一旁,观看这两人对局,并不时点拨他们几招,给他们灌输常识性的棋理知识。

白天,他翻出和扬州老叟的对局谱,细心揣摩。这是他手头唯一有专业质量的棋谱。经过反复研究,他领悟到,以现代围棋理论作指导的思路,都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以实力和血性与对手硬拼,胜负将取决于实力、状态和运气。

在扬州时,自己的实力确实不如扬州老叟。但是现在,他相信,如果再有机会和那怪老头对弈,自己至少有争胜负的机会。

院子里进来一个人。院子里不时有香客往来,但是脚步都直奔佛堂而去。这个人脚步迟疑不定,连沉思中的华安安都听出这是个外来人。

听到那人向普泰打听“华贤弟”,华安安从炕上跳下来,出门一看,原来是刘鹏刘远举。上次,刘远举陪着费保定来找过自己。费保定说他是赵元臣的得意弟子。

两人见过礼,刘远举进了华安安的屋子,看见炕上散乱着棋盘和棋子,就笑着说:“华兄弟一个人苦心钻研,难怪棋艺那么高超。”

华安安谦虚了几句,心想,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

刘远举说:“一个人枯坐研习究竟乏味,老哥在楼外楼给你找了场棋局,一局一两银子,不知老弟可否赏脸一去?”

华安安又惊又喜,连忙拱手致谢,说:“刘哥大老远跑来邀请我,小弟怎敢不去。”他转念一想,如果对方是高手,自己不是白白输几两银子吗?“只是,不知是什么样的高人?”

刘远举挑起大拇指,说:“北京城第三把交椅,金子豪。确实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兄弟你敢不敢和他斗上一局?给费兄脸上也增光彩啊。”

华安安一想,赵元臣和王殿臣的对局自己见过,确实有些实力。依自己现在的实力,和他俩对阵未必会输。金子豪比这两人逊色一些,取胜的把握还是有的。自己在庙里刻苦修行,在棋艺的世界已经走出很远。但具体走出多远,当然要找个里程碑测量一下。而且,他早已经技痒难耐,很想找个高手止止痒了。

华安安向普泰打了招呼,欢天喜地跟着刘远举上了路。

华安安问:“刘哥,你最近可见着我费大哥?”

刘远举说:“自从上次下雪喝完酒,再没见着他。听说和亲王府做道场,他在王府伺候王爷,连大门都没有出来过。”

华安安一怔,感到奇怪。“我费大哥是闲不住的人,他能在王府里憋屈这么久,真是难得。”

刘远举说:“连我也纳闷,去他家几趟,都是铁将军把门。后来才知道他在伺候王爷。他这么费心,等王爷得道成仙,大概也能沾些仙气吧,哈哈。”

两人东拉西扯,也不觉得路途寂寞,不知不觉进了北京城。刘远举领着华安安穿街走巷,在觉华寺后面,看见了飞檐斗拱,气势凌霄的楼外楼。

两人上了三楼,见临街的窗前摆着一付棋局,有四五个人或坐或立,正等着他俩。

刘远举向那几个人招招手,大声喊道:“人来了。”然后又对华安安拱拱手,“兄弟,你好自为之,我有事先走了。”没等华安安开口,他“蹬蹬蹬”快速下楼离开了。

华安安走到棋局旁,向那几个人看了一眼。除了二剩子,别的都是陌生人。他朝众人拱手作揖,却只有一个人回礼,气氛尴尬极了。

这五个人中,有尚书府的清客王先生,有一脸坏笑的二剩子。二剩子旁边立着一个半裸肩膀,露出一身刺青和疙瘩肉的壮汉。还有悠闲喝茶的金子豪,以及唯一给华安安回礼的金子豪的徒弟。

华安安感到这里的气氛有点怪异,尤其是那个面目狰狞的半裸壮汉,让他心里虚虚的。

金子豪的徒弟姓徐。他大声吆喝店伙计上茶,然后请华安安坐下,说:“华兄弟,今天的棋局,咱们把规矩事先说好。”

华安安笑着说:“刚才刘大哥已经给我讲过的,一局一两银子。”

徒弟徐摇摇头,说:“不对!你赢了金爷,我给你一两银子。”说话间,他掏出一个银元宝,拍在桌子上。这颗元宝足有五两重。“你输了呢,金爷不要你一文钱。你麻溜地从北京城卷铺盖滚蛋,越远越好。瞧见没,这位炮爷就是见证人。你要是输了棋,赖着不走,这位炮爷就帮你走。”

炮爷,就是那位半裸的纹身壮汉。

华安安震呆了。他心里翻江倒海,瞬间就掠过无数个念头。“为什么?”他大声问。

徒弟徐凑到他鼻子跟前,一字一顿地说:“甭问为什么。输了棋就滚蛋,回你的扬州去。再敢进北京城一步,打断你的狗腿。”

华安安霍地站起身,他已经冷静下来。他略带嘲讽地说:“行!我赢了,肯定拿你的钱,不给都不行。要是我输了,我不但离开北京城,我还给你一两银子。”他把自己的十两银子砸在桌子上。

二剩子和炮爷见他态度强硬,撸着袖子围上来。

王先生轻咳两声,阴阳怪气地说:“纹枰对弈是斯文雅事,都亮拳头干什么?人家不是说了,他还要赢金爷呢。要给人家公平的机会嘛。”

这三个人都瞅着王先生,见王先生使眼色,就悻悻然退回各自的出发点,鼻孔大声喘着粗气。

华安安冷冷地看着他们退后,这才坐下来。他现在明白了,刘远举叫自己来下棋,根本就是圈套。但是,他们口口声声要自己滚出北京城,他就不明白了。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但是,肯定和眼前这个王先生有关系。

徒弟徐抓起一把棋子,扣到棋盘上。“南蛮子,给你一次机会。王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来吧,猜先。算你小子有福气,能跟金爷下一盘对子棋。”

华安安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身子靠在椅背上,坐的四平八稳,这才掂起一颗棋子,轻轻摆在棋盘上。

金子豪自始至终没有用正眼瞅一下华安安,只是怡然自得地品着茶。

猜先结果,金子豪执白先行。

金子豪自嘲地轻轻苦笑了一下,似乎和华安安下棋,实在委屈了自己。他掂起一颗棋子,随手往棋盘上一放。那手势充满无奈,棋子似乎是随意扔上去的。

华安安并不急于落子,他要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本来,他也没想什么后果,他相信自己不会滚出北京城。他只是奇怪,自己整天躲在庙里,竟然会招惹不知哪路神仙。

“小子,你倒是快下呀。相面呢?”徒弟徐不满地吆喝起来。

华安安毫不理睬,等自己心中的一切杂念都清除干净,这才缓缓落子。

金子豪棋风凶悍,又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他才不管神马棋理、布局,一上来就连碰带断,三板斧抡得呼呼作响,大有灭此朝食之势。

华安安现在见惯了这种生猛无理的着法,他轻轻避开对方的锐气,弃掉几个子,将白棋死死封在边上,局势顿时就明朗化了。

金子豪不愧是北京城的第三把交椅,华安安厚壮的外势,在他眼里不过是合理的攻击目标。他不顾一切见断点就断,看似凶猛异常,其实已经死尸累累,惨不忍睹。

华安安从二剩子身上学了很多实用技法,他担心金子豪偷子耍赖,干脆围一片就提一片,根本不给对方留任何机会。

金子豪脸色涨得通红。他无计可施,只好死一片又冲上去一片,死缠烂打,希望华安安在混乱中走出漏勺。

二剩子和徒弟徐面面相觑,金爷怎么这么不堪一击?这姓华的太狡猾了,给你一点做手脚的机会都不留。

王先生用扇子遮住半个脸。他虽然不是高手,却也看出金子豪的脸面丢大了。没想到,这华小子的棋这么犀利,金子豪在他手下跟豆腐似的不经一切。随着华安安大把大把提掉白子,王先生开始考虑,自己回去怎么向穆尚书交代?自己昨晚口无遮拦,许下大话,这事怎么收场?他开始生气,赵元臣为什么不亲自出马?找了金子豪这么个棒槌!

不到一个时辰,金子豪大声喘着粗气,像是刚从狼窝里拼命逃出来似的。他的眼睛鼓得像铜铃,大声说出华安安早就耳熟能详的那句话:“你师傅是谁?”

华安安有意给祝子山脸上贴金,淡淡地说:“当今棋待诏祝子山,是我师兄。”

金子豪惊恐地向华安安拱拱手,说:“多有得罪,金某认输。没见过你这样下棋的。”他转向王先生,面带愧色,“金某技不如人,让王先生失望了。”

徒弟徐却一敲桌子,冲华安安喊叫:“南蛮子,你输了,快滚蛋!”

金子豪瞪了他一眼,骂道:“别他妈给老子丢脸!走人。”

徒弟徐见师傅上火,吐了下舌头,抓起桌上的银元宝就想走。

华安安喝道:“慢着,一两的赌金呢?”

王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从袖子里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然后,冲着二剩子一摆脸,领着二剩子和炮爷下楼。顷刻间,五个各怀鬼胎、气势汹汹的人都灰溜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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