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的回笼觉一醒,发现何所云俯在床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嘴里哈出的热气正喷到自己脑门上。

他摆了一下手,转向窗户,阳光耀眼。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睡了懒觉。该起床了。

何所云殷勤地说:“大哥,我把洗脸水、漱口水都给您准备妥当了。”说着话,他又蹲在地下,给华安安穿鞋子。

华安安可不习惯人家这样伺候他。他把何所云推开,自己穿戴洗漱好,只见何所云又捧上一盏热茶。

华安安笑着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何所云呵呵笑道:“大哥,小弟已经落子,轮你下棋了。”

华安安对这小子毫无办法,只好来到桌前,下了一手棋。何所云像看见骨头的小狗一样跳过来,急切地看了起来。他很快应了一步。看来,他已经对全局进行了成熟的思考。

华安安心想,不给你走一步玄妙的,你岂不是要烦我一天?他通观全局,又走出一步一石三鸟的好棋,留给何所云去慢慢思考。

他喝完茶,觉得通身舒泰,就打断何所云的思路,说:“何老弟,该出去吃早饭了。今天大哥请客。”

何所云又故技重施,央求华安安让他请客。

华安安板起脸,说:“不吃大哥的请,我就不陪你下棋了。”

何所云仿佛被点中穴道,立刻乖下来,只求快去快回。华安安的新奇着法,都是他前所未见的,勾起了他极大的探求欲望。

两人又来到昨天的酒楼,华安安点了一桌更丰盛的饭菜。他和何所云都不嗜酒,而且他昨天吃撑了,今天一点都不饿,纯粹是为了跟何所云争面子。

一顿饭算下来,花了八两银子。何所云咂着舌头,对华安安越发佩服,敬若天人。对华安安的称呼,由“华大哥”、“大哥”,直接简化为最亲昵的“哥”。

华安安无意中驯服了这个精灵古怪、桀骜不驯的小弟,心里非常惬意。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他整天对别人俯首帖耳、毕恭毕敬,此刻有人对自己也这样,使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尤其难得的是,这个小弟还击败了最令自己胆寒的敌手。

两人挎着胳膊进了连升老店的大门,穿过乱烘烘的大堂,进入院子。院子里的某间客房,正好有个人挑起门帘走出来。何所云眼尖,大叫一声:“定庵大哥。”扔下华安安,蹦蹦跳跳跑了过去。

华安安定睛一看,正是施襄夏。这位未来的棋圣居然和自己住在同一家客店。他欣喜异常,快步走过去,向施襄夏抱拳施礼。

很显然,施襄夏已经忘记了华安安是谁,只是客气的向他拱拱手。这让华安安很失望。他还以为自己和扬州老叟的对局谱,会给施襄夏留下深刻印象呢。

施襄夏把何所云拽进房间里,把华安安一个人撂在外面。华安安非常尴尬,他想离开,又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想跟进去,又唐突无礼;留在原地,只听到里面笑语喧哗,自己却备受冷落。他犹豫了一阵,怏怏不快地回到自己房间。

他拿起何所云的笛子,试着吹了两声,难听极了。他百无聊赖,只好俯身观察棋局,用思考棋局来忘掉不快。

门外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华安安一扭头,见何所云领着施襄夏正掀起门帘往里走。

施襄夏一脸歉意,朝华安安拱拱手,说:“闻听所云对贤弟的棋艺推崇备至,我才想起,贤弟可是费保定的兄弟?适才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华安安惊喜交加,忙说些客套话。

施襄夏从怀里抽出一张棋谱,双手奉送给华安安,说:“贤弟的棋艺不类先贤,然细思之,竟也大通棋理,且多有可供借鉴之处,着实令在下受益匪浅。今日原物奉还,不胜感谢。”

华安安对他文绉绉的言语听不大明白,就挠着头皮说:“我原来是想向施兄请教的,扬州老叟布局一结束,只落下一手棋,就断定他赢了。我确实想不明白,所以才向施兄请教。”

施襄夏说:“扬州老叟的棋,功力深厚,高深远计,犹如神龙凌空,难窥首尾。我观贤弟的棋,功力上稍显逊色,一旦进入中局,确实也难挡扬州老叟的凌厉一击。因此,扬州老叟才敢出此狂言。”

华安安点点头:“兄弟的功力确实不如扬州老叟。”

何所云给施襄夏搬来太师椅,请他坐下。施襄夏的小仆也端了茶水跟进来。施襄夏吩咐小仆回房间等候,以免故人来访寻不见自己。

施襄夏说:“所云对贤弟崇拜的五体投地,我今日唐突来访,且观摩一局,望贤弟见谅。”

华安安客气了几句,和何所云继续他俩的对局。如今有自己的偶像在旁边观战,他出手谨慎了,再也不敢存心戏弄何所云。

何所云照常在旁边的棋盘上研究。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华安安和施襄夏相视一笑。可见,湖南小子在高手圈中还是很受大家宠爱的。

棋势进入中局,何所云的强大力量开始让华安安感到压力,他也不由得频频长考。他虽然看得清所有变化,但要从这百十种变化中遴选出最佳方案,却需要仔细判断。在这点上,他和何所云的差距就显露出来了。何所云棋感好,计算快,不需反复判断,单凭感觉就能找出最佳落点。华安安则需要反复计算,反复比较,才能落子。

施襄夏饶有兴味地摇着扇子,他感觉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这个华安安并非棋力懦弱的人,反而计算透彻,着法犀利,不弱于当今任何一位国手。

施襄夏望着华安安沉着刚毅的表情,觉着自己刚才评论他和扬州老叟的棋谱时,过于武断,这使他感到后悔。他心里开始盘算,待会怎样向华安安弥补自己的不当评价。

施襄夏的小仆从门外探进脑袋,轻声说:“相公,范大相公和郭铁嘴都来了,他们在房里候着您。”

施襄夏对华安安拱拱手,说:“贤弟先忙,我去会客。老兄适才看走了眼,言辞之间有轻慢低估贤弟的地方,请贤弟见谅。我今日观贤弟棋局,贤弟棋艺,实不输于为兄。”

华安安一听范西屏和郭铁嘴都来到这个客店,大为惊骇。没想到这僻静小街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内,竟然藏龙卧虎。一时之间,竟有两位棋圣和当今棋界中枢来此聚会。当代围棋界的两大巨星在这狭小空间相遇,会不会发生剧烈碰撞?

他没心思陪何所云下棋了。他急切地想看看范西屏,再次瞻仰范大的亮丽风采。施襄夏前脚刚走,他就追了出去。心想,我和范大下过授二子局,感谢一下也是人之常情,谅他也不会见外的。

施襄夏回到房间正和范西屏、郭铁嘴寒暄,华安安一头撞了进来。三个人一愣,对他的唐突举动都有些不快。

华安安不管不顾,朝范西屏作了个大揖,恭恭敬敬说:“小弟华安安,昔日曾在西湖受范大相公的二子局教诲,特来感谢。”

范西屏愕然,指着华安安,却问施襄夏:“定庵认识此人否?”

华安安知道他是贵人多忘事,早已不记得自己,就说:“我是费保定的兄弟。”

范西屏恍然大悟,“唔——”了半天,仍然想不起华安安是谁。

施襄夏笑着说:“这位华贤弟,棋艺了得。昔日曾在扬州,有缘和扬州老叟弈过数局,兄弟也是刚认识的。他和棋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郭铁嘴一听费保定,想起华安安曾在听雨轩吃过自己的酒席,便拍手笑道:“我想起了,这老弟确实是费保定的兄弟。从武夷山一路北上来到北京城,罕逢敌手。确是棋坛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范西屏冲华安安一笑,说:“贤弟勿怪老兄愚拙。令兄一向可好?”

华安安说:“我听说我大哥在王府做法事,一直没见到。”

郭铁嘴想和范施二人商量什么事情,见华安安这个外人在场,欲言又止,一时开不了口。场面顿时冷清下来,谁也不言语。

华安安明白自己耽误人家谈事情,就知趣地向他们告辞。他只是想和范大说几句话,现在目的达到,也就心满意足了。

回到房间,何所云仍然皱着眉头在摆弄棋子。华安安往椅背上一靠,心想,如果能和范大或是施襄夏下上一盘对子棋多好。也算给自己埋头钻研这么久一个交代。可是,怎么开口呢?

他和何所云的棋局一直进行到天黑也没结束。

何所云发扬棋力犹如滚雪球,初时只有拳头大一点,不免让人藐视。然而,随着棋局的深入,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施加给对手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时常让人有一种不堪重负,想放弃棋局跳开脱身的感觉。

华安安尝到滋味了,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能够击败童梁城。因为他自己已经身心疲惫,几乎无力抵挡对方一浪高过一浪、一波强于一波的猛烈冲击。何所云妙手频出,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施襄夏曾经评论梁魏今的棋风,“奇巧胜者梁魏今”。意为梁魏今的棋风奇巧多变,智机百端。在这个方面,梁魏今当属第一。而何所云是梁魏今的得意弟子,得到了他的全部真传,在奇巧多变中又加入自己的泼辣凌厉,使人更加难以招架。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华安安依仗自己在前半盘的优势奋力抵抗。但是,这种优势如冰雪消融,正一点一点被侵蚀掉。如果局势再复杂一些,很有可能被何所云翻盘。

他仔细计算所剩不多的官子,确认自己最终将赢两子。

何所云也看到了这个结果,懊恼万分,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脑袋。

华安安劝住他,说:“老弟,不要拍坏了脑袋瓜子,那可是棋手混饭吃的家伙。”

何所云自怨自艾地说:“我连走两步缓手,否则会赢你一子。”

华安安笑着说:“中局时,我领先你足有二十个子的优势,被你老鼠打洞似的,东吃一口,西偷一口,最后只剩下两个子保本。我才冤枉呢。”

何所云说:“哥,你棋艺高超,是小弟从未遇见过的高手,小弟早已折服了。只是不赢了你,小弟眼前如堵了一道高墙,视野受阻,非常憋屈。”

华安安说:“来日方长,你何必急于这一时。”

何所云嬉皮笑脸地说:“小弟就是急性子。”

华安安开始收拾棋具,何所云涎着脸,央求道:“哥,咱们再来一局?”

华安安做了个鬼脸,说:“昨天在路上就开始下棋,一直下到现在,哥觉得累了,晚上好好睡一宿,明天再陪你下。”

何所云伸出手,死乞白赖地要和华安安拉钩上吊立下契约,确保华安安明天不会食言。

这时,施襄夏的小仆走进来,说:“我家相公请两位小爷过去用餐。”

华安安跟何所云来到施襄夏的房间,范西屏和郭铁嘴已经不见了。华安安就问范大相公哪去了?施襄夏吱唔了一声,没有回答。

桌上摆了五六样素菜。施襄夏介绍自己吃长斋,从不动荤腥和酒。何所云和施襄夏非常熟悉,吃饭狼吞虎咽,一点不做假。华安安顾着脸面,只夹了几筷子菜。

饭毕,三个人喝茶聊天。华安安想起施襄夏和扬州六鬼的赌局,就问结果如何。

施襄夏淡淡一笑,说:“以一人的精力如何抵挡六人的精力?我只是擒杀了两鬼,最后终因体力不支,没有坚持下来。”

华安安想了想,说:“扬州六鬼以霸王凳和鬼道人的棋艺最高,其余四鬼可以忽略不计。我听说当今世上,只有扬州老叟击败过六鬼一次,施兄可知道?”

施襄夏说:“和扬州六鬼对阵,棋艺高低倒在其次,关键是要有惊人的体力。一个人几天几夜不睡觉,早就心力衰竭,如何能抵挡那几个吃饱睡足的生力军?以我估计,扬州老叟能击败六鬼,定然是服用了提神醒脑的药物,因此才有旺盛的精力。任何人不服用药物,都无法击败六鬼。不论我,还是西屏,都不在例外。”

何所云听得眼放光彩,不由得啃起了自己的手指甲。没人注意他,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正在想着什么。

华安安点点头,说:“这种下法很赖皮。”

施襄夏说:“熙熙往往,莫不为财。扬州六鬼悬下一千两的重金,如何不动人心?不知有多少人垂涎这千两重金,熬得油尽灯枯。”

何所云突然问:“定庵大哥,你向来寄情山水,今番来京城却是为何?”

施襄夏说:“自从童梁城在当湖杀败西屏,就有好事者撺掇我和童梁城也来一次十局大战。或许,有人想力助童梁城早日登上霸主宝座,因此频繁为他安排与当今十国手的对决。童梁城和其他九国手已经交手六位,取得全胜。余下三个人,梁先生老迈,何孟姑飘渺不知所踪,唯有我可与之相抗衡。因此,这次就有人悬红三千两要安排我和童梁城对决。”

华安安来了兴趣,急切地问:“是在北京城吗?”

施襄夏说:“对局地点尚未敲定,我先来北京城等候,顺便拜访亲朋故友。”

华安安兴奋地说:“施兄的对局如果敲定,小弟倒是盼着去给大哥加油助威呢。”

施襄夏哈哈一笑,说:“贤弟若有此意,待时间、场地确定下来,我一定奉告。”

第二天一早,华安安久久不见何所云过来滋扰自己。到了早饭时间,他去喊何所云起床,发现房门已经上锁。于是,他向跑堂的打听。跑堂的说:“那位何少爷天不亮就退房走了,给您留下一张便笺。”

华安安来到柜台上,要出便笺一看,何所云的大概意思是说,听说扬州六鬼很厉害,连定庵大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决定去扬州找六鬼挑战,定要杀他们个人仰马翻,为定庵大哥报仇。

华安安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见人灭人,见佛灭佛。他那种死不认输的执拗个性,只怕下不了两局,就会被扬州六鬼拖垮。

他急忙拿着便笺来找施襄夏。伙计却说,施客官一大清早就领着小仆出去拜访亲友,说天黑才回来。

华安安急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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