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费保定陪着郭铁嘴走进华安安的房间。华安安正躺在床上和马修义聊天。

郭铁嘴掏出一张巨额银票,郑重其事交给华安安,说:“这是扬州六鬼输给你的赌金。”

华安安看了一眼,问:“郭大爷,这一千两银子现在是我的吗?我能随便花吗?”

费保定乐呵呵地说:“当然是你的。兄弟,你悠着点花,给手里也攒一些。”

华安安毫不犹豫,把银票又还给郭铁嘴。“郭大爷,何所云年轻夭折,我心里一直很难过。如果他家里还有人,请您转赠给他的亲人。兄弟一场,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旁边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郭铁嘴惊讶地望着华安安,在心里对这个孩子重新进行了一番评估。他感慨地说:“华兄弟如此慷慨重义,郭某也自愧弗如。这样,我也添上二百两,总共一千二百两,我派人专程送给何所云的师傅梁魏今,托他代为转赠。”

费保定见华安安眼睛不眨一下,转手就把一千两银子送给不相干的人,急得眼睛直冒火。他原想,自己鞍前马后围着华安安,精心照料他,为他出谋划策、遮风挡雨,他怎么也得分给自己四百两?这孩子,没良心!

等郭铁嘴一走,费保定支开马修义,神情古怪地坐在华安安对面,幽幽地说:“兄弟,你对别人这么慷慨,何时对大哥也大方一次?”

华安安一窘,知道费保定眼红了。

费保定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地例数自己的功劳:“兄弟,自从咱俩在磁溪县相识,哥哥可是从来都护着你,爱着你,没让你吃一点亏。从磁溪到处州,又到杭州,引你去当湖游玩,让你见世面。你想和范大下棋,哥就厚着脸皮去央求他。你要下二子局,哥又百般恳求,让你如愿以偿。”

“后来乘坐刘仲翁的家船到扬州,哥也没亏待你。你遭歹人打劫,命悬一线,是哥为你前后张罗,救下你的命。又带你一路来北京城。”

他略去了香香的事情不提。

“祝子山能做到棋待诏,也是哥引荐的。普天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祝子山的底细。哥在祝子山身上,真是担了血海般的干系。”

说着话,他委屈地揉起了眼睛。

“现如今,你应付天下的好手一争高下,哥又为你没日没夜的操劳。兄弟,你想过没有,哥哥可从你身上得过一丁点好处?”

华安安点点头,想起大半年来的生活历程,费保定没少坑自己,但是在关键时刻,确实给自己和祝子山提供了很多的帮助。他一时也感动了,说:“大哥,你对我的好处我都没忘,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

费保定脸色柔和下来,笑眯了眼,往头顶指了指。“赏金!”

华安安笑了,爽快地说:“那还不简单?你明天去郭铁嘴那里挂个号。然后咱俩下棋,我输给你不就行了。”

费保定忙碌这么多天,就等着听华安安的这句话。他心花怒放,一拍华安安的肩膀,说:“好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就对了!你劳苦几个月,耗尽心力图个啥?咱不能眼看这锅熟饭叫别人吃了去,是不?”

他沉吟了一下,说:“不过,大家都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这样做,岂能堵住天下人的嘴?我找了一位老国手,名叫孟国宾,这两天就到北京城了。你和他下棋,故意走出漏步,此事偕矣。”

华安安哈哈大笑,心说,王师爷花高价买我的败局,哪知道却为我请来了天下的高手陪我提高棋艺。我应该好好谢谢他才对。

“大哥,我最近下棋太频繁,觉着脑袋发木,注意力难以集中,迟早是要输的。反正,我下败了童梁城和扬州六鬼,心愿已经完成。随你找谁,我输给他就是了。”

费保定挤眉弄眼地说:“哥哥不会亏待你,这里面总是有你一份的。如今的挑战者越来越强,你就躺在床上装病,和谁都不要下棋,专等孟国宾。”

华安安问:“万一有人挂号排在孟国宾前面怎么办?”

费保定站起身,感觉浑身轻松。“兄弟,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郭铁嘴,先给孟国宾把名号挂上,省得被人抢了先。”

费保定看得出来,经过这段时间与各路豪杰的激烈较量,华安安身心疲惫,已成强弩之末,随时会败给任何一位棋手。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华安安自从击败扬州六鬼,觉着自己都虚脱了,如同大病初愈一样浑身乏力。杀败童梁城,去掉了自己的心魔,好像拨云见日,浑身舒畅;杀败六鬼,为何所云报了一箭之仇,他心满意足,再也不愿触碰围棋一下,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要命的漩涡,躲到一个世外桃源,晴空懒日,慢慢消磨时光。

费保定来到听雨轩,掏了五十两银子,给孟国宾挂上号。

郭铁嘴问他:“孟前辈多年未出江湖,想不到也动了凡心。前辈为何不亲自前来?”

费保定干咳两声,说:“孟前辈车马劳顿,路上又感染风寒,正在客店将息修养。”

郭铁嘴淡淡笑了一下,心说,财色动人心,谁又能跳脱开去?

费保定问郭铁嘴:“这两日可有高手前来挂号?孟前辈前面排的是什么人?”

郭铁嘴指着听雨轩的院子,说:“我把你兄弟近来的对局谱做了四个大盘,摆在院子里,让挂号的人先去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结果,七八个人都打了退堂鼓。目前,只有孟前辈一人挂号,再无别人。”

费保定吃了定心丸,施施然将要走出小会客室,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他眼前一亮,一个身着白色长袍,淡雅兰花马褂的俊俏后生走了进来,手里持着扇子冲他俩拱拱手。

俊俏后生嗓音清脆,带着扬州口音,说:“郭老板,我来挂号。”

费保定见这俏后生有些面熟,便停在门口看他怎么说。

郭铁嘴笑笑说:“向华佳挑战,须押赌金五十两。我劝你去院子里看看他的对局谱,莫要白白折了银子。”

俏后生轻轻一笑,语音婉转地说:“我不用看,我是来替我师傅挂号的。”

郭铁嘴问:“令尊师是哪位?”

俏后生说:“扬州陈美来。”

费保定冷笑一声,又是个痴心妄想的无名之辈!

谁知,郭铁嘴惊呼一声,不自觉地说了声:“扬州老叟!”

俏后生说:“家师正是扬州老叟。”

费保定先是一惊,手里的扇子差点掉在地下。他瞪着俏后生,噎得半天喘不上气来,然后猛拍胸脯,心里狂喊“万岁!”好险啊!只一步之差,险些被扬州老叟排在前面。他眼含深意地望了俏后生一眼,心里说,晚啦,你来滴太晚里奥!什么扬州老叟、什么黄龙士过百龄,这银子已经被费某包下啦,你们没得机会喽。

扬州老叟六年一出山,今年正是出山的时间。有人已经和他预约了分别对阵施襄夏和童梁城的两场十局棋大战。但是,郭铁嘴辗转托人找到他,希望他能来北京城,击败不可一世的倭国棋手,好为中华棋坛扬名立威。他走到半路,听说华佳已经令倭国棋手写下了谢罪状,出于好奇,他没有折返扬州,而是继续前行,想来北京会会这个“扬州小子”。

郭铁嘴一听扬州老叟大驾光临,立刻前往客店拜会这位棋坛的不老传奇。

费保定得意洋洋地离开听雨轩,直接去找赖道人。

费保定虽然在棋坛阅历很深,但他比不过郭铁嘴的深厚人脉。因此,神秘莫测的扬州老叟的真实姓名,郭铁嘴清楚,而他不知道。

他赶到青羊观,向道人们一打听,赖道人还没回来。

“这个赖牛皮,别是被狐狸精迷住心窍了吧?耽误爷的正事!”他心头火起,使劲在赖道人的房门上连踢带打,发泄怒气。

“费爷,您把门扇给我拍烂啦。”

费保定转头一看,赖道人挎着包袱,风尘仆仆出现在道观的月亮门中。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老头,畏畏缩缩,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农。

费保定又惊又喜,骂道:“赖牛皮,你一走多日,害得我天天来找,鞋底都磨破了。”他走近那个小老头,左看右看,不像孟国宾。

“赖牛皮,你怕不是把你乡下老爹找来了吧,孟国宾呢?”

赖道人打开房门,招呼两人进来,对费保定叫苦连天:“我在路上马不停蹄,找到孟国宾家里,他家里人正给他过头七呢。你说倒霉不倒霉?”

费保定顿时傻眼,怎么会这样?天不遂人愿。老孟,你着什么急嘛?

赖道人说:“听他家里人说,老孟喝多了酒,在路上栽一跟头,人就过去了。把我急的,在济南府找了好几天,才算找出这么一个王小二。”

费保定气急败坏地说:“找他顶个鸟用。”

赖道人说:“费爷您别急,看我变戏法。”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套花花白白的假胡子。他把胡子摁在王小二的脸上和下巴上,得意地说:“您瞧瞧。”

费保定仔细一看,还真像孟国宾。“赖牛皮,真有你的。瞒天过海,以假乱真。”

赖道人扬着假胡子说:“光做这两样东西,都费了还几天工夫,您说我能快得了吗?”

费保定说:“像是像,他会下棋吗?”

王小二点头哈腰说:“小的有八品棋力。”

费保定一听,差点啐他一口唾沫。

古代围棋品级分为九品,一品最高,九品最低。每品之间,棋艺相差一先。一品足足能让九品八九个子。八品,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业余二段。

费保定急了眼,对赖道人嚷道:“八品冒充国手?在棋盘上走不了几步就会露馅,你当旁边观棋的都是白痴!”

赖道人退让着,躲避费保定的唾沫星子。“费爷,您甭急呀。我在路上已经思考周全,只要你兄弟肯让棋,这事最好办。”

费保定气呼呼地在房间里踱了几圈,说:“我悔死了。早知道这样,干脆让你上场得啦。你总比这八品强得多。”

他念头一转,想立刻回去给赖道人挂号。可是,扬州老叟已经挡在了前面,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你有什么办法?华佳那头由我去说。”

赖道人说:“你给兄弟三天时间,我保证把王小二教得有模有样,四十步之内,绝无破绽。”

费保定瞪着王小二,突然觉得两千三百两银子和自己根本无缘,强求是求不来的。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继续了,但愿赖牛皮的计策天衣无缝。

“三天时间,不吃不喝也得把他教会!”

他给赖道人下了死命令。

费保定一路长吁短叹,回到连升客店,对华安安说:“孟国宾已经来了,过上三五天就和你对局。兄弟,哥求你了,你一定要把这局棋让出来,不管有多难看。”

华安安想起了香香,话到口头却又咽了下去。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他相信自己和老费都不愿意触碰。

“大哥,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你还不放心。”

费保定瞅了一眼旁边的马修义,忸怩作怪地说:“孟国宾年老力衰,棋艺大不如从前。你要是不用心,一心顾全面子的话,咱们的盘算就全泡汤了。因为孟国宾的后面,排着扬州老叟。”

华安安惊呼一声,心里一阵悸动。他倒不是惊奇扬州老叟,而是想起了莲儿。

尽管知道这次离奇的经历不会有任何收获,但他似有若无的,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莲儿。他的心怦怦狂跳,如果扬州老叟来北京,莲儿会不会来?

他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担心被精明的费保定看出来。但是,此后的几天,莲儿清新甜美的形象总是袭扰着他的脑海,令他挥之不去,暗暗激动,又感到惋惜。

这天晚上,穆尚书刚回府里,王师爷小心翼翼地前来问安。

穆尚书爱答不理地瞅了对方一眼,感觉心里堵得慌。他知道自己和王师爷当初都看走了眼,低估了华小子的实力。可是,王师爷出的馊主意,却把华小子越捧越红,让他非常郁闷。

“大人,有个徽州来的僧人,自称梳子和尚,毛遂自荐要去扳倒那小子,不知大人愿不愿意见他?”

穆尚书哼了一声。“输子和尚?他有什么能耐?他比童梁城还要强吗?”

王师爷陪着小心说:“此人自称浸淫棋艺三十年,练出天下独一无二的赢棋秘诀。”

穆尚书自己就是高手,知道棋艺都是扎扎实实千锤百炼出来的,他才不相信什么秘诀。不过,闲的无聊,他就点点头,让把梳子和尚叫进来。

一个枯干消瘦,披着百衲衣的苦行僧出现在大厅里。他是一位真人版的济公和尚,衣衫褴褛,脚下是毛毛糙糙的草鞋,拄着枣木棍,包袱里哐里哐当乱响,那是水碗和饭钵碰撞的欢快声。

穆尚书皱紧了眉头,这是个乞讨为生的云游僧,他会下什么棋?王师爷真是越发不长进了。

王师爷说:“梳子和尚,把你的真本事给尚书大人说出来。你若真能击败华小子,你修缮庙宇的钱就不用发愁了。”

梳子和尚施过礼,一本正经地说:“贫僧闲时浸淫棋道,聊以自慰,发掘出一种战无不胜的妙法,云游天下二十年,不曾遇见对手。”

穆尚书盯住这个和尚,不知他想乞讨多少布施。

“贫僧的妙法说来最简单不过,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穆尚书想了想,说:“请高僧明说。”

梳子和尚说:“就是模仿对手的棋,一步不差走下去,最终总要赢一个子。”

穆尚书瞪了王师爷一眼,呵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模仿棋焉能赢棋?这种小伎俩也敢自称秘诀?快把这疯和尚赶出去。”

梳子和尚说:“施主大人,请听贫僧把话说完,贫僧自行走人。”

穆尚书冷笑一声,说:“和尚,今天说不出个道理来,我就把你送去法司,治你个招摇撞骗之罪。”

梳子和尚说:“大人也是棋中高手,您可曾想过,若是一步不错地模仿下去,最终结果如何?”

穆尚书说:“白棋先占天元,你从何处去模仿?”

梳子和尚说:“黑棋无可仿制,等于放弃一手废棋。白棋占完天元,则黑棋接着模仿。下到最后,白棋收后,白棋盘面总归要多出一两个子。”

穆尚书嘿嘿一笑,问:“既然如此,你黑棋如何能赢得?”

梳子和尚微微一笑,说:“提前议定好,执白棋者有先行之利,局后数子,当贴还黑棋三子。如此一来,黑棋必胜一子。”

穆尚书沉思了一会,觉着有点意思,就命人摆上棋具,让梳子和尚和王师爷摆开棋局,现场演示。果然,两人连下三局,在白棋贴还三子的情况下,梳子和尚都是一子取胜。

梳子和尚的战法如附骨之蛆,让人无法摆脱,厌烦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穆尚书觉得模仿棋悖逆棋道,会被天下人耻笑。转念一想,这也算个制胜妙法。他悄悄对王师爷说:“你领此人去找郭铁嘴,就按着他的方法办理此事。但是,不要打我的旗号。你明白?”

王师爷含笑点头,说:“对付那种不义小人,就用这种无赖下法,最妥当不过。”

穆尚书问梳子和尚:“这样看来,执黑棋必胜无疑。可是,你怎么保证你就能拿到黑棋呢?”

梳子和尚稽首说:“若是猜先,猜中者无不选择白棋,向无例外。如果对方猜中,正合我意。如果他猜错了,我依然选择黑棋。”

穆尚书摆摆手,说:“王年兄,你就领这位僧人用饭去吧,先赏他五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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