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夕阳洒下余晖,运河上清风徐徐,蛙鸣四起。河堤上垂柳如烟,远近旷野中雾霭沉沉。摆脱了白昼的喧嚣,天地间霎时一派清凉宁静。

华安安和桐城公子坐在船头,怡然自得地享受傍晚时分的清静。

华安安摇着扇子,心里却在盘算自己剩下的行程。他给自己制订了一个休闲项目,那就是在扬州观看施襄夏对扬州老叟的十局棋,然后再去当湖欣赏历史名局《当湖十局》的诞生过程。

他自己推算,距离返回日期还有三四个月。因为他搞不懂阴历的计时方法,往往问马修义或客店掌柜,得到的答复总是“三月初九”或是“四月壬申”,让他如坠五里雾中。他知道阳历总是比阴历快一两个月,既然现在是阴历四月,就应该是阳历的5月或6月。他记得自己是10月来的,具体是哪天却忘了。要想掌握具体时间,只好等祝领队了。

在船上的日子过得飞快。每天早饭后,他开始和桐城公子对弈,晚饭前后就能结束对局。他的心里纠缠了一些理不清的思绪,不时拨弄他的心弦。暑热和莫名的忧愁,使他感到烦躁不安,时不时就踱出船舱,立在船头欣赏两岸的风光。

麦子熟了,远近的田野里,到处是挥镰收割的农夫。衣衫破旧的农妇头顶手帕,辛勤地捆扎麦子。光屁股的小孩提着水罐,在田埂上赤足奔走。这种繁忙的景象,让他若有所思,感到了生活的艰辛。

随着画船每日南下,气温越来越燥热了。华安安早就换了夏衣,冬春的衣服都送了人。唯独留下香香给他做的那件肚兜,他珍藏在包袱里。他知道带不走这件肚兜,却也舍不得扔掉。

画船一过徐州,天空乌云翻滚,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桐城公子望着窗外的雨势,连声叫好:“及时雨!及时雨!”

船工问,前方视线不佳,是否靠岸停泊,以免在河中撞了船。

桐城公子问:“是否下雨天所有的船都要靠岸?”

船工说,向来如此。

桐城公子淡淡一笑,说:“既然河上无船,我们但行无妨。”他的心情很舒畅,不仅是大雨冲去了暑热,而且,他已经连赢了华安安五局棋,在十局大战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他想,华安安迟早都是紧随施定庵之后的顶尖国手,此时抓紧时间击败他,以后就有了炫耀的资本。“想当年,华国手在十局棋中,也是方某的手下败将。哈哈。”

天气陡地凉爽,华安安终于从自身的烦恼中挣脱出来。看着桐城公子日益骄横起来,他知道,再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就要用鼻孔和自己说话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息,华安安感觉自己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第六局,他仍然毫不畏惧地走上桐城公子熟悉的棋路。只有击败对手的长处,才能击溃对手的信心。

双方的较量是针尖对麦芒,比的是气势。前五局,华安安气势不足,精神恍惚,计算跟不上,在激烈的对抗中总是露出更多的破绽。现在,他不厌其烦地反复深算,他要回到以前那种“算死对方”的忘我状态中去。

桐城公子连赢数局,心想你也不过如此。因此,他慢慢松懈下来,心想反正怎么走都是自己赢。因此,他疏忽大意,被华安安连出妙手,很快就崩盘了。

接下来的几天,桐城公子竭力想挽回颜面,却怎么也找不回赢棋的感觉。自己最擅长的路子已经无奈,因为华安安玩得毫不逊色,甚至比他还油滑。桐城公子迫不得已,不断变化棋路,但是,他的棋风已经定型,万变不离其宗。一但回到自己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路子,他绝望地看到,华安安比他更精细。

画船驶入扬州水道,华安安看着这个园林秀美,水道纵横,繁花似锦的城市,心中感慨万千。

桐城公子问他:“贤弟打算在扬州何处落脚?”

华安安说:“花满楼,那是我和朋友约好的地方。”

桐城公子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留你了。你若有闲暇,可来观音山敲玉园找我。”

华安安问:“不知施定庵和扬州老叟的十局棋何时开始?兄弟都等不及了。”

桐城公子笑着说:“确切时间,我也不知道。还不知扬州老叟从北京回来没有。一旦有确切时间,我会派人来通知你,你随我去就是了。”

“是在青龙场吗?”华安安问。

桐城公子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说:“施定庵和扬州老叟是何等样人,怎会去那种龌龊地方对弈?当然是弈乐园了。”

华安安感到奇怪。“弈乐园在哪里?”

“北郭门外韩家园就是,也叫依园。那里是国手云集的地方,一般人是无由进去的。当然了,贤弟如今声誉鹊起,一报名号,说不定依园主人会倒履相迎。不过,最好是老兄带你进去,免得遇上尴尬事。”

桐城公子向他解释,同时又把自己的身价抬高一番。

华安安和马修义谢过桐城公子,租了一条小舢板,把他俩送到花满楼。只有到了花满楼,华安安才能分辨出扬州城的东西南北。

雨,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华安安很想故地重游,但他不敢去青龙场。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给他留下的只是后怕。而且,自己在北京击败六鬼,赢了他们一千两银子,不知他们是否怀恨在心?万一自己再遭一次袭击,怕马表舅也救不了自己。

马修义对扬州也不熟,他是年老不爱动的人。两人一天到晚守在客店里,望着雨雾濛濛的街景,不知何时才会有转机。

华安安拿出郭铁嘴的信,犹豫了几回,终于没敢给周怀玉亲自送去。马修义送完信,乐呵呵地说:“那位周先生看完信,一直问你为何不亲自去送,我说你中暑,在客店卧床休息。他说等你身体将养好,一定要设宴款待。”

华安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曾经给人家设过局,差点就害了周怀玉。他笑了笑,再也不肯提起这事。

他劝马修义找一条顺风船回家,马修义却放心不下华安安。自从在小庙里保护华安安不被二剩子欺负,他就把华安安当成自己的亲孩子看待。听华安安说,他要在这里等待祝子山。马修义拿定主意,只有等到祝子山他们兄弟二人汇合,他把华安安托付给祝子山以后,自己才能安心离去。

华安安无所事事,就用睡觉来打发时间,或是守在窗口,看河道里的小船和各色行人。天气炎热,白天在房间里辗转难眠。他很想去瘦西湖边的林荫下乘凉,又怕遇见青龙场的熟人,只好守在房间里,自嘲说自己成了“清蒸狮子头”。不过,他也获得了一个几个月来难得的休息机会。马修义跑进跑出,张罗两人的饭菜。或是听说扬州有什么特色食品,就为华安安买回来品尝。华安安最爱吃的拆烩鲢鱼头,翡翠烧卖和四喜汤团,几乎成了他的主食。

这天早晨,华安安正在房间做体操,客店伙计上楼告诉他,有位胡府的管家在楼下等他。

华安安以为是莲儿,心里小鹿乱撞,连忙下楼,却看见一位皂衣白袜的老头正躬身等候。他不由得生出疑心,除了莲儿和桐城公子,谁会知道自己的落脚点?

老头拱拱手,从怀里抽出一张大红名帖,双手捧给华安安,恭恭敬敬地说:“华先生,这是鄙主人的名帖,扬州胡兆麟,恭请先生屈尊前往胡府弈棋,谢银五十两。”

如果是以前,华安安会高兴得蹦起来。但是,他现在经过了那么多坎坷,变得谨慎多了,而且他不缺钱花。

他没有听过胡兆麟的名字。他现在最怕的是曹四爷和六鬼的报复。他以前去达官贵人府上下棋,谢银不过五两、十两。这个陌生人竟然出五十两,很明显是个圈套。

华安安冷笑一声,说:“华某身体欠佳,恕不能从命,您请回吧。”

说完话,一甩辫子,一步一步踏回楼上,把老头晾在原地。

华安安一回房间,立刻把房门插上。他一上午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这个胡兆麟想搞什么陷阱。他反复回忆,自己到扬州后,几乎没有走出花满楼,青龙场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行踪?难道是桐城公子泄漏的?但是,这个胡兆麟肯花五十两银子请自己这个野棋手去下棋,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华安安告诉马修义,出门时要注意安全,他可能被人盯上了。在北京城下了两场棋,莫名其妙惹了几个月的麻烦,天天寝食难安。现在,归期临近,他再也不愿招惹这些无妄之灾了。

吃午饭时,那个胡府管家又来了。华安安正和马修义在楼下厅堂里吃饭。

老头上午碰了一鼻子灰,这次更加恭敬有礼,说:“我家胡翁欣赏华先生的棋艺,愿以一百两请先生去府上对弈一局。”

华安安和马修义对视一眼,他们的诱饵加重了!

华安安擦净嘴,转过头看着这个躬身有礼的老头,冷冷地说:“我又不认识什么胡翁,他到底想干什么?你别蒙我了。你回去告诉曹四爷和霸王凳,他们想找我下棋,就来这里,我一定奉陪到底。”

老头莫名其妙,但听出华安安语气不善,就耐心解释:“敝家主人是胡兆麟,不是曹四爷,华先生大概弄错了。”

华安安摆摆手,不听他解释,继续埋头吃饭。

老头尴尬极了,呆呆站立半天,最后怏怏不快地离开花满楼。

马修义把跑堂的叫到跟前,问他胡兆麟是什么人。

跑堂的摇摇头,说:“诺大的扬州城,富商巨贾何止万千,小人真的不认识。”

回到房间,马修义说:“这个生人邀请,吉凶难料,不如咱们换家客栈?”

华安安想了想,说:“那样的话,不是被扬州六鬼笑话了?我上回被打了闷棍,现在成了惊弓之鸟。他们都是爱使诈的人,如果我不出门,不上当,他们又能怎样?”

华安安叹口气,自从来到这个年代执行任务,怎么一天都消停不下来?一开始为生活奔波,好容易有了钱,又陷入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中。

他刚想睡午觉,又有人敲门。马修义打开门一看,是桐城公子的管家。华安安连忙起床,和管家寒暄几句。

管家笑着说:“我家公子和扬州胡兆麟交契深厚,前日在胡兆麟面前极力夸赞先生的棋艺。这个胡兆麟也是棋痴,听说派了管家请了两次,都请不动先生尊驾,没奈何,他央了小人一同前来拜见,正在楼下等候。”

华安安大吃一惊,忙问胡兆麟是什么样人。

管家说:“胡兆麟是扬州富商,家财万贯,日进斗金。他嗜好围棋,棋风凶猛异常,人家都叫他胡铁头,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华安安苦笑一声,说:“糟啦,我不知他是什么人,连着拒绝他两次,恐怕他恼羞成怒了吧?”

管家说:“我看他非但不恼怒,反而有些恭敬之意。”

华安安放下心,随着管家来到楼下。他以为胡铁头是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莽汉,却见胡铁头身材高挑,身板硬朗,一副斯文模样。

两人见过礼,胡兆麟带着歉意说:“胡某有事缠身,未能亲来拜见华先生,还望见谅。”

华安安心想,他一定认为我架子大,就辩解说:“华某对扬州风物人情并不熟悉,今天为难了贵管家,也请胡先生见谅。”

胡兆麟爽朗地笑了,说:“早在去年,我就风闻先生大名,可惜无缘得见。前日听到方公子提及,立即就想拜望,可惜被俗事缠身。今日见到先生风姿,真是得偿所愿。”

华安安见他没有恶意,就谦虚地说:“我一个无名小辈,怎敢劳您的大驾?”

其实,胡铁头在棋坛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华安安接触的世面太封闭,所以连胡兆麟胡铁头都一无所知。

胡兆麟是扬州富商,嗜棋如命。他的棋风凶悍,专好杀人家大龙,横冲直撞毫无顾忌,人们都害怕他,给他起了外号叫胡铁头。

相传,胡铁头有一次和范西屏赌棋,赌金高达数千两白银。棋下到中局,胡铁头陷入绝境,左思右想无法可解。于是,他谎称身体不爽,提议暂时打挂,明天续弈。结果,胡铁头让人拿着棋谱,连夜去找施襄夏,讨教破解的方法。

第二天,胡铁头得意洋洋地走出一步解困的妙手,引得范西屏哑然失笑,说道:“定庵人还未到,棋却先来了。”

此事一时引为笑谈,但却使胡铁头有幸在围棋史上留名。

传说范西屏和胡铁头对弈,总是先让两子才开局。范西屏对其他国手,有着一先的优势,由此推算,胡铁头有二品的棋力。

胡铁头喜欢结交棋坛高手,十国手无一不是他家中常客。听桐城公子说起华安安在北京城独自抗衡天下高手,杀败三位国手,又挑翻扬州六鬼,一时大为惊奇。杀败国手不算稀罕,但杀败六鬼,此前仅扬州老叟一人成功过,连施定庵都败在六鬼的时间魔轮之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华安安竟能立此奇功?他心里痒痒,巴不得立刻见到这位奇人。

桐城公子大力赞扬华安安,其实是为了捧高他自己。毕竟,他在运河上与华安安的十局棋打成了五比五平。

胡兆麟看华安安仪表堂堂,一表人材,又听说他是当今棋待诏祝子山的同门师弟,立即对华安安产生了更高的敬意,极力邀请华安安去他的敲玉园盘桓几天。

华安安闷的发慌,正想出门散心,问清了胡兆麟的府宅在观音山的敲玉园,就请马表舅守在客店,有事就去敲玉园找自己。

扬州在明清两代以富庶和园林美景闻名于世。瘦西湖是扬州最负盛名的风景区。这座湖以前是护城河,经过开挖改造,湖面或宽或窄,姿态妖娆。在康乾时期,湖畔的盐商巨富的私家园林密布,形成了“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亭台直到山”的绝美景色。

胡兆麟的敲玉园就在观音山。花木葱茏之间,正好能俯瞰瘦西湖的全景。

华安安不懂园林艺术,胡兆麟给他讲的花鸟山水一点都不懂。他只觉得这里的风光很美,是纹枰对弈,坐而论道的天然场所。

此时,胡兆麟的府里,还住着一位客人,安徽周敦敬,也是一位国手。

三个人坐在胡府的画舫上,免不了谈起棋坛上的事。胡兆麟心里很痒痒,想看看周敦敬和华安安对弈一局,自己也掂量一下华安安的棋艺。但是,周敦敬对华安安有所忌惮,又碍着国手的身份,并不开口向华安安挑战。

画舫轻荡湖上,旖旎风光,令人陶醉。

华安安问:“听说扬州老叟要和施定庵进行十局棋大战,不知几时能举行。”

周敦敬淡淡一笑,用眼睛指着胡兆麟,说:“主家正在这里,小兄弟可真是问对人了。”

胡兆麟仰天大笑,说:“定庵与我交契最厚,他想向扬州老叟挑战,自然少不了要我破费。这老叟六年一出江湖,挣够六千银子就隐身,当真是神出鬼没。”

华安安睁大眼睛,问:“和老叟下棋就要六千银子?”

胡兆麟伸出三根手指,说:“下十局棋是三千银子,一般对局,是五百两一局。”

华安安感到奇怪,说:“那他为什么隐居?天天下棋,不是早成了百万富翁了?”

周敦敬和胡兆麟见华安安说话孩子气,忍不住都笑了。胡兆麟说:“范西屏是棋圣,老叟是棋仙。你可见过神仙天天混居闹市,以挣钱为业吗?”

华安安点点头,若有所思说:“扬州老叟追求的是棋艺的最高境界,他和人下棋,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最低生活。平均算下来,每年花销一千银子,在扬州这样的豪华城市,确实很普通的。他真是一位高人啊。”

胡兆麟实在按捺不住了,说:“胡某今日就悬红一百两银子,二位切磋一局如何?当此西湖美景,泛舟湖上,一位棋坛名宿,一位新晋奇才,若不弈棋,岂不是浪费这良辰美景。”

华安安和周敦敬欣然从命,摆开棋盘,搏杀起来。

周敦敬棋风平和淡雅,不喜欢搏杀,大局意识清晰,官子工夫深厚。但是,他遇上华安安,如同遇上天然克星。华安安有先进的围棋理念作指导,搏杀功夫有了长足进步,论起官子也不输于他。

因此,天还没黑,棋局就草草结束,华安安足足赢了十四子之多。

胡兆麟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心想,这华安安的棋力怕不输于施定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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