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扬州老叟所料,童梁城在第八局气势汹汹,一上手就展开急攻。或许,他终于悟出了一点门道,华小子的棋艺境界远远高于自己,平稳对局,只能给对方施展的空间。倒不如双方赤裸裸肉搏,最简单的肉搏角力,或许自己还有机会。

华安安看清了童梁城的目的。他告诫自己,一定要顶住,如果被童梁城在乱战中得手,他在后面两局,就会如法炮制,用乱战来对付自己。

华安安想起老叟的叮咛,稳住再稳住,不要被童梁城打乱行棋节奏,也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表面上他很疯狂,处处得利,但他这样迟早会露出破绽。

童梁城被屠掉大龙的一刹那,人真个瘫软了,华安安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童梁城这局棋,与其说是败给华安安,不如说是败给他自己的不自信。他找不出华安安的破绽,华安安也找不出他的破绽。双方各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功效调整到最高状态,疯狂对撞,紧扣胜负主题者获胜。

五胜三负,扬州老叟一方已经稳赢不败。

扬州老叟难得地松弛下来,坐在池塘边悠闲地钓起了池里的鲤鱼。没等华安安开口,扬州老叟怡然自得地说:“下一局,童梁城已经毫无斗志,你只须快刀斩乱麻,就可速胜。我估计,他的最后一局肯定会放弃,说不定会称病不出,推掉棋局。”

华安安惊讶地说:“师傅,你知道我今天赢了?”

扬州老叟淡淡一笑,“一切都在老夫算计中,焉能不赢?”

华安安诚恳地说:“没有师傅的栽培,我也不会取得这样的成绩。”

扬州老叟说:“那是你自己具备了战胜他的实力,只是差一丁点没有透破。我不过是带你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而已,我不会和你争功的。”

华安安嘴角动了动,又把话咽回去,还是比赛结束再说吧。

第九局已经毫无悬念,童梁城双目暗淡无光,他仅存了最后一点希望,就是延长比赛,希望在漫长的棋局中捡到华安安的漏着。曾经,他距离棋圣或棋待诏只有咫尺之遥,手尖几乎已经碰触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桂冠。然而,命运强行拖住他的脚步,使他眼睁睁看着梦想从鼻子前划过,越来越远。

出乎他的意料,华安安一改稳重的棋风,一上手就大刀阔斧展开全盘攻击。童梁城的预想被打乱,只得仓促应战。但他只是被动应付,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棋局早早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旁观的几位国手相互对视,目光中充满凄凉:童老夫子彻底被这个年轻人打垮了!不仅在棋艺上,更是在精神上。曾几何时,徐星友就是这样被程兰如击败的,而程兰如面对范西屏,也落得同样下场。今天,童老夫子也不可避免地步入老棋手的宿命。

童梁城脑门上青筋暴露,枯干的手捻着胡须,竟有些微微颤抖。他竭力想保持鹰隼般的气势,但大家看到的只是他难掩的沮丧和绝望。

棋局终了,童梁城竟然输了十七个子之多。

观棋众人满场唏嘘。他们看到,五十出头的童梁城颓然窝在椅子里,像是突然衰老了十岁。信念垮了,往日的精气神荡然无存。

华安安兴冲冲回到花满楼,告诉祝子山,自己这方已经赢了比赛。最后一局,已经无关胜负。

祝子山在桌上摆了一大堆黄金珠宝,正用一杆精致的小秤一个一个称着玩。

“阿弥陀佛,别惹出事儿最好。我在想,如果把这些珠宝藏到什么地方,等回到咱们的年代再挖出来,咱俩就成百万富翁了。”

华安安一愣,问:“你不是说留给下一批工作队吗?”

祝子山抬起脸,反问他:“你看着这一大堆金光闪闪的珠宝不动心?”

华安安说:“我师傅棋艺高绝,要想挣钱,简直易如反掌。但他每年只挣一千两银子,够生活开销就行。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爱钱?”

祝子山想了想,说:“他是一心探索棋艺最高境界的人,志向高远,必须心无杂念,保持单纯的生活。钱会产生各种诱惑,一个人面临的诱惑越多,越会迟疑他的脚步。我看了,当今世上,也只有他视钱财真如粪土,所以他的棋艺修为最高绝。他的境界,比蓝天还要高远深邃。”

华安安笑了,说:“我们是俗人,喜欢诱惑。你说吧,准备埋到哪儿?”

祝子山说:“逗你玩的,这是公款,只能留给工作队使用,让他们少遇一些麻烦。”

华安安哼了一声,取出信件,转身下楼去仙人桥。

扬州老叟摆了酒菜,正等着华安安。菜都是普通素菜,酒却是佳酿。

华安安敬了师傅三杯酒,莲儿又敬了他三杯酒。

扬州老叟说:“今日大胜童梁城,我此次出山的目的已然达成。美中不足的,是放过了施小子。不过,他想做棋圣,还要过范西屏那关。做得成做不成,还要看他的造化。我今天想说的是,咱们师徒一场,缘分浅薄,恐怕日后也无缘再见,我无物可赠,就送你一部师尊亲手题写自序的书留作念想。”

说着话,他取出一卷精心包裹的《黄龙士全图》,郑重地交给华安安。

华安安恭恭敬敬收下礼物,问道:“师傅怎么说这种话?”

扬州老叟说:“我明天就带莲儿重新过起隐居的生活,你要好自为之,不论身处何方,心中都不要忘我‘棋圣派’和师尊,我也足以欣慰了。”

华安安惊慌地瞅了一眼莲儿,莲儿低着头,眼中含泪。

华安安一时激动,连忙给师傅跪下,说:“想不到您这么快就要隐居,我再遇到难题,又该请教谁呢?”

扬州老叟说:“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无须伤感,快快起身。”

华安安说:“其实,我早前有些话说的并不明了,望师傅见谅。我祖籍在广西,但我却是从另外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来的。如果我不能按时回去,就永远没法回去了。那里有我的父母、妹妹,亲人朋友,我不得不回去。”

扬州老叟怜惜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棋艺来自广西,而广西人都是那样下棋的,我才不信呢。我也猜想,你是来自比广西更远的地方。”

莲儿悄悄擦掉眼泪,问:“师哥,你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华安安羞愧地点点头,说:“路途艰险,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一走,你要好好孝敬师傅,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他又转向扬州老叟,动情地说,“师傅,不管我走多远,我也不会忘记我是棋圣派的弟子,如果有机会,我会在我生活的地方重新立起门户,让黄师祖的英名永远流传。”

扬州老叟欣慰地说:“好好,我到底没有看错人,风烛残年,又能收你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才俊做弟子,‘棋圣派’后继有人,这都是师尊保佑啊。”

三个人喝酒到深夜,若不是扬州老叟不停地催促,华安安真的不想离开。

临走时,他问:“师傅,如果我想找您,该怎么联系呢?”

扬州老叟说:“你可以找你师姐,她在镇江木叶观修行。”

华安安恋恋不舍地跟师傅和莲儿告别。互相道声保重,从此永别天涯。

华安安满腹惆怅回到客店,告诉了祝子山事情的经过。

祝子山就着灯光,翻看了黄龙士真迹手写的《黄龙士全图》,连声说:“可惜!这书带不回去,也没法埋藏。它的最好归宿,只能赠给收藏家小心保留了。”

华安安说:“祝领队,你醒得早,你要早早叫醒我,我去送他们。”

祝子山说:“别费劲了,他既然要隐居,就不会大白天出门。估计三更天或四更天就离开仙人桥了。你还想惹你师妹哭鼻子吗?”

华安安大失所望,说:“反正,天不亮你叫醒我就行。”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华安安从梦中苏醒,一轱辘爬起来,穿戴整齐,跑到河边。扬州城仍在夜幕笼罩下,河水映着月光,城墙上时断时续响起打更的梆子声。他在河边等了很久,也没看见一条船。

好容易来了一条运菜的船,他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捎他到仙人桥。这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老仆人打开门,告诉华安安,老先生和小姐在半夜就已经离开了。

华安安怅然若失,怏怏不快地回到花满楼,给祝子山带回了一份早饭。

祝子山起床第四件事,就是摆弄黄金珠宝。他订做了一个结实的小匣子,把这些宝物分别装进去。担心匣子在路上会发出响声,又在里面垫了许多绒布。然后拎着匣子晃了几下,再也没有哗啦哗啦的声响了。

他伸出手掌说:“六万七千两。”

华安安烦闷地卧在床上,说:“你是一心为公啊,这点我最佩服你。”

祝子山把匣子藏好,这才开始吃早饭。“你明天还得再去应付一局?”

华安安说:“照理说,应该去的。全始全终嘛。”

祝子山说:“你明天下完棋,咱们后天就动身去当湖。你如今在扬州再没有师妹的瓜葛了吧?”

华安安哼了一声,笑着说:“你现在就会拿我开涮。等回去看我写报告揭发你,成天陪着王爷灯红酒绿,花天酒地。”

祝子山哈哈大笑,说:“我那是生存之道,也算是工作需要吧。咱们说好,我明天就去雇船,棋赛一结束你马上回来,不要耽搁。”

华安安说:“八十一难都过来了,你现在变得特别小心谨慎。”

祝子山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华安安哼了一声,“大惊小怪。”

第二天,华安安照例雇了一条船,沿着河道一直驶入弈乐园。他扫了一眼湖面,却没看见沈伯春的画舫,只见黄子仙在湖岸凉亭向他招手。

两人见过礼,黄子仙交给他一纸便笺,说:“童老夫子今日身体不适,传来信笺,宣布退出棋赛了。”

华安安并不意外,这一切都在师傅的算计之中。他和黄子仙寒暄几句,出了弈乐园,没走水路,而是沿着河岸步行回花满楼。路过青龙场的大门时,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他的心里仍旧怀念去年秋天愁人的秋雨。没想到,在这个炎热的夏日,他再次陷入离愁别绪的伤感中。

一走进花满楼的大堂,华安安就感觉气氛不对。门口聚了一堆裸身壮汉,大堂里坐了四五个公人,腰里挎着刀,正在喝茶嗑瓜子,满脸的戾气。

他走到楼梯拐角,突然听到祝子山的吼叫声,心里一惊,连忙快步奔上楼,直接冲进房间。

吴老虎和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正在和祝子山对峙。祝子山手里握着“棋待诏”的腰牌,气得满脸通红。

华安安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祝子山说:“这个姓吴的说了一大堆狗屁不通的废话,想要威胁我。我堂堂的御封翰林院棋待诏,成天陪侍皇上,岂会怕了你们这些狗才。”

公差没有说话,只是抓紧腰刀把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随时会拔刀砍过来。

吴家阶冷笑着,亮出几页纸,说:“证人证言俱在,你甭拿将军府吓唬人。我若是把这证据呈上去,怕你不落个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

华安安搞不清怎么回事,问吴家阶:“你师傅生病卧床,你不去床前尽孝,跑来想干什么?”

吴家阶连声的冷笑,说:“我要告这个祝子山,他根本不会下棋,却欺瞒皇上,骗取棋待诏官职。欺君之罪,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华安安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费保定泄露出去的?“你有什么证据?你和我师兄下过棋?还是你师傅下过?”

吴家阶展开手中的纸页,大声念道:“扬州商人刘仲翁,首告棋待诏祝子山欺君罔上事。据刘仲翁亲身经历,乾隆三年九月间,由杭州乘船返回扬州,途中捎得名祝子山者一人,二人于船上闲来对弈大棋,祝子山棋艺低微,尚不入品。然乾隆四年六月,竟发现祝子山以翰林院棋待诏身份混居扬州闹市。刘仲翁以为,以祝子山微末之棋艺,竟忝居棋待诏之职,执掌棋界之牛耳,诚匪夷所思之事。祝子山定然是欺瞒朝廷,瞒天过海,方骗得此职位。刘仲翁所告属实,愿当面对证。扬州草民刘仲翁,于乾隆四年七月乙未日叩上。”

华安安还记得那个刘仲翁,是个胖乎乎,养着三妻四妾的有钱人。自己和祝子山、费保定,正是搭乘他的画船从杭州来扬州的。

他一时不知所措,紧张地望着祝子山。

祝子山不为所动,他看出吴家阶是想拿着这个东西来敲诈钱财。如果他真的这么正气凛然,应该去扬州府告状才对。

“我会不会下棋不关你的事,皇上认为我会下棋,并且是高手,这就足够了。拿着这个破纸片来要挟我是没有用的。有本事就去扬州府告状,实在不行,去北京城告御状也没人拦着你。”

吴家阶见祝子山软硬不吃,便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水,说:“祝年兄,你的底细我已经知道了。我在扬州府这个小地方扳不倒你,可你真的油盐不进,兄弟也只好来个鱼死网破,豁出去到扬州府去告发你。你是有官位好名誉的人,我一个滚刀肉,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到时候官司缠身,你老兄的底儿被拆穿,怕你在官场也没得混了。迟早有人捅到皇上那儿去,怕你不掉脑袋?”

祝子山冷笑一声,“姓吴的,有能耐你现在就去告。你若真能去扬州府告发我,我还真佩服你是一条汉子。”

华安安明白了,吴家阶是想来敲诈勒索。

双方谁都不言语,冰冷冷地对峙着。这时候,谁先提条件,谁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华安安想到了师傅,那是个处世多么精明的人!身为顶尖高手,却深居简出,从不与人打交道,甚至在外人面前装哑巴。他几乎割裂了与社会的一切联系,来去如风如雾,不留一点痕迹。

他突然感到后悔,祝子山一再预感要出事,自己却没有一点警觉。如果昨天换一处住所,这些人到哪里去找自己?

房间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时间却没有凝固,眼看明天离开扬州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双方谁都不开口,但都盼着有第三方介入,来打破这里的死寂。

最后,满脸凶相的官差说话了。他是被吴家阶请来站场助威的,但是一进房间,才知道要敲诈的是朝廷命官,他的气焰先矮了几分,一直干巴巴站着没言语。

“吴爷,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弟兄们都在楼下干坐了一上午,我们还要公干呢。”

吴家阶说:“急什么?祝年兄这么强横,说出来也白搭。”

祝子山渐渐失去了耐性,冷笑一声说:“你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看你耍什么门道?”

吴家阶拱拱手,说:“这事要公了,咱们就上衙门去纠缠个三五个月,谁都落不着好。要是私了,您放心,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这位华相公去下一场棋,就这么简单。”

祝子山和华安安相视一笑,他抹的!闹了一场虚惊。不就是下棋吗,搞得这么紧张?

华安安微微一笑,说:“下棋,最简单不过的事,吴先生说出来听听。”

房间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人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吴家阶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有人托我击败几个棋手,我自忖棋艺不精,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是已经答应人家了,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华相公的棋名如日中天,火爆得不得了。因此,只好托您出手,击败这几个人。”

华安安心想,论当今棋坛,除了范大和施定庵自己没有把握,但是对付别的高手,自己还有自信。我就不信,江湖上还有比范施二人更厉害的棋手?

“吴先生只管明说,想托我和谁下棋?”

“扬州六鬼!”吴家阶从嘴里蹦出这四个字。

华安安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当时就呆住了。

吴家阶的笑容阴森可怖。他说:“托我的人,和六鬼有仇,要我无论如何杀败他们。他这样委托我,我也只好转手委托给你了。”

华安安冷冷地看着吴家阶,感觉自己被人逼到了冰崖边缘。

吴家阶说:“你可听好了,必须赢他们!如果您输了呢,我交不了差,只好把这状纸往衙门一递,这几个月,咱哥几个就在衙门里死缠烂打。”

华安安彻底明白了,这是最阴险的手段,想借刀杀人!吴老虎明着纠缠祝子山,其实矛头是对准自己来的。想赢扬州六鬼,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是想让自己在和六鬼的较量中被活活累死,走上何所云的旧路。

自己在北京击败六鬼,全靠郭铁嘴的连环计,但那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何况,现在和六鬼结下了仇,他们一定会把自己活活磨死。

没想到,在这万事大吉之际,竟会遇上索命的无常。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整死自己!

祝子山不知道扬州六鬼是什么货色,但他发现华安安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就知道这绝不是好事,就对吴家阶说:“你的什么六鬼,你收回去吧。我老爷就在这里等你上衙门去告。”

华安安眼中喷射出怒火,对方的阴谋反而激起了他的倔强脾气。他一挥手,打断祝子山的话头,说:“我同意和扬州六鬼下棋。”

此话一出,吴家阶大惊失色,很难相信一个头脑正常的棋手会答应此事。他原本打算用几天几夜时间来逼迫华安安就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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