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定时间的第十天上午,吴家阶正和手下在掷骰子,一抬头,看见祝子山领着一个干巴老头走进花满楼。

“这就祝子山找来的帮手?看起来其貌不扬,还有点文人的酸腐味。”

吴家阶热情地向祝子山打招呼,同时,格外警惕地盯了马修义一眼。“祝待诏,果然言而有信。不知这位是谁?”

祝子山冷冷地说:“你在楼下先等着,我看看我师弟的情况如何。”

吴家阶说:“随你便,您一走十天,我可没有亏待华相公。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没少破费我的银子。”

华安安一见马修义,大吃一惊。既感到高兴,又怕牵连他身处险境。

祝子山看华安安安然无恙,似乎还胖了些。他放心了,告诉华安安,发现了陈宝二人的踪迹。

华安安欢喜得跳了起来,说:“那太好了,你见着他俩了?”

祝子山说:“没有,但我已经让小栓子沿着十字坂,一直到金华、杭州,一路张贴寻人启事。现在返回时间临近,我想他俩也不会走远,一定会看见的。”

华安安搓着手,说:“这下圆满了,但愿再不要节外生枝。”

祝子山取出高效醒神剂,交给华安安,说:“我在回来的路上,用过两次。特种部队的专用药品,真是管用。”

华安安眼中锋芒毕现,狠狠地说:“这下,我可以替何所云报仇了!”

祝子山又亮出麻醉枪,说:“我在路上射了一头水牛,不到三秒钟,水牛就躺下了。我数了一下,吴老虎大概有十二三个人,咱们现在就冲出去。我在码头上有一条快船,24小时待命,咱们现在就可以离开扬州。”

华安安迟疑了一下,说:“不,现在有了药品,我想和六鬼下完棋再走。他们还欠着我的债,我一定要完成我的心愿。”

马修义守在一旁,对他俩的谈话听得一知半解,糊里糊涂。

两人商量妥当,把吴家阶叫进来,告诉他,明天就可以同六鬼对战,让他现在就去通知主持人、证人,让六鬼做好准备。

吴家阶见他们自信满满的样子,搞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以为从杭州请来的这个老头是个世外高人,专门对华安安进行指教的。

吴家阶走后,华安安列出一张纸条,交给马修义,请他利用下午时间,在街上给自己买这些物品。马修义顾不上疲劳,立即就上了街。

祝子山把带给华安安的探寻器和警报器交给他,让他随身带好,万一遇到意外,两人失散了,至少能分头脱逃。

华安安试了一下,探寻器根本没电。

祝子山说:“从明朝放到现在了,凑合着用吧。到了中继基地门外,把警报器的电池装到探寻器上,至少能把门打开。”

两人研究了一下午,考虑和六鬼比赛前后可能出现的一切状况,并且做了相应的准备。

第二天出门时,华安安只带了《黄龙士全图》和香香的一缕长发。其余的杂物都弃之不顾。祝子山带了他的珠宝匣子和银票。两人都罩上长衫,把东西藏在衣服下面。虽然已经立秋,但是天气炎热,穿上这身衣服,确实有点古怪。

不知道和六鬼的比赛会进行几天,但他俩已经不打算再回到花满楼。祝子山不敢结算房钱,怕打草惊蛇。他把二百两银票压在床席下面,老板娘收拾房间时,自然会找到。

他俩的计划是,比赛一结束,立刻从水路赶往码头,乘快船远离扬州。一刻也不能耽搁。

马修义仍然背着他的褡裢,怀里夹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华安安叫他买来的东西。

三个人上了一条船,立刻有几艘船围上来,护送他们前往青龙场。吴家阶的防范非常严密。

他们来到青龙场时,曹四爷、六鬼,黄子仙、周敦敬,以及一些慕名前来观棋的士绅都已经在等着他们。

华安安受到了六鬼的热烈欢迎。他们称兄道弟,表现的那么友好,让外人看来,在北京城的输棋,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对华佳发自内心的友善。

只有华安安明白,他们就是一群黄鼠狼在给鸡拜年。越是热情,越是要精心烹制自己,自己会死得越惨。多亏身上装着药,要不然,吓都要被他们吓凝固了。

华安安寒暄几句,趁人群都在瞻仰棋待诏祝子山的尊荣,悄悄来到青龙场的大院里。他在寻找自己曾经的踪迹,想看看莲儿会不会出现在抄记棋谱的现场。

张挂棋谱的大木盘仍然靠在墙上,木纹开裂,已经变得陈旧。院里聚聚散散满是棋客。可是物是人非,莲儿经常坐的座位,空空荡荡的。

对局大厅,黄子仙大声宣读了华安安对扬州六鬼的棋赛条件。华佳声明放弃六鬼一千两银子的赌金,但是要求,一旦华佳获胜,六鬼中的非扬州籍的棋手必须马上离开扬州,永远不得再踏入扬州一步。

扬州六鬼方面的要求,如果华佳挑战失败,并不要华佳赔偿二百两银子的押金,而是要求三天后,华佳继续向他们挑战。

大厅里一片哗然。他们之间亲密的连银子都不要了?这是要干什么?一方要拆散扬州六鬼这个杀人组合,另一方要把华佳活活拖在青龙场,至死方休!这不是棋赛,而是生死对决!

听了六鬼的要求,华安安望了祝子山一眼,佩服他看问题透彻。如果自己冒冒失失答应吴老虎,就会深陷蛛网,被啃食干净,连骨头也不会剩下。

华佳会赢吗?他怎么会赢?虽然他是扬州老叟的徒弟,据说并没有扬州老叟那么高深的棋艺。他要拆散扬州六鬼,即便六鬼不能在扬州继续作恶,或许他们会在扬州以外重新聚集。当然,一旦离开扬州这个全国围棋活动中心,他们在外地也很难再兴风作浪。

士绅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对华佳的勇气感到敬佩,对他的下场又感到惋惜。

六鬼在北京城输给华安安一次,但那是中了华安安两头钓鱼的连环计。如今在六鬼的老巢中,六鬼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谁能虎口拔牙?

黄子仙询问了霸王凳和华安安,双方都认可对方提出的条件,并且签字画押。棋赛中出现的吐血、残病、猝死,一概不得追究对方的责任。

六鬼以稳操胜券的愉快心情对待这场比赛。他们爱银子,更重视自己战无不胜的威名。还没离开北京城,他们就醒过味,上了郭铁嘴和华安安的当。他们急于和桂叔铭争夺巨额赏金,结果被华安安从中渔利。十几年来首次落败,还生了一肚子窝囊气。他们不敢得罪郭铁嘴,就把帐记在华安安的头上。原以为复仇无望,吴家阶却把华安安给他们送上门来,真是天随人愿。

对华安安的实力,他们心里清楚。因此,排兵布阵时,仍然叫马前炮打头阵,要他不屈不挠,加倍磨时间,必须磨够两天两夜。然后,鬼道人、霸王凳、浪后生依次上场,由贼女子或油葫芦扫尾捡漏。

祝子山和马修义作为利益攸关方,也坐在观众席。祝子山和马修义已经商量好,决不能让华安安吃青龙场提供的饭菜和茶水。他俩轮流出去买饭买水,并亲自监督生米做成熟饭的每一个环节,确保万无一失。

华安安和马前炮的对局开始了。棋盘上摆下寥寥十几颗子,马前炮开始例行长考。

华安安解开马修义带来的包袱,里面有十几本书。他取出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吴家阶和霸王凳同时一惊,华佳在看什么书?棋谱秘诀吗?祝子山往杭州跑了十天,难道取来的就是这些秘籍?

吴家阶沉不住气,假装去茅厕。路过棋桌时,他的眼睛瞄了一下华安安手里的书。短暂的一瞥,书上一段话映入视线。“话说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八戒与沙僧,剪断二心,锁笼猿马,同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

他从茅厕回来,又瞄了一眼包袱里的书,竟然是《第五才子水浒传》。

“他读的是什么秘籍?”霸王凳焦急地问。

吴家阶跷起二郎腿,挠挠头皮,说:“《水浒》《拍案惊奇》《西游记》。”

霸王凳皱起眉头,说:“他真是目中无人,狂妄至极!”

在以命相搏的紧张对局中,竟然看起了《西游记》,这是对六鬼的藐视,使霸王凳恨得牙根发痒。他突然觉得,华佳这么有恃无恐,或许他真的有把握赢自己?霸王凳有点茫然,第一次感到底气不足。

抱来那么多闲书慢慢翻看,足见华安安对棋局的漫长煎熬做足了准备。

场内的士绅们交头接耳。“看什么书?”“西游记”“说什么?”“孙猴子”“没听清”“猪八戒。”

有人忍俊不禁,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马前炮装模作样地摇着扇子,双眼紧盯着棋盘,嘴里啧啧自语,手里拈着棋子,一副举棋不定状。他觉得自己的表演从容自然,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演出功底。殊不知,他越是做作,旁观的士绅们越是感到可乐。

听见观众席不同寻常的骚动,马前炮抬起头,却被《西游记》的封面挡住了视线。当弄清楚观众席嬉笑的原因,他顿时怒不可遏。士可杀,不可辱。他“啪”地一声,狠狠地拍下一颗棋子。

华安安听见动静,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棋盘,不加理会,接着看书。直到一个精彩段落看完,才匆匆应了一步,又埋头看自己的书。

马前炮左右望望,想找主持人评评理。但这一刻,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捂着嘴,兴奋地望着他。他突然发现,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竟然成了众人眼中可笑的小丑。他冷哼一声,立即又拍下一颗子。

华安安随手应付着他,眼睛却不离开自己的书页。他读得非常投入,遇到可笑的情节,竟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全不把棋局放在心上。

马前炮很无奈,他现在急于落子,而华安安却怡然自得地随手应付。他已经被华安安牵着鼻子走了。

虽然华安安只是随手应对,但他的棋势却压得马前炮喘不过气来。

马前炮的心理在焦急错乱的情况下,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他因为华安安的蔑视而变得狂躁,因为观众的取笑而变得暴躁。原计划他要把棋局拖延到后天早上,结果,今天的午饭时间还没到,他就匆匆败下阵来。

吃完祝子山精心监督下制作的午饭,华安安正在抹嘴,黄子仙和霸王凳走过来。黄子仙说:“华相公,六鬼一方提抗议了,说你在对局中还读什么孙悟空,实在欺人太甚。”

华安安和霸王凳对视一眼,说:“霸王兄既然不高兴,那我就换成《西厢记》如何?”

霸王凳说:“兄弟,咱们曾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不必这样傲慢。明刀明枪地干,我扬州六鬼愿赌服输!我们也不是没有脸面的人。”

华安安说:“既然霸王兄看我读书不顺眼,我就不读了,靠在椅子上睡觉总可以吧?”

霸王凳恶狠狠地说:“随你便!你别以为赢了童梁城有多了不起,我可不服你。”

华安安微笑拱手,说:“小弟愿快快领教您的手段。”

霸王凳哼了一声,对旁边早已等候上场的鬼道人说:“华兄弟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看你的了。”

鬼道人说:“兄弟不才,但为了扬州六鬼的名誉,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华安安并不敢轻视鬼道人。即便对六鬼中最弱的马前炮,他也只是以看书为借口羞辱对方,脑子里其实不敢想别的,都在棋局中。

鬼道人的棋风类似桐城公子,精打细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缺乏桐城公子的辛辣和灵气。不过,不管任何棋手遇见现在的华安安,自己的特长都没有发挥的空间。虽然鬼道人顽强抵抗,锱铢必较,天麻麻亮时,他还是输了七个子。

华安安在一天一夜之间,击败六鬼中的前两位,一下子把霸王凳逼上了绝路。

霸王凳在召集浪后生、贼女子、油葫芦商量对策时,祝子山和马修义簇拥着华安安,来到林荫深处。

“你能扛得住吗?现在就把药吃了吧?”祝子山说。

华安安天然地反感这些化学药品。他虽然眼睛干涩,头脑发木,但觉着最后一局,无论如何也能坚持下来。只要击败霸王凳,棋局就结束了,干嘛要吃药品?他在花荫中呼吸了一会新鲜空气,觉得头脑稍微舒服了一些,就回到对局大厅,应对霸王凳的最后一战。

霸王凳的棋艺,据说连范西屏也忌惮三分,可见他是一位难得的高手。

经过一个白天的鏖战,华安安终于擒住霸王凳一条大龙。或许是长时间对局导致他反应迟钝,视觉模糊。在最后一次判断官子顺序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擒获的大龙奇迹般透墙而出,与外面的子相连了。他是付出不小的代价才擒获这条大龙的,如果大龙脱逃,他的实地就远远不够了。

一瞬间,他明白了,霸王凳偷了棋子。这个年代,野棋手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他们的盘外招太多。

他怔怔地盯住霸王凳的眼睛,霸王凳从容镇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野棋手!”华安安在心里恼怒地抱怨。

他向周围看看,黄子仙和周敦敬东倒西歪,都昏昏欲睡。

“拜托,偷棋子你们也不看看?”华安安心里无奈,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个年代没有现场棋谱记录员,也没有电视网络直播。一旦发现对方偷子,要么争个脸红脖子粗,要么忍气吞声。

现在的情况下,满场的人都在集体催眠状态中,华安安只得选择忍气吞声。棋局下到半夜,他输了十几个子。

“我要吃药。”一走进竹林,华安安就气急败坏地说,“霸王凳耍赖皮,下棋偷了棋子,要不然我已经赢了。”

“怎么不报警?”祝子山陪着熬了两天一夜,早就萎靡不振了。

华安安吃了药,精神为之一振,说:“估计浪后生也会偷棋子,大家都得保持清醒。估计明天早晨就能结束对局,你待会去通知快船做好准备,咱们明天一早就动身。”

马修义见事态紧急,就问:“快船能驶进瘦西湖吗?”

祝子山摇摇头,说:“不能让快船进来,这里水道狭窄,一旦被堵住就全完了。我另外找了一条小船藏在这附近,说就走能走。”

华安安对付偷棋子的手段早就习以为常。何况,浪后生的棋艺比霸王凳差一大截。他耐心地判断形势,只要不影响大局,就坚决提净浪后生的死子,再不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到了棋局复杂的地方,他就大声提醒黄子仙和周敦敬,叫他俩睁大眼睛,不要打瞌睡。

浪后生没法下手,只得频频掉过头去看霸王凳的眼色。霸王凳见华安安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竟然还精力旺盛,他已经气馁了。他害怕把脸丢到家,只好转过脸,假装睡觉,不给浪后生任何暗示。

五更天,棋局结束,华安安赢了四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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