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福园拆解、修建的过程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如果不是苏伦突然失踪的消息传来,此刻我应该仍在别墅里,跟萧可冷并肩战斗。谷野神秀死了,水底世界的秘密落在我、萧可冷、小燕三个人手里,所以,如何瞒过日本人进入水下建筑,才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小燕所做的事是正确的。以他的行事能力,只怕会弄得一塌糊涂。

我只能慎重地告诉萧可冷:“再重大的秘密,也比不上人的生命,所以,千万阻止小燕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他只是个顽皮的大孩子,不懂得所有的利害关系。”

“我知道风先生,前路危险,请多保重。北海道这边,还需要你回来主持大局呢。”萧可冷的结束语多了几分关切和温柔。

我轻轻道了再见,然后收线,忍不住长叹一声,希望小燕千万不要演变成疯狂的掘墓人。每一个纵横互联网的黑客,都避免不了一定的人格缺陷。他们在互联网世界上无所不能,难免混淆了真实与虚幻的距离。举个例子,他们可以通过网络随意进入五角大楼的资料库窃取某些机密文件,或者进入俄罗斯的航空航天资料部门偷走任意图片,但要在现实世界里采取激进行动的话,还没接触到那些东西,可能就被政府逮捕甚至乱枪射杀了。

评论家们的话并没有错,黑客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帐篷里静悄悄的,我突然预感到了危险的迫近。至少应该听到顾倾城戴上、摘下耳机的声音,或者她的脚步声,但现在什么都没有,除了电子仪器发出的嘀嗒声——

警戒哨们尽职尽责地沿着帐篷的外围游荡着,不时地轻轻跺脚,夜那么冷,保暖性能再好的战靴,也早被冻透了。

我向后退了五步,隐藏在另外一座帐篷后,拨响了顾倾城的电话,听到振铃声之后,马上把电话放在地上,迅速绕到她所在的帐篷南边,从那小窗子向里偷偷望着。

我看到了如临大敌的小关,双手各握着一柄无声手枪,抵在顾倾城额头上。电话一直在响,但顾倾城的双手向上举着,无法从口袋里把电话取出来。

小关身上洋溢着澎湃的杀气,病态、疲态一扫而空,仿佛一瞬间由病倒的羊变成了饥饿的狼。

昨夜,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或许营地里的大屠杀就不会发生。我怀疑他是被恶灵附体了,所以才会向同类下手。

“接电话——”小关阴森森地开口。

顾倾城取出电话,但已经超过了三十秒的振铃等待,电话不再响。

“谁的电话?”小关的枪口后撤了些,身子紧贴着帐篷北边,警觉地向桌子上那些仪器望着。

“是风先生,我能不能回过去?”顾倾城很冷静,但并没有准备蓄力反击的迹象。此时卫叔还没回到营地,仍然站在隧道入口附近,像是在搜索什么。

“不用了,反正大家都得死,只是时间早晚的不同——”

顾倾城蓦地转向工作台的方向,显出惊骇莫名的表情,连小关手里冰冷的双枪都无暇顾及了,肯定是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什么奇怪的图像。我缩回身子,转向门口,从门帘飘起的缝隙里望进去,电脑屏幕上的正弦波振幅陡然加大了十几倍,而两次波峰的间距却大幅度拉近。

这种奇怪的波形代表收集器获取了某种尖锐急促的声音,但我什么都听不到,隧道入口处,卫叔也没有任何异常表现。

小关仰起头,盯着帐篷顶,神情变得无比紧张,仿佛在仔细聆听着什么。我倏地闪进帐篷,双手一分,抓住他的双腕一拉一送,喀喀两声,令他手腕同时脱臼,手枪也一起落在我手中。

“风,他能听到那种奇怪的声波?”顾倾城扑向工作台,抓起耳机,来不及戴上,迅速贴在耳边,但很明显那是没用的,无论是超声波还是次声波,都已经脱离了人耳的接听范围。我们可以借助示波器看到它们,却永远都听不到。

电脑屏幕上的古怪正弦波跳荡了接近三分钟,渐渐恢复了正常,小关也垂下头,脸上现出诡谲狰狞的表情。

“小关,你要做什么?”我挡在顾倾城身前,企图唤醒他。

“你们……惊动了大山里沉睡的神,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们沉睡了很多年……并且最好一直让他们沉睡下去,否则,这个世界全都会变成汪洋,然后……然后……”

我看得出,他在复述刚刚听到的话,但那是一段冗长的叙述,他没能全部记住。

风突然卷起了门帘,顾倾城的手抓在我腰带上,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风,他说的好像是大洪水——”

考古学家的研究表明,地球上曾有过遍地汪洋的“大洪水”时期,而基督教圣经上的“诺亚方舟”也正是上帝为了拯救地球人而打造出来的,一直漂流到洪水退落,出现陆地为止。

顾倾城的联想能力足够丰富,所以才能从小关的话里瞬间想到那些远古的神话。

“小关,你太累了,或许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杀他容易,但我不想放弃屠杀事件的唯一线索,制伏他比消灭他更有实际意义。

“明天?我们没有明天……进了这座大山的人,唯一的归宿就是化为白骨。”他蹒跚着向我走过来,眼神直勾勾的,迷惘而空洞。

我举枪指向他的胸口,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开枪。

“你们违背了龙格女巫的心意……只有她才是大山世界的主宰……死吧……”他举起双臂交叉向上,一股急促回旋的劲风,从他小臂位置扑面而来,给我的感觉,仿佛是举着一把疯狂转动的电锯一般。

“噗噗噗”三声枪响,子弹贯入他的咽喉和两肩。我没有选择,只能开枪,被杀的队员尸体上留下的伤口已经给了我最明显的提示。

小关的身子趔趄后退,喉咙里喷出的血落在地上,枯草和山石发出“嗞啦嗞啦”的怪响,如同受到浓酸的腐蚀一般,冒起淡淡的青烟。

“龙格女巫是大山的主宰,你们……一定会死……死得奇惨无比……”他重新开始向前走,枪弹对他已经失去了杀伤力。

我低声告诉顾倾城:“第二轮开枪时,你就马上逃向门口,我会挡住他。”小关已经化身为魔,做了龙格女巫的傀儡,我们只能暂且躲避。

顾倾城非常紧张,身子紧贴着我的后背,不停地发出阵阵颤抖。

大山丛林之夜,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所以即使在极度危险的状况下,我仍然可以保持冷静。只要顾倾城脱困,我完全可以从向南的小窗里飞跃出去。

“小关,龙格女巫在哪里?如果真的触犯了她,我们可以马上离开,绝不再来。”我想尽力拖延,等到卫叔或者其他人发觉这边的险情。如果不能杀死小关,只怕会有更多的队员遭殃。

“她在……她在——”

我重重地扣下了扳机,八颗子弹全部钻入他的嘴里,又从脑后穿透射出。

顾倾城没来得及向外逃,因为那门帘“哗”的一声被扯碎了,有个人带着满眼明晃晃的刀光射进来,绕着小关的身体旋转了一圈,倏地后撤,退到帐篷的西南角。

“卫叔——”顾倾城喜出望外地叫起来。

杀进来的人的确是卫叔,他的左肘后面贴着一柄雪亮的尖刀,孤傲地屹立着,满眼不屑地看着小关。

小关呆立着,顾倾城又一次低叫:“声波又开始变化了——”

电脑屏幕上,那些极高振幅的声波再次出现,但只持续了十几秒钟便骤然消失了。

撕去门帘之后,寒气长驱直入,帐篷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又一阵风吹过,小关的身体晃了晃,突然散作一团。我不想面对这种令人作呕的场面,反手拖着顾倾城的手腕,侧着身子走出帐外。她是那么高贵典雅的女孩子,想必更讨厌这种血腥暴力的场面。

外面更冷,天地一片昏暗,满眼只有起伏不定的枯草。

“真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幕像是魔幻电影里的情节——”顾倾城惊魂稍定地长叹。

“记得哲人说过,生活远比电影更精彩,不是吗?”我遥望隧道入口的灯光,越是面临凶险困境,越能激起我的斗志。

顾倾城用力展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仰着头,任长发妩媚地向后披散着,像是夜色里的美丽精灵。

“风,我们现在算不算一起出生入死过了?”她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

我微笑着凝视她的侧影:“当然。其实我一直很感谢你,只有在困境里磨砺过的友情,才是最值得相信的。朋友有通财之谊,这次无论发现什么奇珍异宝,都完全属于你,可以吗?”

她翘起嘴角笑着:“小人可动之以利,君子应晓之以义。这两点,你都对我用过了,看来无论我是小人还是君子,都应该坦诚帮你,否则于利于义,我都会亏欠你,毕生不能安心了。”

飞鹰这队人马损失殆尽,梁威可以算是我的好朋友,但他的思考能力太过平庸,只能像小来一样,作为冲锋陷阵的先遣军。只有顾倾城,才是能跟我一起切磋探讨的最佳人选,不知不觉之中,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已经上升到与苏伦相等的地步。

面对狰狞的小关时,我用自己的身体全力保护她,已经说明了这一点。相信再向前去,任何困境里,我都不会丢下她独自逃命。

“那些声波,应该就是龙格女巫用来控制小关的工具,那么她会藏在哪里呢?所谓‘睡觉的大神’又是什么?龙格女巫阻止一切人进山,难道竟是出于保护地球的好心?”

想起在那间古怪的石屋里见过的老女人,我更加疑虑重重。她知道苏伦去了哪里?如果她真的是龙格女巫,会不会向苏伦下毒手?

“人类对于超声波与次声波的了解真的是太少了——”我黯然长叹,近代应用物理学的系统理论发展了近三百年,仅占博大广阔的地球事物的九牛一毛,只能解释粗浅的表面现象,一旦深究,马上就会发现这些理论实在太贫瘠了,越探究越令人迷惑。

“超声波……超声波……”顾倾城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皱着眉仰面向天。

我立刻闭嘴,免得扰乱了她的思路。

她有一张中国古典美女的标准型鹅蛋脸,五官布局匀称,虽没有关宝铃那样弯曲上翘的长睫毛,但眼睛里充满了睿智倨傲的灵光,每一次闪动,都让人感觉到她的兰质蕙心。

“什么能发出超声波……”她仍然在自言自语。

“琴弦的和谐震荡,除了产生悠扬悦耳的音乐,更能在人耳接收范围之外,形成无法细分的各种声线。琴弦的根数越多,杂波的层次就越多,那么,它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吗?穿云裂帛、响遏行云,古人留下的这些记载是泛指还是特指呢……”

卫叔走出了帐篷,刀已经不见了,刚才的浑身傲气也渐渐消散。不过,从他一刀出手便削断了小关全身关节筋络的那一招,我联想起了一个名满英格兰的华人高手。

他正走向飞鹰的帐篷,小关是飞鹰的手下,出了任何事,都得第一个通知飞鹰才对。

“我似乎明白了……”顾倾城取出手机,看也不看,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

“哥,世间古琴弦数最多的是不是不超过三十三根?”

原来她拨的是顾知今的号码,这个时间,应该是某些人结束了五光十色的夜生活之后,刚刚入眠。

顾知今不满但不敢发作的声音传过来:“是,这么晚打电话进来,我还以为是天崩地裂、火山爆发了呢!”

“如果……三十架古琴同时振响最高音,会发生什么情况?我的意思,至少三十架,甚至更多,有可能超过一百架。”顾倾城转向隧道那边,紧咬着嘴唇,眼神专注。

“哈哈,那肯定是很可观的噪音,声波汇集起来,足可以震碎大厦的玻璃幕墙。不过,没人肯做那种傻事的,震碎玻璃的同时,琴弦自身的共鸣,会将所有相邻的弦绷断,更严重的,连琴身都会震裂。”顾知今无奈地耐心解答。

声波的物理特性很复杂,顾知今解释的不过是最初级的理论。

顾倾城快步走向自己的帐篷,再次对着话筒说:“哥,我在这边的发现具有难以估量的学术价值,不仅仅跟古乐器有关,甚至是声波物理学上的伟大创举,你能不能尽快赶过来,以你的知识——”

我立刻听到了顾知今哈欠连天的苦笑声:“呵呵,倾城,我实在脱不开身,港岛这边连续有几个拍卖会、展览会要开,下周我还要飞往英国参加黛安娜王妃纪念馆的揭幕仪式,根本分身无术。那边的事,你跟卫叔小心处理好了,怎么样?”

顾倾城进入了帐篷,我正想跟进去,飞鹰已经从自己的帐篷里直冲出来。或许近几天来的探险过程太累了,本该是极度警觉的他,到现在大局已定了才醒。

“风,等一下,刚才你亲眼目睹了一切?”他的表情非常复杂,狂怒中带

着无尽的惊骇。

他不会相信卫叔的话,除非经过我的亲口证实。每个江湖老大,都只相信自己的兄弟,这是好事,但同时带着明显的弊端。

“小关的确出了状况,并且我可以确定,是他出手杀了那些兄弟。我先射中了他,但他被某种东西附体,根本不惧怕子弹,幸好卫叔及时赶到,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我说的都是实情,绝不故意夸大。

卫叔就站在飞鹰身边,低声冷笑:“神巫妖术,专找意志薄弱者附体,你还是看好自己的兄弟,下一次再出问题,大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飞鹰铁青着脸走向出事的帐篷,卫叔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年轻人,你一直在观察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跟随顾倾城的思路已经被打断,索性停下脚步,迎着他的目光:“卫叔,你刚才用的可是‘庖丁解牛’刀法?”

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终还是点头承认:“对。”

“我猜到你的来历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被搬掉了一块,我的心情一阵轻松。跟这群人一起行动,至少应该明白他们的身份来历,否则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就在背后来上一刀。

“真的?那可太好了。不过,老江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你想必也知道——饭要多吃,事要少知。知道得太多,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卫叔的左肘轻轻一动,杀气隔着衣服若隐若现。

我冷静地笑了笑:“卫叔,你是顾小姐带来的人,应该不会对她不利,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冲突。既然如此,大家只是江湖上的浮萍聚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绝不会惹是生非。”

卫叔仰天一笑:“年轻人,果然手快眼亮,真有你的。”

这是一次没有火花的交锋,我跟他擦肩而过,进了顾倾城的帐篷。

她的电话还没打完,伏在桌子上,潦草地记录着什么。

“哥,十六架古琴的所有买主身份、幕后隐情、资金流向一定要全部弄清,我怀疑,古琴的价值并不在琴本身,而是以此为阶梯,能抽丝剥茧地牵出更伟大的秘密。我会随时向你报告进度,随时——当然也包括现在这样,凌晨把你从被窝里吵醒。”顾倾城大笑着挂了电话,张开双臂,把那些石柱的分布图全部压住,闭上眼睛做深呼吸,仿佛必须如此才能平复内心的激动似的。

十六架古琴犹如镜花水月一般,还不知道离我们多远,她已经在计划着出售胜利果实了。现在,我们只拥有刻在隧道入口处的古琴图案,其他一概不知。

“风,我知道那些石柱代表什么了!”她睁开眼,铅笔在右手五指缝里灵巧地转来转去。桌上的图纸被翻得乱七八糟,可见她刚刚肯定是一边打电话一边不停地翻图纸。

“石柱、古琴……”我脑子一动,也猜到了答案。

卫叔探索到的结果表明,最后一排石柱为三十三根;她刚刚向顾知今确定的问题是世上弦数最多的古琴为三十三根,所以,我可以大胆地猜测——“它们代表的是琴弦吗?每一横排相同尺寸的石柱,相当于一架古琴。”

顾倾城猛地把铅笔掷在桌子上,哈哈大笑:“风,你是怎么猜到的?难道早有答案,只是不肯告诉我?”

这个惊世骇俗的答案一说出口,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这么粗壮的琴弦,谁能弹奏得动?而且什么人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在荒山野岭里开凿隧道,然后做出这么多石柱放在里面?

“这就是正确答案?”我反问,因为这种想法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与正常思维方式相比,落差太大。

顾倾城举起那张画着三十三根石柱的图纸,表情慢慢变得凝重了:“这只是暂时的解释,它们像是琴弦,但不是人类通常意义上的‘琴弦’。在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之前,姑且可以这么称呼。”

她抱起满桌子的图纸,走到床垫前,一张一张仔细铺开。

外面开始起风了,门帘的飘动可以证明已经转为北风。

“我们很快就能有新的答案,明天,我会带人进入隧道,按照咱们说好的方法,一直走到尽头。”

所有的探险者,都希望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揭开最后一道谜题。好奇是人类冒险的唯一动力,而这种动力在我身上表现得尤为强劲。

“隧道的尽头是什么?”我想此刻每个人都会在心里自问。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能重新掀开这一页。

顾倾城把所有代表琴弦的图纸顺序排列起来,排在最顶上的是石柱最多的那一张。

“风,我们来讨论一个问题——假如,某个人站在隧道深处发声,咳嗽或者尖叫都可以,那么按照声音的传播特性,它所遵循的路线必定会滑过石柱的表面,曲线前进,一直到达洞口,传入我们的耳朵里,对不对?”

她用铅笔画了一个虚线箭头,从最上面一张一直延伸到底。

“如果声波没有引起共鸣或者共振,它到达洞口时,早就视距离的远近不同产生衰减,距离足够长的话,衰减到一定程度,我们根本听不见它。”

我没有打断她,只是在脑子里尽量想象她描述的声波传递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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