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跟她争辩,只是报以沉默的微笑。在杨天现在“生还是死”这个问题上,我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壁炉是黑色的,非常宽大,这让我想起寻福园别墅里的那个壁炉,自然而然地也会联想到与关宝铃在一起的日子。我们相识并且走得很近的起因就在于壁炉里的怪异水泡声,当然还有大亨身中的“危地马拉黑巫术”,离开寻福园这么久,也不知道萧可冷有没有把寻福园完全恢复原状?

唐心走向房间深处,我向前拖了一把躺椅,缓缓坐下来,凝视着火光出神。之所以没有马上去看那笔记本,是想等自己激动的心情彻底恢复平静后再说,免得思绪紊乱,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来。

阿尔法一直没有再次出现,我心里的某些谜题大概只有他能解得开,譬如金属门的构成元素、门后那个陷阱的详情、亚洲齿轮存在的意义等等等等。

在唐心眼里,阿尔法是万能的,假如有一个问题连他都解决不了,那就一定是彻底无解的。这是女孩子对待情郎的共同态度,我猜老虎肯定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艳福。那么,苏伦对我呢?我在她眼里又是什么样子的?

一想到苏伦,胸膛里仿如有一股暖流慢慢涌动起来。“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古人的诗词早就清晰说明了我此刻的感情世界。

她一定是在那里!我的左手支在额头上,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当时看到的那个模糊影子重新在眼前浮现出来。

“风先生,酒来了。”唐心飘然回来,两手里各提着一只褐色的短颈小口酒坛,轻巧地放在两张躺椅之间。酒坛口上的泥封也是褐色的,上面还盖着一个模糊的方形朱印。

她从壁炉上的酒柜里取了两只青铜杯出来,把其中一只交给我:“酒是大秦丞相李斯亲自监制封口的‘淮上三日春’,杯子则是西汉高祖刘邦垓下大捷后从霸王项羽行装里抢来的,一个是龙头杯,另一个是丹凤杯,我们是否该怀疑这是项羽和虞姬对饮时用过的呢?闻一下,似乎还清晰留着当年美人的唇香呢。”

自古以来,淮上出名酒,西北生美人——这两句话是史学家们专为悼念霸王项羽和虞姬所写。据饮酒界高手谈论,“淮上三日春”又名“开门十里香、迎风醉死马”,是烈性白酒中的极品,到了现在这个年代,只能偶尔从某些秦汉古墓里发掘到一部分,但却是只有酒水,没有酒香,在长期的窖藏日子里,都已经慢慢变质了。

握在我手中的青铜龙头杯沉甸甸的,粗拙笨重之极,至少有两公斤重,凭手感和重量可以判断出,这是真正的秦汉时代古物。

唐心提起一只酒坛轻轻摇晃了一下,那只可以容纳五公斤液体的酒坛传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应该只剩下半坛酒了。古酒在封藏过程中,就算使用的封口程序再严密,也总是会被微少的空气侵入内部,与酒精发生化学反应,不断地把水分蒸发出来。所以,封藏越严密的酒坛,其酒劲越会成倍增加,香气则随之馥郁数倍。

“这其实不算是一个太好的喝酒时间,风先生,我明白你心里藏着很多忧虑,但你最好明白,只有保持住一个健康良好的身体,才会有余力拯救别人。喝酒之前,咱们最好先来个君子约定,只要外面不爆发超级地震、只要这小楼没有坍塌下来,谁都不能离座,直到喝完两坛酒为止,怎么样?”

她慧黠地望着我,十足是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小女孩的神情。

我轻弹着酒杯:“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说得没错,诸多纷扰充斥思想的时候,最好先暂时从乱麻一样的思绪里跳出来,待头脑清醒了,再重新回来解决问题——这是世界级的励志大师卡耐基的醒世名言,属于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泥封一起,醇和温厚的酒香顿时扑面而来。这是真正的顶尖古中国美酒,比起现在最受国民拥戴的各种“国酒”,一个在天空云上,其他的都要归于提壶卖浆之流的解渴饮料了。

“果然好酒。”我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唐心捧着坛子斟酒,有几滴飞溅出来,落在我的袖子上,迅速洇湿开来,酒香越发浓烈得沸沸扬扬,还没喝到嘴里,只闻香气便已经醉了。

我举起袖子,轻轻闻了闻,再次赞赏出声:“古人爱说‘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的句子,我的这只袖子,只怕连洗三水都会酒香不绝。这么好的酒,只喝一次的话真是太遗憾了,真想贮藏下几大酒窖,一生常饮不断。”

手术刀在开罗的所有别墅里都设有酒窖,但他只搜集到英格兰、苏格兰、法国南部山地的绝佳干邑,对于中国古酒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始终没有令他自傲的上等藏品。

“干杯,为了大家能从埃及沙漠不告而别、不欢而散到现在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也为了能找到苏伦小姐,更为了杯中美酒!”唐心的祝酒词随意而洒脱,其实所有的心意都融合在酒里了,古酒铜杯,美女在侧,本来就是最值得浮一大白的理由。

热辣辣的酒液滑过喉咙,胸膛里立刻浮起一股灼烧感,仿佛吞下的是一口燃烧着的汽油,但是只过了几秒钟,袅袅余香从浑身几千个毛孔里同时向外涌,舒泰之极也惬意之极。

“好酒,好酒。”唐心的脸一下子红了,人面桃花一般,平添了七分妩媚娇艳。她的确很漂亮,否则老虎也不至于痴迷至此。

三杯之后,第一坛酒就被喝光了,唐心立刻开了第二坛,在两只杯子里倒满。

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上好的松木干柴斑斑白白地脆响着,偶尔冒起一股白烟,伴着“嗞啦”一声响,泛着松油的古怪味道。

“风先生,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你听当作下酒小菜,好不好?”她的双颊酡红,眼底也浮起了纵横交错的红网,酒精已然高度奏效。

我放下酒杯,向躺椅深处靠了靠,随即欣然一笑:“好,我早就准备好洗耳恭听了,请说。”

现在我最想弄明白的核心问题是“水蓝到底是谁”,不管怎样,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我必须查清她的来历。

唐心把手中的丹凤杯放在龙头杯旁边,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瑟缩在躺椅里。

“自从我母亲去世后,这些记忆就被我永远地封藏了,谁都拿不走它。风先生,你是第一个开启它们的人,我希望你不会把它仅仅当成一个故事、一件趣闻来听,而是吸取其中有意义的片断。严格来说,亟须拯救的并非只有苏伦小姐,现在是一个生死存亡的契机——”

她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进一步解释自己的话:“我接下来说的话会比较混乱,因为我自己一直分不清许多个情节谁先谁后,很多时候,自己觉得又仿佛是幕布外的观众,只是心旌摇荡的旁观者,无法真正参与到看到的事情里去——”

我客气地举手打断她:“唐小姐,你尽管说,不必考虑如何理顺诸多片断的关系,我会仔细听的。”

从埃及沙漠初出茅庐到现在历经十几次咄咄怪事,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进步,那些毛躁冲动的性情棱角全都磨平了,不再毫无来由地冲动。现在我呈现给别人的形象,一定是冷静镇定的,进退之间,无论举动还是言辞,不露一丝破绽。

“好,我想说的第一点就是‘我是谁’?在日常生活中,只有重度失忆症患者才会这样问,因为他们没有这一秒之前的任何记忆,只活在现在这一秒钟,当别人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当然答不上来。我跟他们不同,因为我拥有从出生的那一刻到这一秒钟的全部记忆,但每一页记忆里都没有这个答案。”

她很痛苦,我看得出。

毫无疑问,人生的一大部分痛苦都能在酒精的遮盖下释放出来,或许“我是谁”三个字困扰她太久了,每说一个字就会痛苦地抽动一次肩膀。

“我读过你的全部资料,唐小姐,要不要我背诵一段给你听?”我善意地提醒她。

老虎和唐心第一次在手术刀的别墅里出现,苏伦就把他们的全部资料查得清清楚楚,并且采用的是五角大楼方面的第一手情报数据——

“父亲,唐君石,外号‘十八臂魔’,唐门内嫡系高手,擅长细小轻飘并且淬炼剧毒的暗器,曾有一夜之间毒杀河南伏牛山十五个匪窝共一千九百名土匪的超强纪录,性情暴躁嗜杀,死于二〇〇三年,死因是癌症。母亲,虞白帆,来历不详,毫无武功,并没有卷入唐门这个大染缸里去。唐心,一九八九年九月四日出生,聪慧绝顶,擅长轻功、暗器、毒药,从小志向远大,要统一天下使用暗器和毒药的高手,创造一个隶属于蜀中唐门的武装体系。”

以上是美国情报系统方面的官方记录,除此之外,江湖上关于唐心的传说也被苏伦一一挖掘出来,并且采取了细致的比对。

“那些,都是一个人的表象,是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现在想说的,是与个人内心世界有关的东西。风先生,在你眼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唐心’,是隶属于蜀中唐门的杀手,但在我是‘唐心’这个人之前,我又是谁?”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深邃,仿佛已经穿透了壁炉、火光和小楼的墙壁,一直望向无穷远处。

“我是从黑暗中醒来的,不能说话,但却能听懂所有人的话。很多女人在欣喜地压低了嗓音交头接耳,她们说‘生了生了,快去告诉老爷,夫人生了’。这是我出生时的情景,就在蜀中唐门后山的‘天兵神庐’,也就是唐君石和虞白帆居住的掌门别院。醒来的前一秒钟,自己是在一个灰色的巨大帐篷里,外面传来一阵阵嘈杂混乱的喧哗声,那是几千人几万人一起哭号哀歌的动静。我看见一柄冷森森的青铜剑正横转过来,削向自己的脖颈,剑锋碰触到皮肤时,寒气刺骨,冷涩之极。然后,一蓬赤血飞溅着,伤口处发出‘嗤嗤嗞嗞’的响声,我很清楚,那是自己身上的血,连痛带怕,一激灵就从梦里惊醒了……”

我仔细听着,随着她的叙述慢慢理清思路:“在大帐篷里被杀,就是你的前世记忆?”

某位权威心理学家曾经说过,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会令即将死亡的人一下子失去记忆,他的脑电波会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脱离身体,毫无规律地弹射到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里,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出窍”。

脑电波的存在方式是无法界定与想象的,存在时间则可能是和宇宙一起同朽。它很容易与其他人的脑电波连为一体,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化为接收者自己的思想,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灵魂附体”。

在专家看来,唐心以为的“带着前世记忆出生”不过是宇宙中游移不定的脑电波恰巧进入了新生儿的身体而已。

“对,但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当我开始哭、吃奶、正常睡眠之后,更多的思想意识复活了。大帐篷里的骇然奇遇并不是简单的生与死的问题,而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我看到交战双方的旗帜上赫然写着篆体的‘汉、楚’两个大字,汉军白衣白甲,楚军则是黑衣黑甲,我自己就是站在楚军一方的,骑着桃红马,穿桃色铠甲,还披着一件桃色的斗篷——”

我缓缓地点头:“嗯,楚汉之争,应该就是秦朝灭亡后刘邦与项羽之间的战争。”

在那场旷世大战里,霸王项羽在用人、用计方面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并且自恃骁勇,丝毫没把敌人放在眼里,终于败走乌江,自刎而死。他是后代广为称赞的无敌英雄,身边自然少不了美人,也就是“以一刎惊天下”的虞姬。

不过,这些与我们起初要讨论的“水蓝”会有什么联系呢?

我更希望阿尔法会出现,大家共同参详,打开封印之门。满室都是酒香,但我的心情却一步步变得沉郁起来。

“风先生,请不要分心,这一段叙述虽然冗长,却是后面所有故事的铺垫——”

我歉意地笑了笑,坐正了身子:“对不起唐小姐,请继续说,我一定会认真听。”

唐心摸了摸额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风先生,这些话听起来是很古怪,从前我只要说个开头,便会被父母斥骂,有一次还挨了父亲的板子,不准再满嘴胡说八道。所以,这些话便一直埋在心里,希望你能把每一个字听完,我想它们一定是有意义的,是要告诉我什么,然后要我担负起某种使命。”

“什么使命?”我立即追问。

手术刀也经常提到——“人生在世,某些桀骜不驯的大人物是受命于天的,他们之所以存在,是承担着自身特殊的使命而来”。他所指的“大人物”毫无例外就是大哥杨天,那么唐心的使命又是什么?

“救世主——我的使命是找到救世主,然后告诉他一个秘密。”她转头看着我,乌黑的眸子定格在我眉心里。

“唐小姐,你确信那些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吗?或者只是一些虚妄无据的思想片断?唐门中人日夜与毒虫、毒药打交道,目前能够在中国找

到的毒物之中,至少有六十多种会给人造成奇异的幻觉。据我所知,你们唐门的第二十五代、第五十二、第五十三代弟子中,都有因服食‘离魂草、信天翎、如梦令’而患上妄想狂的牺牲者。你敢说在修炼‘百死神功’的过程中,没有服过那三种毒药?”

她眼眸中的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是,我服用过。”

资料记载,二十五代唐门弟子唐大恐服用“离魂草”之后,幻想自己是剑仙李白,每日饮酒、作诗、练剑,对于从前的毒术忘得一干二净,最终在三峡湍流中逐浪而死,跟当年扑水追月的李太白同样下场。

五十二代弟子唐金服用“信天翎”之后,总以为自己是陕北山沟里吃草的绵羊,除了仰面看天就是埋头啃草,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只能用“咩咩”的羊叫声表达自己的感情。

五十三代弟子唐布服用“如梦令”之后,患上了重度白日梦游症,每天睁着眼做梦,然后絮絮叨叨地对别人讲天外来客、海底古城或者雪山妖兽之类的古怪故事,但那些都是他一个人胡编乱造出来的,根本无据可查。

蜀中唐门深居蜀中残山怪水之间,很多门规、练功方法都已经踏上了走火入魔的不归路,所以门下弟子才会日渐伶仃。

“唐小姐,这些话,你对老虎说过吗?”我希望能岔开话题。

“没有,这些话,我是要留着讲给救世主听的。老虎只是俗人,对他说,他也永远不会懂的,就像那套《碧落黄泉经》,在别人眼里是无用的蝌蚪文废纸,在我眼里,却是醍醐灌顶的良药,所有的困扰霍然迎刃披落,荡然无存。其实,那些所谓的‘神秘文字’,在风先生眼里,也会不值一提——”

似乎有两团火苗正从她的眼底升起,燃烧着之前生成的大片阴翳。

“过奖了,我和老虎一样,也只是——”

她霍地举手截断我:“不,你们绝不一样,你是救世主,是这个世界的最终拯救者。风先生,走向毁灭的进程已经临近尾声,你难道没有感觉出来?”她的身子向前一探,已经攫住我的左臂,钢钩一般收紧。

我毫不反抗,任由她十指发力。看得出,她太紧张了,随时会进入歇斯底里的崩溃状态。

“唐小姐,你太紧张了,为什么不试着放松一些?笑一笑,喝杯酒,或许能感觉好一点。”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你看那天空,代表死亡的‘十字连星’早就形成,那是直插地球心脏的一把利剑。它并非是受阻而不能落下来,而是在谨慎地选取角度,等待最好的时机。”她仰面向上,露出雪白的脖颈,胸膛更是激烈地起伏着。

我随着她的动作抬头,这才注意到这栋建筑物里并没有楼层分隔,自下而上二十多米的高度全部都是一气贯通的,可以一直望到楼顶。只是那楼顶也并非完全封闭的,而是露着一个直径三米的圆形洞口,露出了黛黑色的天幕。

那不是我们地球人平时仰望时看到的天空,而是真正的太空世界。阿尔法建造这座三角小楼的心机非常之深,楼顶暗藏着一架高精度天文望远镜,可以直接观测星空。这片黛黑色就是茫茫宇宙里的原始色彩。十颗黯淡无光的星球缓慢旋转着由远及近连成一线,从眼前数第七颗的位置,左右两侧各出现了一颗亮星,犹如剑镝,这种构架,既像是脱鞘祭起的宝剑,又像基督徒们格杀魔鬼的圣十字架。

“十字连星、地球末日”是欧洲星相学家们的恐怖预言,正如《诸世纪》上所记载的“一九九九年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一样,都言之凿凿地指明了地球多灾多难的未来。正如宇宙里诸多恒星、行星的毁灭过程那样,地球也会遵循同样的发展路线,只是取决于那个毁灭降临的时间早晚而已。

“一九九九年的‘十字连星’并没有引发地球危机,那是因为一种奇怪的力量暂时阻止了利剑的刺入,但那种悬而不决的力量已经引发了全球范围内的暖冬和瘟疫流行。风先生,死亡的战鼓已经近了……”

唐心叹息着,指向紧闭的窗外,仿佛为了应和她的满怀沉郁,那种扣人心弦的非洲鼓声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

“那不是什么战鼓,而是——”我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来描述土裂汗大神这个神秘的土星人,他的消失与出现都是疏忽来去,无声无形,如果我说了他的身份而他又不如期出现,岂不是给唐心造成更大的困惑?

“那是战鼓,风先生,很多诡谲的异变在我的思想中已经显现过了,来的一定是敌人,一定是,拜托你千万记住,他们是敌人。”唐心再次紧张起来,身子前伸,双眼紧盯着我。

我下意识地点头,这种情形下,已经不能再刺激她,以免引发她的全面精神崩溃。

“二〇〇七年,下一个毁灭将如期而至,一切无法避免。”唐心不安地搓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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