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涌进,席卷漠南草原。

乌云迅速聚合,天低下去,草低下去,高举的旗帜低下去,人群也一层层地低下去。

宇宙玄黄,天地洪荒,万物回归至混沌未开时的无助而微贱,在黄沙中发出撕心裂腑的呐喊或呻吟。

哭叫声,砍杀声,求救声,斥骂声,以及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响成一片。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汇合起来,万众齐呼,重复着同一句话:“吾皇太极!吾皇太极!吾皇太极!”

风停了,沙定了,天亮了。

原来,那不是狂风,是十万精旅。

兵是强兵,袒背,半裸前胸,沙尘与汗纠结着莽莽的胸毛,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贲张,执戟,仰天长笑,充满胜利的喜悦;

马是良马,赤红长鬃,四蹄刨动,尾部夹紧,马头高昂,不住地打着响鼻,正是最好的蒙古骏马。

这样的强兵弩马之前,没有人可以抗衡。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马群的最前沿,高高在上地骑坐着这支劲旅的首领、率队亲征的金国汗王皇太极。挎腰刀,佩宝剑,金铠银甲,傲然四顾,审视着他新的臣民。

自继汗位之后,这些年来南征北战,远揖近交,蒙古大漠已经尽归旗下,察哈尔部可林丹汗是草原上最后一个妄想与他抗衡的部落,如今也终于被征服了,成为他胜利战旗上又一道辉煌的旌缨。

疯狂叫嚣的可林丹汗逃走了,帐篷化做一片火海,风助火势,愈烧愈旺,直卷向天上去。那些骁勇善战,就在刚才的刚才,还高举战剑,叫嚣着要取下他项上人头的死士们,已经当真成了他的剑下死士。

他们倒下了,或者,跪下了。

俘虏们被集中在火场的前方,在他的马头前卑微地跪下去,跪下去,手脚伏低,以额触地,在绝对的胜利与权威面前,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一眼。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吾皇太极!”

天下人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服从他,跟随他,拥护他。

除了身后的战队,他的面前,只有旺红的火,和一片黑鸦鸦臣服的人头。

人头铺到什么地方,他的疆土便扩展到什么地方,亦如熊熊烈火,以燎原之势,勇不可挡,所向无敌。

皇太极踌躇志满,仗剑长啸,啸声清越激昂,穿过草原,一径刺向云端里去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一凝,不可思议地看到了对面火光映照下唯一站立的物体。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

着白衣,长发如云,与宽大的裙一起在风中飞扬,像一面旗。

天地间,除了这火,这云,这沙漠,这黑色的人头,那女子便是唯一的颜色。

皇太极震惊至不可名状。

在他面前,没有人敢站着面对。要么跪,要么死,但是不可以站着。

然而,那女子却傲立于万千低伏的黑色人头之中。于万千低伏的黑色头颅间,高高扬起她的脸,向天地傲然地宣布着她的不屈与美丽。

这真是大逆不道。

可是,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

美得绝尘。

那张脸上,没有悲伤,虽然,她的兄弟就卧在她的脚下,从一个有着阳光般笑脸的大男孩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胸前的窟窿甚至还在流血;

那张脸上,也没有怜悯,虽然,她的姐妹就跪在她的脚下,正像其他苟活偷生的人一样,瑟瑟地发着抖,含着泪一遍遍跟着人群磕头下拜;

那张脸上,更没有恐惧,虽然,她面对的,是魔鬼见了也要退避三舍的草原之鹰皇太极。

那张脸,有的只是平静,只是不屈,只是沉默。

平静如霜,不屈如雪,沉默如雷。

它们结合起来,在皇太极眼中心上留下的,却是一道闪电。清晰而疼痛地,划亮他的视线。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猛地望空一挥,天地间刷地静下来。

静得只听见风的声音。

风从苍茫的远古吹来,吹过秦皇汉武,吹过唐诗宋词,吹过元风明韵,一直吹到莽莽草原上来,吹向新一代的天之骄子——皇太极!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她:“你不怕我?”

她看着他,甚至连一个摇头的动作也没有。桀骜不逊,而又从容沉静地写作天地间一个大大的定格。

他逼近一步:“你不怕我杀了你?”

她仍然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涟漪。

她的平静令他激怒,她的不屈又令他佩服,而她的沉默,更令他震撼——是什么使一个看起来年仅二八的小女子会有如此的从容和无惧?她不跪他!她不怕他!她不服他!为什么?凭什么?

他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步之隔:“你不怕死么?”

随着这句问话,他伸出手去,想托起她的下巴,好把那张脸看得再亲切些;

随着那句问话,她也同时伸出了手,迅雷不及掩耳,自袖中抖出一柄短剑,毫不犹豫,刺向他的胸膛,只差一点就命中心脏。

只差一点。

因为剑尖堪堪刺到,一枝绿羽快箭已经后发先至,直射她的胸口,没羽而入。

一个满脸虬髯的年轻武士随之打马前来。

那是旗军中的神射手、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多尔衮。

“啊!”

两声“啊”是同时发出的,以至听进耳中的只是一声。那是皇太极,也是那白衣的女子。然后,他们同时倒了下来。

女子在倒地之前,仍然拼尽全力将剑刺入皇太极的左胸,然后,她无憾地撒开手,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只像睡熟了一样轻轻地闭上眼睛,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而皇太极,却说了一句话。那是在多尔衮赶到,将他扶起的一刻。他的手握着胸前的剑,掌心迅速被血染红,是胸口的血,也是手掌的血。

手握住了剑,被剑割伤了。眼睛看到了美色,便被美色割伤。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平静了。

一个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等待死亡来临的人是没有恐惧的,甚至也没有了惊惶和愤怒。因为所有的情绪都是活着的人因为对活着的渴望而产生的;如果已经决定了死,甚至很欢迎那死亡的到来,那么她对待死就会像对待早晨吸入的第一缕空气那样自然平静,视为寻常。

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这明白,明白得这样清楚,就像明白他自己。这明白使他蓦然地有一种激情,仿佛全身的精力都在往外涌,血畅快地从胸口喷溅而出。他知道,再不止住那血他就会死,血流得太快了,心脏已经承受不住。可是,在昏过去之前,他仍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很轻,但是很肯定,就像他以往发布命令那样,无庸置疑,违令者死。

他说:“要把她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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