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死了。死于心肌梗塞。享年五十二岁。

太医含含糊糊地说,这是由于房事用功太过的缘故,一时血气上涌,抵挡不住,遂使心悸而死。其死状,与当年的睿亲王妃如出一辙。

也有的说,皇太极这一向就有头昏晕眩的症状,并不是突然病发。不过是今儿在睿亲王府喝了酒,原本兴奋太过,几下里凑成一处,遂使血气奔涌不调而致命。

总而言之,皇上驾崩了,在史书上留了一笔“无疾而终”。并在庄妃的床上,以自己生命的终结完成了这女人后宫争宠战最后的胜利。

最完美的胜利——皇太极死在她的床上,还有谁能比她更彻底地拥有他呢?

男人的身体,男人的生命,还有,男人全部的思想与爱恨——他在生命最终念着她的名字死去,念得切齿铭心,无论,那是不是为了爱。

后宫嫔妃哭得死去活来,那哭声中的意义复杂非常,有嫉妒,有惊慌,有真正的伤心,也有虚浮的窃喜——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谁知道谁会登基,谁知道谁会得势,谁知道谁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豪格之母、继妃乌拉纳喇氏的身份忽然前所未有地重要起来,东西侧宫妃子一天三遍地前往请安,聚会得比五宫尤频。人们纷纷议论:自古至今,皇上死了,都是太子继位。皇太极虽然没有立过储君,可是长者为尊,豪格自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呀。

她们的猜测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前朝关于豪格继位的传言的确风传日盛,尤其以两黄旗为首,都歃血盟誓:认为豪格是先皇的大贝勒,又是战绩彪炳的肃亲王,历年来南征北战,功绩赫赫,由他继承帝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并打出了“父死子继,立嫡立长”的旗号来,拥肃亲王豪格为帝;

但是两红旗的将士一致提出:早在奴尔哈赤时期,代善就曾一度摄政,如今非常时期,非德高望重的礼亲王不足以服众;

阿济格与多铎则带领两白旗强烈声援他们的兄弟多尔衮:当年奴尔哈赤临死,曾遗命大贝勒代善继位,而后传给多尔衮,却被皇太极夺了先机。如今皇太极驾崩,帝位难道不该还给多尔衮吗?

这种说法也得到了代善本人的赞同。他在这个多事之秋里不避嫌疑,私访睿亲王府,禀烛夜话,老泪纵横:“多尔衮,我欠你母亲一个人情,十几年来,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让我不能安心。况且,当年先帝驾崩,也曾经命我继位,等你年长后再传位于你,现在,你既然有意夺回王位,我自当全力扶持,与你共进退,以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帝位之争渐渐升级,索性连奴尔哈赤时期的疑案也一并被重新翻出来,大福晋的惨死被人一再提起,皇太极与小福晋德因泽矫旨另诏窜位登基的隐秘也揭穿了,这叫两黄旗的人怒不可当,纷纷指责两白旗对先皇不敬。

然而到了这种时候,谁又顾及得到敬与不敬这样的小事呢?倘若多尔衮登了基,他就是天之骄子,又需要敬谁去?

黄旗的人因此意识到,如果真是多尔衮登基,那么首先发难的一定是自己人。多尔衮已经恨死了皇太极亲领的两黄旗,他已俯首称臣这么多年,一旦得势,怎么可能饶过自己呢?

这已经不是帝位之争,而是生死之战。两黄旗的人因此更坚定了拥戴豪格的心,口口声声要辅佐皇太极的正宗嫡系登基,而决不许皇权旁落。他们看得清楚,礼亲王代善已经一面倒地站在了多尔衮那边,他虽已年迈,但是资历老、地位高,手中仍握有两红旗的实力,他的支持与反对可以直接左右事态的发展。单以两黄旗的力量是不足以与多尔衮抗衡的,他们要想继位,必还得争取更多的声音,同等的支持,那就两蓝旗。镶蓝旗主郑亲王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的侄子,虽然他不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但他的向背却对各派系有着重大影响,也是惟一能与礼亲王代善同重量级的人物。因此豪格与他的亲信,在这段日子里频频私访郑亲王府,忙得夜以继日。

按照朝规,初十日一天,王公大臣俱持斋戒,诸王率固山额真每早往灵堂哭临一次,凡此七日,十三日之内举国禁止屠宰。然而这些都只是一个形式,诸旗主亲王最关心的,仍然是帝位之争,而争论的焦点,渐渐集中在大贝勒豪格和十四爷多尔衮身上,双方旗鼓相当,各不相让,渐成水火。

一场八旗混战势在必行,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个晚上,庄妃大玉儿又一次锦衣夜行,偷偷潜入了睿亲王府。没有丝毫寒暄过渡,她只用一句话就击败了多尔衮:

“不要争位,把皇位让给福临吧,他是你的儿子!”

无啻于焦雷炸耳,多尔衮被击得晕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福临,是你的儿子!”大玉儿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多尔衮,你算一算日子,福临是你的儿子!我是在怀了他之后才邀请皇太极临幸的,就是为了掩盖怀孕的事实。”

多尔衮不能相信。可是又不能不信。他想起了那年端午朝堂上代善的代妃上疏,他听说过那份奏章,当时已经猜出是大玉儿的手笔,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志在必得地争宠邀恩。记得后来他当面问过她的,可是她笑而不答,只神秘地说将来会让他知道的。

原来事实是这样。她所以那么苦心竭虑地求得皇上一夕之恩是因为她怀孕了,怀了自己的儿子福临!自己有儿子了,那就是九阿哥福临!福临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亲生的儿子!

多尔衮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接着喜悦之情就像波浪般地一浪接一浪地奔涌而来,他抱住大玉儿叫道:“你说的是真的?福临是我的儿子?是你给我生的?”

大玉儿幸福地笑着,重重地点头:“是的,是我们的儿子!他长大了,就要当上皇上了!”

他要当皇上?多尔衮冷静下来,迟疑地看着大玉儿:“你要我拥福临当皇上?”

“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可行的办法!”庄妃一字一句地分析给他听,“如果你坚持要当皇上,虽然不一定不可能,但是两黄旗的人决不会轻易罢手,结果势必两败俱伤。然而如果你推福儿做皇上,他也是皇太极嫡子,那么两黄旗的人就无由反对。代善的两红旗是你这边儿的人,当然也不会反对;而我已经求准了姑姑,届时她会站出来说话,下懿旨立福临为帝的,虽然她已是先皇之后,然而到底也有些份量,何况我们科尔沁家族的人也不会等闲观之,这样,方方面面都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反对福临登基,帝位之争便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岂不为美?”

然而多尔衮仍然迟疑:“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苦苦争战这么多年,难道是为了拱手让人吗?福临即使是我的儿子,但是他现在这么小,又怎么能服众望?”

“这个更简单了。”庄妃轻松地说,“就是因为他小,你扶他才等于立自己呀。我已经替你筹划好了,届时你只要自动提出拥福临为帝,自己愿意摄政辅佐,自然不会有人反对。那么实际的政权仍是在你手中。谁当皇帝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你怕众人不同意,不妨再立一位佐政大臣与你并肩,一则可以争取多一位援助,二则也可以堵众人攸攸之口。”

多尔衮微微心动:“那便是济尔哈朗最合适。他是镶蓝旗主,如果我立他出来,那么两蓝旗便也可为我们所用。有这六旗支持,还怕那豪格做什么?”

庄妃笑道:“不止是六旗。两黄旗的口号是立嫡为继,可是福临也是嫡系呀,而且豪格之母只是继妃,我却是西宫侧妃,所以福临的年龄虽小,又无战功,但是出身却远比豪格高贵,只要立福临为帝,两黄旗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了。所以,你是八旗在握,必胜无疑。”

多尔衮点头沉吟,一时无语。

庄妃见他已经动摇,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更加知己说道:“多尔衮,今儿既然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便彻底跟你说吧,你知道皇上是怎么死的?他是在你这里做客,看到了我送你的诗帕,窥破了你我的事,要回去同我算账呢。我自己的性命是不顾的,既然跟了你,便早晚等着这一天了;但是我不能不顾你的性命,为了不叫他有机会跟你发难,我便在参汤里下了让人心跳加疾加速的药,这才……”说罢故做惊惶状,拿帕子掩了面哭泣。

多尔衮见那帕子正是她旧日私自送给自己的那条,前些日子忽然不见了,还曾到处找寻过呢。细想起来,正是皇太极暴毙那是失踪的,自然是被他拿了去质问大玉儿了。如此说来,自己和大玉儿的事情已经暴露,若不是大玉儿当机立断,自己的这颗大好头颅还在不在颈子上都很难说了。思想至此,更无迟疑,决然道:“玉儿,你这样为我出生入死,不惜杀主保我性命,我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福临是我的儿子,他登基也就是我登基,他称帝也就是我称帝。既然你什么都想到了,我便依你,明天朝堂之上,只须如此这般,皇位江山,便是你我二人的了!”

八月十四日,议政王会议于崇政殿前继续召开,这已是争位议事的第五天。

大殿之上,握有旗主头衔的七位亲王——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肃亲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以及多罗郡王阿达礼按品分坐,各执己见。

而七人之中,自是豪格与多尔衮的名字被最频繁地提起,而其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当属礼亲王代善与济尔哈朗,两人偏又各有所倾,不肯同声同气。

大殿之外,两黄旗与两白旗的兵士剑拔弩张,将大殿守得水泄不通,只等一声令下,即以武力夺权。

风雷隐隐,刀光烁烁,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娇啼,庄妃大玉儿浑身缟素自内殿奔出,冲入朝堂,跪在群臣面前,泪下如雨,颤如梨花,痛哭请求:“各位王爷,各位额真,请允许我、博尔济吉特氏以死殉主,跟随皇上。”

她说:“我是皇上的宠妃,皇上深爱之人,皇上既死,我理应追随皇上于地下,永侍皇上身边。”

口口声声,一句一个皇上,是求告,更是示威。

所有的人都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给惊呆了。惟有多尔衮首先站出来反对:“万万不可,这两年来,庄妃娘娘陪侍皇上左右,兢兢业业,克己自持。皇上与我们兄弟闲谈时,每每说有庄妃陪伴批阅奏章,神清气爽,事半功倍,并且特许庄妃与闻朝政。如今皇上驾崩,新帝推选在即,正是用着娘娘的时候,焉能轻谈牺牲?”

接着众大臣也纷纷清醒过来,连声劝慰:“九阿哥年纪尚幼,皇上在天有灵,也是不忍心看你母子生生分离的。”

庄妃跪在地上,哭了又哭,谢了又谢,将额头在青砖石上磕出血来,可是她的心底在笑。以退为进,她又胜一招,胜得相当光彩。

而且,她以这种鲜明的方式让所有的臣子都注意到了她,认识了她,并且同时省起,她有一个儿子叫福临。福临,也是皇上的嫡子呀,也同样有着皇位继承权的呀。

而且,她的母亲是这样的娴淑贞烈,德才兼备,如果福临登基继位,庄妃是有能力担起辅佐幼帝这个责任的。

于是,就有正黄旗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或者,九阿哥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继位人选。”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愣,只觉出乎意外,竟然一时无声。

又是多尔衮率先表态:“如果福临登基,我没话说,甘愿同郑亲王共任辅臣,为幼帝左膀右臂。待福临年长之后,再归政于王。”

济尔哈朗一愣,原本以为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儿的,最多只是拥立豪格登基后可以偏着自己这方一点,如今却忽然冒出一个辅臣来,这样说来,倒是福临登基自己的实惠最大了,因为无论是代善、豪格、多尔衮还是多铎继位,都会独断专行,加强自己一旗的势力,可是福临只有六岁,他的登基只是一个形式,皇位等于仍然虚位以待,而自己既然做了辅臣,国家大事那是已经坐了一半交椅了,哪有不从之理,于是立刻表示:“睿亲王既有效忠之心,老臣当然无可退让,自当鼎力相助。”

两黄旗诸臣相顾,暗自盘算,无论是豪格还是福临,只要是皇太极嫡子继位,两黄旗就仍是天子自将之旗,地位显赫,遂也都嘻笑点头:“只要是先皇嫡子,我们一视同仁,理应报效。”

豪格自知大势已去,眼看着情况急转直下,因为太过出乎意外,反而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好支吾点头:“皇弟登基,我无异议。”

至此、红、黄、蓝、白八旗再无异议。

丹墀之下,居然再无一个不同的声音。

历时五天五夜的皇位之争,竟这样戏剧性地得到了解决,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意外地达成了共识——六岁的九皇子福临登基,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为辅臣。

庄妃立在凤屏之后,露出胜利的笑容。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熟读历史,不会不知道那著名的断腕太后的传说,辽太祖阿保机未立储君而猝逝,述律皇后自己上殿申请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劝阻,遂自断手腕入棺陪葬,以此感动了群臣,遂立幼子为帝,而述律被尊为太后。

现在,庄妃大玉儿重演了这一幕,一样地刚烈忠贞,一样地请殉不遂,一样地立子为帝。惟一的不同,是她才不肯断腕。

她不舍得,她也不需要。因为她有多尔衮。

她还要留着这双手抚摩她的情人、取悦摄政王殿下呢。

多尔衮没有辜负她的深情与厚意,更没有违背她的意志与心愿,他大度而决然地把帝位让给了幼皇福临,甘愿退居为摄政王,一锤定音。

丹墀之下,她刚才跪拜磕头的鲜血犹自殷然,似桃花,更似旌旗。

现在她明白先帝临死时吐出的那口鲜血像什么了,那一口溅在永福宫床帏上的桃花血迹,正是皇太极亲手授她的一面胜利之旗,更是玉玺的猩红朱泥!

“这是卤簿,这是法贺,这是伞盖、仪刀、弓矢、枪、殳戟,这是麾氅、幡幢、节钺、仗马,这是星御仗、引仗、吾仗、旗、瓜、静鞭、品级山……”

次日午后,多尔衮亲自引着庄妃与九阿哥来到珍放朝仪的銮驾库房,一一指点与福临,说明名称及用途,以及行登基礼时皇上的行为规范。

满室里金碧辉煌,耀眼生花,福临一行答应,一行心中暗记。

这个记忆皇家仪仗的过程,也就是福临一点点接近金銮宝座的过程,每记住一样,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我要登基了,我要当皇上了。

当走出朝房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用“朕”来称呼自己。

他被忍冬带回了永福宫休息,但是庄妃和多尔衮没有。他们仍留在仪房内,看着那些仪仗礼器,体味着成功的不易与快乐。

终于得到了,进入到皇家銮仪库的一刻,足以与登上金銮殿相媲美。这些美丽的礼器,它们象征的是无上的权力与威仪,价值远远超过本身,尽管它们本身已经是世上最宝贵的金珠宝玉。

多尔衮抚摸着那些礼器,把玩着他原本唾手可得却又失之交臂的皇位,百感交集。又一次,又一次他放弃了应得的皇位,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想她的儿子称帝,于是他便屈服了。

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她看到这一幕是会欣慰还是会愤怒?

大玉儿沉静地看着多尔衮,她的爱人,她儿子的父亲。不必任何言语,甚至不需要一个对视的眼神,她已经清楚地读懂了他心中的不舍与不甘。她微笑了,既然知道用什么方法从他的手中拿走皇权,自然也就明了该用什么方法让他仍然拥有得到的感觉。要一个人牺牲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牺牲了,却还以为自己在得到。

她慢慢走向他,亲手服侍他宽衣解带,为他一一穿上那龙袍,系上那玉带,递上那权柄。她自己,却并没有穿戴起那凤冠霞帔,相反地,她把它们堆在自己的周围,然后面对多尔衮,微笑着,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地,脱去自己的衣裳。

她已经三十岁了,正是从青春走向成熟的当口,却还不曾衰老,只是熟得透了,浑身的肉都有了一种热力,是即将发福却还没有发起来的,那样一种霸气。

当她赤裸着身体,站在那些凤冠霞帔间,那裸露的成熟的女人的肉体就额外地有了一种收获的意味,仿佛金秋等待收割的稻麦,随风摆荡。每一阵波动都是一种诱惑,欣喜的,热烈的,肉欲横流的,仿佛不是生命给了肉体活力,而是肉体自身有了活力似的,可以脱离思想而存在,甚至脱离欲望而存在,因为它就是欲望本身,就是诱惑的根源。

然后,她就这样赤裸着跪下,跪在她男人的脚下,抚摸着他,取悦着他,以一种服从的姿态,莺声燕语:“臣妾给皇上请安。”

巍峨的龙袍,赤裸的女人,没有比这更加令一个男人自豪而且兴奋的了。这才是真正的胜者为王,这才是真正的梦境成真,这才是真正的坐拥天下,称王称后!

就在这珍藏皇家权仪的銮驾库内,就在侍卫的层层把守之中,大玉儿,这先皇的遗妃、新皇的母后,和当朝摄政王多尔衮,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前,先预演了一场小规模却是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登基典礼。

或者,这才应该是真正的皇上登基。

因为他与她,才掌握着真正的皇权,拥有着整个的天下。

然后,他们便同时扯掉龙袍玉带,赤裸着拥抱在一处,扭滚在一处,纠缠在一处,纵心纵欲地用他们的方式来宣泄最满足的快乐。

这是庆功的日子,大局已定,他们志得意满,心花怒放。还需要再忌讳什么人呢?他们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来往,什么叫苦尽甘来,什么叫心想事成,什么叫春风得意,这就是了。

狂潮退后,偃旗息鼓,他们看着那些龙袍凤冠,没有再重新穿上它们,却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笑,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并肩坐在了龙袍之上,坐在了天下万众的头顶。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他们,真的做到了。

且说因皇上贴身侍卫及太监一并受命殉主,议命传出,举宫又是一番忙乱。忽然又闻得衍庆宫淑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剪秋撞墙而死,赤胆忠心,仆代主殉。

众人都以为异,惟有迎春和忍冬却心里明白,剪秋哪里是殉主,殉的倒是大太监陆连科才真。两人兔死狐悲,少不得又大哭了一场。

迎春道:“以前我听说过,敬事房里的那些太监,在死后要把命根子和身体合葬,这样才算是全尸,下辈子才有机会重新投胎做人。不然,就找不回自己的命,投不成胎,做不成人啦。要是家里有几个钱的,还要替公公买个名义媳妇,把八字和他的一块儿烧了,死后不至做个孤鬼。剪秋这孽障既然痴心至此,竟比人家真夫妻还仁义,若是能将他二人合葬,想他们便做了鬼,也会含笑的。”

忍冬难道:“话虽是这么说,但这怎么可能呢?太监们守着皇陵,剪秋是顶着淑妃娘娘的名头殉的皇上,棺柩另在一处,如何合葬?难道我们两个能把尸体偷出来掉包儿不成?”

迎春道:“虽不能偷运尸体,然而一两件体己并生辰八字要想掉包儿还不难。”

忍冬省道:“果然是好主意。咱们想法子买通给他们装裹的人,将他们两人贴身小衫儿换过,两个的生辰八字儿在红纸上写了,缝在衣襟里,再替他们办个冥婚,两人便到了地下,也不至于分离两地了。果然他们的魂儿能遇上,厮守拉扯着,再一同投胎做人,来世果然做个真夫妻,也不枉了剪秋这一撞了。”

两人计议已定,各自行事。

便在这时,宫里却又传出一项大新闻——继庄妃娘娘以退为进的假意请殉、淑妃娘娘李代桃僵的仆替主殉之后,关睢宫真的有一位娘娘投环殉主了,这便是绮蕾!

那绮蕾自从皇太极装殓入棺就请允了哲哲皇后,素服截发,前往守夜陪棺,斋戒斋宿,已经接连五日夜。到了第六日,她已经想彻因果,下定决心。

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与她恩怨纠缠了十二年的皇太极将永远地离开她,独赴黄泉。曾经她那么地希望他死,两度铤而走险,冒死行刺。现在,他真的死了,却不是死在她的手中,更不是死于她的意志。

她现在比任何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他活着,活着,宠爱他们的女儿,看着女儿长大。他死了,建宁怎么办呢?

绮蕾的眼中没有泪。她早就是断绝了尘缘凡欲的人,早就越足槛外了,是哲哲将她拉回来的,是皇太极把她拉回来的,是建宁把她拉回来的。然而现在,皇太极死了,保护建宁的人死了,哲哲的丈夫死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本是干干净净地了断了的,本是梅花树下参仙了的,为什么却又重新踏入尘寰、纠缠情欲、甚至生下女儿了呢。女儿,建宁,这是她最牵挂的,却正因为对她的牵挂,对她的保护,对她的防患于未然,而叫绮蕾清楚地预见,她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一日,皇太极出殡的前夜,她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永福宫,走向黄泉路。

“回娘娘,关睢宫求见。”忍冬肿着眼睛,含含糊糊地禀报。

大玉儿正与多尔衮喝茶,闻言一愣,不禁踟躇。连多尔衮也惊讶地回过头来,满腹狐疑:绮蕾何以求见永福宫?有什么事,该找清宁宫才对呀。难道她守夜守得通灵,窥破天机了?但是绮蕾按说不是那种轻举妄动的人,便是猜破皇上死的蹊跷,也必不敢说出,却又来?却也惟有端正了颜色,说一声“请”。

他们早已不再避人,摄政王与皇太后商议政事,谁敢说个不字?因此多尔衮并不回避,只仍坐着饮茶。

忍冬打起帘子来,绮蕾拉着建宁,由素玛陪着进来,一进门便叫建宁给庄妃跪下。

庄妃见绮蕾已经恢复了禅家打扮,更加惊异,忙命左右:“快扶建宁格格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跪什么?”

绮蕾只不许建宁起来,并连自己也跪下了,清清楚楚地道:“绮蕾请求庄妃娘娘看在相识一场的情份上,照料建宁。”

庄妃微微吃惊,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绮蕾道:“先皇待绮蕾恩深义重,今不幸乘鹤仙去,绮蕾自该请殉。惟有幼女建宁,是绮蕾心中一份牵挂,故来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绮蕾份上收她为女,绮蕾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

庄妃大惊,劝道:“你这是何苦?”

绮蕾低了头道:“绮蕾心意已定,娘娘不必相劝。绮蕾初进宫时,原是住在永福宫的,承蒙娘娘照看我,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又以托孤烦扰娘娘,是绮蕾不该,求娘娘恕绮蕾无状。”又指着素玛道:“她原本是娘娘的亲姐姐宸妃的使女,后来跟了我,虽不如以前聪明伶俐,却最是老实听话,也求娘娘收留。”

听到这一句,连多尔衮也是动容变色,心知这绮蕾已经算无遗策,将所有的后路都想得清楚:她知道,福临要登基了,庄妃要做皇太后了,她不会放过她们母女的。除非,她主动请死,而将女儿托庇在仇人的翼护下,而素玛的陪伴,则是为女儿的平安长大找了另一份护惜,是没有办法中的惟一办法。

为了声名,庄妃势必会对建宁很好,很慈爱。所以,绮蕾的死,正是为了保全建宁平安的生存。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建宁获得生机的惟一理由。

多尔衮真正地服了绮蕾,那一刻他知道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实在不算什么,所有被歌颂的勇武有力也都不算什么,在一个母亲的毫无惧畏的牺牲前,那些蛮武的表现肤浅至极。

他想到的,庄妃也都想明白了,面对一个聪明人,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绮蕾是非死不可的,既然她自己请死,便也省了自己的手势;建宁是不能死了,然而一个小小格格,活着便活着,在自己的庇护下活着,成就自己贤良宽恕的美名儿,也没什么不好;至于素玛,正像绮蕾说的,她不够聪明伶俐,那更好,要的,就是她这份不聪明,却忠心。

于是,庄妃放软了颜色,温和地说:“绮蕾,那么你就放心去吧,不论是建宁还是素玛,我都会善待她们,让你在天之灵安心。”

建宁是早已经被教过了的,从进门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时候才磕了一个头,对着庄妃喊一声:“额娘。”重新抬起头来时,小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多尔衮满心叹息,他看着那小小的公主建宁。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种熟悉的神情,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痛楚的阴影,他知道,那是死亡。

当年大福晋的悲剧在今天的永福宫里重演了。

然而母亲却分身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绮蕾,一个是大玉儿。这两个人都以殉葬为名,以退为进,一个是为了保福临登基;一个是为了让建宁偷生。

母亲临死前夕的话响在了耳边,那天,盛妆的大福晋抱着自己,定定地看着大贝勒代善,期待地问:“我死以后,你们两个,真的可以继承汗位吗?你会替我照顾我的三个儿子吗?”

代善回答她:“福晋放心,我一定不叫弟弟们吃亏。”

母亲是这样子去的,临去之前,还曾笑了一笑,笑得那么美,那么凄婉。母亲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自愿殉葬的,绮蕾又何尝不是?

且她的选择较之母亲更为主动,英勇,彻底且决绝。

他的心强烈地疼痛起来。如果说他给了大玉儿自己一生的事业与爱情,那么他不了解自己给过绮蕾的是什么?知己之情?同仇之义?他看看绮蕾又看看大玉儿,一时竟恍惚起来,不知道她们哪一个更像是母亲,更值得自己保护。

他只有对自己说:绮蕾的托孤,不仅仅是冲着大玉儿的,也是冲着自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他一定要保全建宁公主平安。

他愿意相信自己的这一推断,这使他觉得他和绮蕾之间仍有一种默契,一种血脉相连的同情知己,一如当年她在睿亲王府的时候。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盟约,也没有了亏欠。然而每当他看到她,仍然还会感到那种熟悉的心痛。他曾经射过她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他又接她入府,千方百计挽回了她的命。他气过她,也帮过她。如今,她的生命再一次走到尽头,是她自愿的。而他竟不能留。

他不能留。他不是皇太极,庄妃和绮蕾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

他只能选,他儿子的母亲。

庄妃大玉儿听到绮蕾的种种说话,也不能不佩服,见她既然想得如此通彻,自己倒不必再做虚辞掩饰,遂亲手拉起建宁来抱在怀中,又招呼素玛过来站在自己身边。

素玛却忽地福至心灵,若有所悟,抱住绮蕾的腿哭道:“格格,格格,你怎么又要走?怎么又不要素玛了?”

绮蕾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道:“素玛,你又发疯了,我不是你的格格,庄妃娘娘才是。”

素玛糊涂起来,愣愣地瞅着庄妃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一拍,又重复给庄妃磕了一个头,憨笑道:“二格格,咱们又在一块儿了。你要不要骑马?我去刷马。”

庄妃听她沿用的仍是当年在家时的称呼,倒觉心酸,拉着她的手道:“好奴才,你是我姐姐最忠心的人,打小儿就在我家服侍我姐姐,现在你主子把你托了我,也是你我有缘,以后,你就跟了我吧。”又命忍冬带她去换衣裳。

素玛糊里糊涂,凭忍冬拉着去了。建宁却挣脱庄妃怀抱,跳下来走到母亲身边,抱着腿哀哀地道:“额娘,建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额娘不要我了。额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宁?”

她的话,让多尔衮这样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润湿,绮蕾却忍着心,只做没听见,对着庄妃深深拜下去,行诀别大礼。

庄妃于心不忍,劝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别叫孩子心里一直留着遗憾。”

绮蕾这才低下头,猛地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尚散着乳香的发间,深深嗅闻。建宁原先因为大人教过不许哭,故进门后一直忍着,然而一旦投入母亲怀抱,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额娘,别不要我呀,建宁以后会学乖的,额娘,你抱我,别放手呀。每个阿哥格格都只有一个额娘,为什么你要我喊别人叫额娘?我不要叫别人额娘,我只有你一个额娘呀。额娘,别跟我分开,抱紧我……”

绮蕾肩上猛地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儿紧紧一抱,转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并且在她放下女儿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无视于她至爱的女儿凄厉的哭声,一直地走出去,走过永福宫的长廊,走向死亡。

她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但是经过门槛时,她停了一下,弯下身来,拾起一只断了翅的蝴蝶,将它轻轻地放在一丛兰花树下,便继续往前走了。

那一刻多尔衮清楚地了解到这是一个感情有多么强烈的女子。在她即将放弃这个世界,甚至连人类最根本的亲子之情都决意放弃的时候,她却在一只蝴蝶的归宿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情意。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宫女们从梁上解下那条白色的绫,人们都没有就这个殉葬的妃子再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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