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骆就这么躲在衣箱后面。华特跟我在那里铺了些毯子,让他瘫痪的身体不至于和地板硬碰硬。他瘫得厉害,即使有心爬出来,恐怕未必爬得动。不过,他惧怕暴露行迹,从没试图出来。每一夜火车驶动,我们便拉开衣箱,要么扶他靠着角落坐着,要么把他放到便床上,端看他时想坐抑或想继续躺平。华特坚持把床让给老骆,于是我坚持把铺盖让给华特,所以我又回去睡角落得鞍褥。

跟我们同住还不到两天,老骆便抖得厉害,连说话都成问题。华特中午回火车给老骆送食物,见他情况很糟,便跑到兽篷跟我说,但奥古斯特盯着我,我不能回火车。

时近午夜,华特和我并肩坐在床上,静待火车激活。等火车一动,我们便将几只衣箱拉离墙壁。

华特跪下,手插进老骆胳肢窝,把他拉成坐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瓶子。

老骆目光落到瓶身,又霍地移到华特脸上,泪水已然盈眶。

“那是什么?”我连忙问。

“还会是什么?当然是酒咯,真正的酒,好酒。”

老骆颤抖的手伸向酒瓶。华特仍然撑着他的身体,一边打开瓶盖,将瓶口送到老人唇边。

又过了一周,玛莲娜仍然在厢房隐居。我心焦极了,只想见到她,不时思忖如何偷窥窗内的动静才不会被人撞见。幸好,我还有一点理智,没做出糊涂事。

每一夜,我都躺在角落的臭鞍褥里,重温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每句宝贵的话都不漏。我循者同样的轨迹折磨自己,先是迎向那难以置信的狂喜,旋即又跌落谷底。我明白她只能要求我离开厢房,即便如此,我仍然难受得紧,一想到便恼得翻来覆去,直闹到华特叫我安静,别吵他睡觉。

车队走了又走。一个城镇多半停留一天,不过碰上星期天得时候,我们通常会待两天。在从伯灵顿到基奥卡克得途中,华特冬泳大量威士忌,终于套出老骆儿子得姓名,以及父子上次联络时他得住处。随后在团里停留得几个地方,华特总是吃完早饭便进城,直到表演时间迫近才回来。等我们到了春田,华特已经联络上老骆的儿子。

起初他不愿意承认老骆是他父亲。但华特坚持不懈,一天又一天进城,拍电报和他沟通。再下一个礼拜五,这个儿子答应再普罗维登斯见我们,并将老人接去同住。也就是说,目前的住宿方式还得持续好几周,但终归是条出路,而且是截至今日最好的安排了。

在特雷霍特,美丽露辛妲暴毙。艾蓝大叔哀恸极了,但很快便平复心情,着手为“我们挚爱的露辛妲”筹划告别仪式。

死亡证书签发下来一小时后,露辛妲的尸首便安置在河马车厢的水槽,车厢配上二十四匹黑色配尔什马,马的头上装饰羽毛。

艾蓝大叔和车夫一起爬上座位,悲伤得几乎崩溃。须臾,他摇摇指头,示意露辛妲得告别游行开始。于是,马拉着车缓缓穿过市街,而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所有长相还上得了台面的成员都步行尾随。艾蓝大叔郁着一张脸,一会儿啜泣,一会儿用红手帕捂脸恸哭,偶尔眼睛也往上偷瞄,估量游行速度是否能把民众引来,人越多越好。

女人家直接跟在河马篷车后面,一身素黑,不时用蕾丝手帕按按眼角。我在稍稍后面的地方,四面八方全是哭号的男人,每一张脸上泪水都交织成闪亮一片。艾蓝大叔曾经应允过,表演最出色的人可以领到三块钱和一瓶加拿大威士忌。你绝对没见过那么哀凄的场面,连狗群都在嗥叫。

将近一千名镇民跟着我们回去。当艾蓝大叔从篷车站起来,他们安静下来。

他摘下帽子抱在胸前,掏出一条手巾按按眼睛,发表令人心碎的致辞,凄怆到他几乎失去自制。末了,他说倘若他有权做主,便会为露辛妲取消晚场表演,偏偏他不能取消,这件事由不得他。他是信守承诺的人,而露辛妲临终时曾经握着他的手,说自己眼看行将就木,请他务必答应,不,是发誓绝不因此打乱团里的作息,让盼着来看马戏团的成千上万人失望。

“毕竟??”艾蓝大叔话头一顿,一手按着心窝,一边凄惨地擤鼻子,仰望天际,任凭泪水滚落面颊。

人群里的妇女和孩子在大庭广众下哭泣。一个靠近前排的女人一手举在前额,倒了下去,两旁男人慌忙搀住她。

一望可见,艾蓝大叔废了一番劲才稳定住情绪,但下唇的颤抖仍就止不住。他缓缓点头,继续说:“毕竟,正如我们挚爱地露辛妲所深谙的道理??戏总得唱下去!”

那一夜的场次大爆满,一般的座位都卖掉了,杂工们在场内铺上干草,供座位容纳不下的观众坐,也就是所谓的“干草场”。

艾蓝大叔以沉默开场。他垂下头,挤出如假包换的泪珠,将今晚的表演献给露辛妲;露辛妲的伟大无私是我们在面临死亡大事却继续演出的唯一原因,我们要让她引以为荣——噢,没错,我们对露辛妲的爱比山高,比海深,因此尽管我们哀恸不已,柔肠寸断,但我们会振作精神,完成她的临终遗愿,让她以我们为荣。各位大叔,各位大婶,我们将献上您一辈子不曾见过的惊奇表演,且让我们从天地四方网罗来的节目和艺人为您带来欢笑,有走钢丝,有杂技,还有顶尖的空中飞人??

表演进行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时候,她走入兽篷。不待周边的人惊讶地喃喃低语,我便感觉到她来了。

我将波波放进她笼舍的地面,转身一看,果然不错,她人就在那里,身穿粉红亮片衣,配上羽毛头饰,明艳照人。她卸下马儿们的笼头,放到地上。只有一匹仍然系在那里,它是黑色的阿拉伯马,叫做波兹,应该就是银星的搭档。它显然闷闷不乐。

我倚着波波的笼舍,看痴了。

原本这些马每天夜里都和搭同一节车厢,行过一个城镇又一个城镇,看来就像寻常的马儿,但这会儿它们不再相同了。它们呼气、哼鼻子,脖子高举,尾巴翘起。它们排成两个舞群,一群黑,一群白。玛莲娜面对它们,一手一条长鞭。她举起一条鞭子,在头上挥动,接着后退,领它们出兽篷。这些马儿完全不受羁绊,没有佩戴笼头,没有缰绳,没有肚带,什么都没有。它们只是跟着她,摇头晃脑,腿向前踢,仿佛有人骑在背上似的。

我从未见过她的表演。我们在幕后当差的人没那好命,没有那种闲工夫。但这回没人可以阻止我了。我拴上波波的门,溜进连接兽篷和大篷的无顶帆布甬道。预留座位的售票郎瞟我一眼,见我不是条子便没理睬了。他的口袋叮当响,胀满了钱。我站在他身边,看着靠近大篷后侧的三个表演区。

艾蓝大叔介绍她上场,她便上前一个回身,双鞭高举在上,挥动其中一条,后退几步。两群马连忙跟着她走。

玛莲娜滑步进入中央表演区,马儿跟着她,腿踢得高高的,腾跃成一片黑云和一片白云。

她在表演区中心就位,朝空中轻轻挥动鞭子。马儿们小跑步绕场,先是五匹白马,五匹黑马跟在后面,整整绕完两圈后,她抖起鞭子。黑马加快速度,直到每匹黑马都小跑步到和一匹白马并肩。鞭子又是一抖,它们放慢速度,排成一列,成了黑白相间的队伍。

她动作微小,粉红亮片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她在表演区中心绕了一小圈,挥动双鞭,下达指令。

马儿们继续绕圈,先是白马绕过黑马,然后是黑马绕过白马,最后总是回归成黑白相间的队形。

她喝一声,它们便停止。她说了些什么,它们便掉头走,直到前蹄踩上表演区外围的枕木。它们向侧边走,尾巴朝着玛莲娜,前蹄始终在枕木上。它们足足绕完一圈,她才又下令停止。它们放下前蹄,回身面对她。然后她唤午夜上前。

午夜是一匹俊伟的黑马。它是纯种阿拉伯马,只有前额一方白毛。她对午夜说话,两条长鞭都握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则伸向午夜。它将口鼻贴上她的手心,脖子弓起,鼻孔大开。

玛莲娜向后退,扬起鞭子。其他马儿看着她,就地跳起舞来。她扬起另一条鞭子,让尖端前后摇摆,午夜便用后腿人立,前腿缩在胸前。她嘴里嚷着什么,这是表演中首都拉开嗓子,然后她大步后退。午夜便跟着她,用后腿前进,而前腿则对空挥动。她让午夜用后腿绕场一周,然后示意它放下前腿站立。鞭子再挥一圈,午夜便低头行礼,一条前腿跪下,另一条前腿则伸到一边打直。玛莲娜深深行礼,群众为之疯狂。午夜仍然维持行礼的姿势,玛莲娜举起两条鞭子一挥,其余的马便以后腿为轴心,就地转起圈圈。

更多的欢呼,更多的喝彩。玛莲娜双臂高举,逐一转向不同的方位,让每一区的观众都有机会致意。然后,她转向午夜,行云流水地翻上它低下的背部。它站起来,弓着脖子载玛莲娜离开大篷,其他马儿尾随在后,再度以颜色分成两半,彼此挨蹭着要靠近它们的女主人。

我的心狂跳。虽说人群欢声雷动,我还是感觉到血液奔流过耳朵。爱意油然而生,满溢出来,都快把我的心涨破了。

那一夜,老骆威士忌喝到烂醉如泥,华特在铺盖上打鼾,我离开斗室,站着注视表演马的马背。

我天天照料这些马,打扫它们的马房,为它们张罗饮水和食料,为它们刷毛,让它们可以上场表演。我检查它们的牙齿,梳理鬓毛,摸它们的腿查看蹄温是否正常。我给它们点心,拍它们脖子。它们就和昆妮一样,成了我看习惯了的动物。但是见过玛莲娜的表演,我看他们的眼神永远改变了。这些马是玛莲娜的一部分,她的一部分在此时此地和我在一起。

我的手伸过隔板上方,搁在午夜闪亮的黑臀上。它原本在睡觉,被我这么一碰咕哝着醒过来,转头来看。

一见只有我站在那里,它便把头转回去,耳朵垂下,眼睛闭起来,移动重心,让一条后腿歇息。

我回到羊舍,看看老骆还有没有呼吸。然后躺在鞍褥上,迷迷糊糊做起大概会让我灵魂沦丧的梦境,一个有玛莲娜的梦。

第二天早上,在保温桌前面:

“你瞧那个。”华特说,举起手臂戳我肋骨。

“看什么?”

他指给我看。

奥古斯特和玛莲娜正坐在我们的桌位。自从她意外受伤,这是他们首次来伙房用餐。

华特打量我说:“你应付得来吧?”

“那还用说。”我怏怏不快。

“行行行,只是关心一下嘛。”他说。我们走过永远机警的埃兹拉面前,各自走向各自的桌位。

“早安,雅各。”奥古斯特说。我将盘子放在桌上,坐下。

“奥古斯特。玛莲娜。”我一一向他们点头,算作招呼。

玛莲娜抬头瞟一下,目光又落回盘中。

“天气真好,你好吗?”奥古斯特说,朝一堆炒蛋进攻。

“还好,你呢?”

“棒呆了。”他说。

“你好吗,玛莲娜?”我问。

“好多了,谢谢关心。”她说。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的表演了。”我说。

“是吗?”

“是啊。”我说,抖开餐巾,铺在大腿上,“那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太神奇了,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表演。”

“是吗?”奥古斯特说,挑起一边眉毛,“从来没见过吗?”

“没有,这是头一遭。”

“真的啊。”

他凝视我,眼睛眨也不眨。“我还以为你当初是看了玛莲娜的表演,才决定加入马戏团的,雅各。我记错了吗?”

我的心在胸膛内猛跳。我拿起刀叉,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我母亲也是这样拿的。

“我骗人的。”我说。

我戳住香肠尾段,开始切,等待他答腔。

“麻烦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他说。

“我骗人,我是骗人的啦!”我砰地放下刀叉,一截香肠犹在刀叉上,“有问题吗?在我跳上你们火车之前,我当然从来没听过什么班齐尼兄弟。到底有谁听过班齐尼兄弟的名号啊?我这辈子唯一见过的马戏团就是林铃兄弟,他们真是棒呆了,棒呆了!听见没有?”

周遭静得诡异。我环顾四下,吓坏了。伙房内每个人都瞪着我。华特嘴巴大开,昆妮耳朵平贴头上,远处一头骆驼低鸣。

最后,我目光回到奥古斯特身上。他也在瞪我,八字胡的边缘颤动着。我将餐巾压在盘子边缘,寻思他会不会越过桌子来扑我。

奥古斯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的手在桌下握拳。接着奥古斯特哈哈大笑,笑得好用力,脸上泛起红潮,一手按着肚子,笑岔了气。他又笑又叫,直到眼泪流下脸颊,嘴唇因为喘息而颤抖。

“哎哟,雅各,”他揩揩脸颊,“哎哟,雅各,我想我是看错你了。没错,就是看错你了。”他高声喧谈,擤擤鼻子,用餐巾擦脸。“天哪,”他叹息,“天哪。”他清清嗓子,拿起刀叉,用叉子舀起一些蛋又放下,再度笑起来。

其他人恢复用餐,但不甚情愿,就像我在团里当差第一天,把一个人赶出场子,围观的群众也不舍离去一样。我不禁注意到,当他们重新进食,他们脸上挂着一抹忧惧。

露辛妲这么一死,我们团里的畸形人阵容变出了大洞,而这个洞一定得填起来。所有的大型马戏团都有胖女郎,因此我们也得有一个。

艾蓝大叔和奥古斯特四处搜寻告示牌,每回停车都去打电话,拍电报,试图网罗一位新的胖女郎。无奈人家知道的胖女郎要么满意自己的生活,要么信不过艾蓝大叔的名声,总是不肯来。这么过了两星期,跑了十个地方之后,艾蓝大叔已经心急如焚,索性直接找上观众席中一位颇有吨位的女人。不幸的是,她是警司夫人,结果艾蓝大叔没有带回一个胖女郎,只带回一个紫亮的黑眼圈以及勒令离城的指示。

警察给了我们两小时。艺人们立刻遁入车厢。杂工们一被叫醒,便奔忙得有若无头苍蝇。艾蓝大叔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红得发紫,一见谁脚下不够快,手杖便打下去了。帐篷一下便拆倒了,把人困在里面,然后正在拆其他帐篷的工人便得放下手头的活儿,先过去解救他们,以免人在那一大片帆布里闷死。不过艾蓝大叔更担心那些人会用小刀把帆布割个洞口来呼吸。

所有马匹都上车之后,我便回到表演马车厢休息。当地人聚在营地边缘徘徊,我不喜欢他们的模样。他们很多人都携带枪械,我心底泛起不祥的感觉。

我还没看到华特。我在敞开的车厢门前面踱来踱去,扫视营地。黑人们早早躲回飞天大队的车厢上,我恐怕那些暴民会改拿红发侏儒来开刀。

受到撤营令一小时五十五分钟之后,华特的脸出现在门口。

“你死哪去了?”我嚷到。

“华特回来啦?”老骆从衣箱后面嘶哑地问。

“是他没错。快上来。”我招呼华特上车。“这些人看起来不是好惹的。”

他没动,脸色红通通,气喘吁吁。“昆妮呢?有没有看到它?”

“没有,怎么了?”

他不见踪影。

“华特!”我跳起来,追他到了门口,“华特!你还想上哪去?五分钟的哨音已经吹过了!”

他顺着火车边跑,弯下头查看车轮之间。“昆妮,快乐!妹妹快来!”他站直,在每一节动物车厢前都停一下,朝着木条缝隙呼唤昆妮,等待响应。“昆妮!这里,妹妹!”她声声呼唤,焦虑一分分地增加。

哨音再度响起,长长的警告哨音之后,便是火车头的嘶鸣和冲刺。

华特的嗓音开了岔,嚷得哑了。“昆妮!你到底在哪里?昆妮!来呀!”

前方,还没上车的零星几个人跳上了平板货车车厢。

“华特,好了!别找了,再不上车来不及了。”我叫到。

他充耳不闻。他上了平板货车车厢,窥看棚车轮子下面。“昆妮来!”他大叫,然后停下来,忽地站直身子,茫然无措的模样。“昆妮?”他并没对着谁讲话。

“要命。”我说。

“他要不要回来啊?”老骆问。

“好像不打算回来。”我说。

“那就把他弄回来!”他骂道。

火车向前移,车头拉动了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车厢一震。

我跳到碎石地上,往前朝平板货车车厢跑。华特面对火车头伫立。

我碰他的肩膀。“华特,该走啰。”

他转向我,满眼哀求。“它在哪里?你看到了吗?”

“没有,走吧,华特。我们得回车上了。”

“不行。我不能抛下它,我办不到。”他茫无表情。

火车开始喀啦喀啦驶动,动力增加。

我向后瞄。当地人带着来福枪、棒球棒、木棍,正向前涌过来。我转回头看火车,时间长到可以估量速度,然后数数,并且祈祷自己没弄错:一、二、三、四。

我把华特像一袋面粉似的兜起来扔进车厢。车厢内传来碰撞声。他落地时叫了一声。我窜到火车边,抓住门边的铁杆,让火车拉着我跑了三大步,然后借力使力翻进车厢。

我的脸掠过地面。当我意识到自己平安无事,便寻找华特的身影,以防他揍我。

他缩在角落哭。

华特痛不欲生,窝在角落,任我独力拉开衣箱,带出老骆。我勉强为他刮了胡子,平常都是三人合作完成这桩差事的。接着我把他拖到马匹前面的地方。

“哎哟,好啦,华特。”老骆说。我的手插在他胳肢窝,巍巍颤颤地要把他的光屁股放到一只桶子上。华特称呼那只桶子蜜蜂桶。“你已经尽力了。”他回头看我说,“嘿,把我放低一点行不行?别让我摇来摇去吹凉风。”

我移脚把腿张得更开,试图一边放低老骆,一边维持不让他上半身歪倒。华特的身高用来扶住老骆下半身正好,平常都是他负责下半身,我管上半身。

“华特,来帮我一下。”一阵痉挛扫过我的背。

“闭嘴。”他说。

老骆又往后看,这回眉毛扬起来了。

“不打紧的。”我说。

“什么不打紧,才怪。”华特从角落咆哮。“一切都完了!昆妮是我仅有的一切,你懂不懂?”他的音量陡降成低喃,“它是我仅有的。”

老骆向我挥手,示意他完事了。我拖着他移开半公尺,让他侧卧躺下。

“喂,不会吧。”老骆让我为他擦拭干净。“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一定还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惦念你。”

“你有所不知。”

“你在家乡没有母亲?”老骆说,不放弃。

“只有一个百无一用的母亲。”

“别讲这种话。”老骆说。

“为什么不行?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把我卖来这里。”他怒目相视。“别摆出可怜我的表情。”他恶声恶气。“反正她老奸巨滑,谁需要她啊。”

“你说卖掉是什么意思?”老骆说。

“那个啊,我这副德性不是做庄稼汉的料吧?你没别烦我了行不行?”他翻身背对我们。

我为老骆系好裤子,手插入他腋下,将他拉回房间。他的腿在后面拖着,脚跟刮过地面。

“乖乖,竟然有这种事?”他说。我将他弄上便床。

“要吃东西吗?”我试图改变话题。

“不用了,还不想吃。能来点威士忌吗就太好了。”他悲伤地摇头,“从来没听说过心肠这么狠的女人。”

“喂,我听得到你的话哦。再说,老家伙,你没资格说三道四,你上回见你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华特咆哮。

老骆没了血色。

“咦?答不出来,对吧?”华特继续在外面说,“你的作为跟我妈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差别可大了。你又知道我做过什么了?”老骆大叫。

“有一晚你喝醉酒,曾经提过你儿子的事。”我静静地说。

老骆注视我片刻,面孔扭曲起来。他抬起移至无力的手遮住前额,别开他的脸。“要命,要命,我压根不知道你们知道,你该告诉我的。”

“我以为你记得。再说,他也没说什么,只说你去流浪。”

“‘他只说’?”老骆的头霍地转向我,“‘他只说’?什么意思?你跟他讲过话吗?”

我咕咚坐到地上,头靠着膝盖。看样子,今天晚上很难挨了。

“你说‘他只说’是什么意思?喂,我在问你问题!”老骆厉声说。

我叹息。“没错,我们联系上他了。”

“什么时候?”

“一阵子了。”

他瞪着我,惊呆了。“为什么找他?”

“他答应在普洛维登斯见面,接你回去。”

“噢,他才不会呢。他才不会来呢。”老骆一个劲儿摇头。

“老骆——”

“你们干吗那样做!凭什么?”

“我们别无选择!”我吼回去,随机噤声合眼,稳定自己的情绪。“我们别无选择。”我复述。“我们总得替你找条出路。”

“我不能回去!你们不知道我的事,他们不要我了。”

他的唇颤抖着,嘴巴闭起。他别开脸。须臾,他的肩膀开始一抽一抽。

“要命。”我说,接着拉开嗓门,对着敞开的房门外面吼:“嘿,谢啦,华特!你今天晚上帮了大忙了!真是感激不尽啊!”

“闭上你的臭嘴!”他回答。

我熄掉煤油灯,爬回鞍褥,躺在鞍褥粗糙的表面上,又坐起来。

“华特!喂,华特!你不进来的话,我就去睡铺盖了哦。”我嚷到。

没有回答。

“你听见没有?我说我要去睡铺盖。”

我等了一两分钟,然后爬过地板。

华特和老骆两个这一夜不断发出忍着不哭的声响,而我则把枕头捂在耳朵上,努力不去听他们的声音。

我听见玛莲娜的声音,清醒过来。

“叩叩叩,我可以进去吗?”

我的眼睛倏地睁开。火车停了,不知道我怎么睡得都没发觉。吃惊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梦见了玛莲娜,有那么一瞬间我疑心自己是否仍在睡梦中。

“哈啰,有人在吗?”

我霍地用手肘撑起上身看老骆。他躺在便床上动弹不得,双眼圆睁,满是惊恐。内门整晚都没关。我蹦起来。

“啊,你等一下!”我重出去见她,连忙掩上门。

她已经在往车上爬了。“噢,哈啰。”她看着华特,华特仍然窝在角落。“其实我是来找你的,这不是你的狗吗?”

华特的头立刻就转过来了。“昆妮!”

玛莲娜弯腰要放下小狗,但不待她放开手,昆妮便挣脱了,砰一声落地,连滚带爬飞奔投入华特的怀抱,舔着他的脸,猛摇尾巴,结果重心不稳,向后摔个仰八叉。

“噢,昆妮!你跑哪去了嘛?坏坏。害我担心死了,你坏坏!”华特伸出头让它舔,昆妮则欢快地扭来扭去。

“它跑哪去了?”我问玛莲娜。

“昨天发车的时候,它在火车旁边跑。”她目光落在华特和昆妮身上,“我从窗户看到它,叫小奥把它弄上车。小奥趴在车厢平台上,把他兜上来的。”

“奥古斯特会做这种事?真的?”我说。

“真的,小奥帮了它,它却反咬小奥一口。”

华特双臂搂紧小狗,脸埋在小狗的皮毛中。

玛莲娜多看了一下,才转身向门走。“好啦,那我去忙我的了。”

“玛莲娜。”我手伸向她的臂膀。

她停步。

“谢谢你。”我垂下头。“你绝对不知道这对他、对我们意义有多重大。真的。”

她投来电光火石的一瞥,只微微泛出笑意,然后转头看她的马。“是是是,我想我是知道的。”

我的眼睛濡湿了。她出了车厢。

“啧啧啧,真意想不到啊。也许他终归还是个人。”老骆说。

“你说谁?奥古斯特吗”华特倾身抓住一只衣箱的把手,将衣箱拖过地板。我们把衣箱排回白天的摆法,不过华特坚持一手搂着昆妮,做什么速度都只有平日的一半。“他才不是人。”

“把狗放下来吧,门是关着的。”我说。

“他救了你的狗啊。”老骆说。

“他要是知道狗是我的,铁定袖手旁观。昆妮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去咬他。没错,你看透他了对不对,宝贝?”他抬起小狗的下巴,让狗面对他,然后用对奶娃儿说话的口吻说:“没错,昆妮是聪明妹妹。”

“你怎么会以为他不知道?玛莲娜就知道啊。”我说。

“我就是知道嘛,那个犹太鬼浑身上下没有一根人骨头。”

“小心你的臭嘴!”我吼。

华特停下来看我。“什么?噢,哎,你该不会是犹太人吧?听着,我很抱歉,我没那个意思,那只是一句骂人话。”

“是是是,只是一句骂人话。”我还在吼,“全都是骂人话,我实在听到要烦死了。艺人就拿工人开刀,工人拿波兰人开刀,波兰人拿犹太人开刀,而侏儒呢?嘿,你倒是说说看哪?你只讨厌犹太人和工人吗?还是你也讨厌波兰人?”

华特面红耳赤,垂下头。“我不讨厌他们啊,我谁也不讨厌。”片刻又补一句,“唔,好嘛,我确实很讨厌奥古斯特,但我讨厌他是因为他是个王八疯子。”

“这话倒是无从反驳。”老骆嘶哑地说。

我看看老骆,看看华特,再看看老骆。“嗯,我想你说的没错。”

在汉米顿,温度攀升到三十几度。阳光无情地荼毒大地,柠檬水消失无踪。

卖果汁的人不过离开搅拌桶几分钟,柠檬水便不见了。他气冲冲去找艾蓝大叔,坚信是杂工们干的好事。

艾蓝大叔吩咐人去叫杂工们集合。杂工们从马棚和兽篷后面出来,睡眼惺忪,干草倒插在发丝里。我在一段距离外打量他们,很难不觉得他们挂着无辜的神情。

显然艾蓝大叔不做如是想。他大步踱来踱去,活似成吉思汗扯开嗓门校兵。他向他们嘶吼,细数柠檬水失窃的成本,不止是原料费,连因而减少的贩售利润也列入计算。他说,柠檬水要是再不见就扣他们薪水。他敲了几个人的头,解散他们。他们钻回各自休憩的地方,揉着头,狐疑地打量彼此。

只差十分钟就要开门迎客的时候,果汁摊的人用动物水槽的水重做柠檬水。他们挑出水中残存的燕麦和甘草,用小丑捐献的紧身裤过滤一下,扔进“漂浮物”,也就是用蜡作的柠檬切片模型,让人误以为柠檬水镇的含有新鲜的柠檬。这时一海票土包子已经走近场子了。不知道那条紧身裤干不干净,但我确实注意到团里每个人那天都对柠檬水敬谢不敏。

在达顿的时候,柠檬水再度上演失踪记。团里也再一次用动物水槽的水重做一批,在土包子进场前一刻才准备妥当。

艾蓝大叔照例把杂工当成嫌疑犯集合在一起。他没扣人薪水,反正威胁扣钱本来就不痛不痒,杂工们都超过八个星期没领到半毛钱了。他们硬逼他们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钱袋,交出五十分钱当罚款。这回杂工们可真是吹胡子瞪眼了。

柠檬水大盗就这么成了杂工们的肉中刺。他们打算采取行动。当我们到了哥伦布格,几个工人躲在搅拌桶附近,等待贼子现身。

在快要开场演出的时候,奥古斯特找我到玛莲娜的梳妆篷看一张广告。广告内容是帮玛莲娜找一匹无人马术表演用的白马。她还要一匹马,跟原本的凑成十二匹,才能变出比十匹马更神奇的花样,而神奇就是一切。再说,玛莲娜觉得波兹每次都被单独留在兽篷,不能随同别的马一齐上台,它开始沮丧了。这些是奥古斯特说的,但依我看,我要么是在伙房大发雷霆后重新得宠,再不然就是奥古斯特觉得人不能只亲近朋友,更要亲近敌人。

我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告示榜搁在腿上,一瓶汽水在手。玛莲娜在镜前调整舞台服装,而我努力不张大眼看她。我们的视线曾在镜中对上一次,我倒抽一口气,她双颊飞红,我们俩立刻别开眼睛。

奥古斯特没有察觉,扣着背心扣子,笑语闲聊。艾蓝大叔忽然从门帘闯进来。

玛莲娜扭身,气愤难平。“嘿,没听说过进女人的梳妆篷,得先开口问一下吗?”

艾蓝大叔压根不睬她,直直迈步到奥古斯特面前,用手指戳他胸坎。

“是你的那头短命大象!”他咆哮。

奥古斯特垂眼看那根犹戳在胸膛上的指头,呆了几拍,傲然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移开艾蓝大叔的手,然后从口袋掏出手帕,揩掉艾蓝大叔喷出来的唾沫。

“对不起,我刚刚没听清楚。”揩完脸后他问。

“就是你的短命贼头大象。”艾蓝大叔吼起来,再度喷得奥古斯特满脸口水,“它把栓它的铁桩拔起来带着走,喝掉该死的柠檬水,然后回去,把铁桩再插回地上!”

玛莲娜连忙用手捂住口,但太迟了。

艾蓝大叔一个回身,肺都气炸了。“你觉得好笑吗?好笑吗?”

她没了血色。

我起身上前一步。“嗯,这件事确实——”

艾蓝大叔转身,两手搭上我胸口猛力一推,让我向后倒到衣箱上。

他扭身面对奥古斯特。“那个死大象花了我一大笔钱!它害我发不出钱给工人,害我不得不想办法,闹得混账铁路公司找麻烦!结果咧?这个天杀畜生不上台表演,还偷那劳什子柠檬水!”

“艾蓝!嘴里放尊重点,请你记住,这里还有女士在场。”奥古斯特锐利地说。

艾蓝大叔猛摇头。他毫无悔意地打量玛莲娜,又转向奥古斯特。

“我会吩咐伍迪算出损失的总额,从你的薪水扣掉。”他说。

“你已经让杂工他们赔你钱了。”玛莲娜沉静地说,“你打算还钱吗?”

艾蓝大叔怒目瞪她,一脸嫌憎,恼得我走上前,挡在他们中间。他目光遛到我身上,气得咬牙切齿。然后她转过身,迈开大步离开。

“真是混蛋。”马丽安娜回到梳妆台,“乱闯乱闯的,万一撞见我换衣服可怎么好。”

奥古斯特一动不动杵着,然后伸手拿了高帽和象钩。

玛莲娜从镜中看到他的举动。“你要去哪里?奥古斯特,你要做什么?”她说得很快。

他朝外面走。

她攫住他的手臂。

“小奥!你要去哪里?”

“不是只有我一个要为柠檬水付出代价。”他摇掉她的手。

“奥古斯特,不要哇!”她再度攫住他的手肘,这回使了力,试图不让他离开。“奥古斯特,等等!看在老天分上,它又不懂,下回我们把它拴紧一点——”

奥古斯特挣脱她,玛莲娜摔到地上。他用嫌憎至极的目光看着玛莲娜,然后戴上帽子,调头就走。

“奥古斯特!别走!”她尖嚷。

他推开门帘走了。玛莲娜仍然坐在她摔倒的地方,愣住了。我目光从她身上游到门帘,又游回她身上。

“我去追他。”我朝外面走。

“不要去!等等!”

“去了也没用,拦不住他的。”她的声音既空洞又微小。

“我可以放手试试看。上回我袖手旁观,我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

“你不了解状况!越拂逆他,他越凶暴!雅各,求求你!你不了解!”

我猛地回身面对她。“对!我使不了解!什么事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懂!可以麻烦你开个金口,为我说明吗?”

她眼睛圆睁,嘴巴也圆张,然后把脸埋在手里大哭。

我瞪着她,怔了。然后我跪下来,把她搂在怀里。

“噢,玛莲娜,玛莲娜——”

“雅各。”她对着我的衬衫低喃,牢牢抓住我,仿佛我能阻挡她被卷进旋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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