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小时之后,时间是晚上十点,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仍在国王岛路的警察局。

外面天色已黑,雨也停了。

没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官方说法就是:“调查的状况并未改变。”

那位在御林军医院濒死的生还者仍旧濒临死亡。

一整个下午有二十位好心的证人出现。后来发现其中十九位其实搭的是别班公车。

剩下的唯一一位证人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她在新桥广场上车,坐了三站,然后在赛耶市场换搭地铁。她说有几个乘客跟她一起下车。这情形是很有可能的。她尽力认出了司机,但仅此而已。

科尔贝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不停瞥向门口,仿佛预期会有人打开门冲进来。

马丁·贝克站在墙上张贴的几张图前面。他双手交握在背后,慢慢地前后摇晃身体,这是他多年前当巡逻警员时养成的坏习惯,一直都改不掉。

他们把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卷起了袖子。科尔贝里的领带扔在桌上,虽然房里并不怎么暖和,但他脸上和腋下却都在出汗。马丁·贝克猛咳了好长一阵子,然后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继续研究草图。

科尔贝里停下脚步,挑剔地望着他,说道:

“你的声音听起来糟透了。”

“你越来越像我老婆。”

就在此时,哈马尔打开门走进来。

“拉尔森和梅兰德呢?”

“回家了。”

“勒恩呢?”

“在医院。”

“对,没错。有消息吗?”

科尔贝里摇头。

“你们明天就兵强马壮了。”

“兵强马壮?”

“支援的人手,从别处调来的。”哈马尔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暧昧地加上一句:“他们认为这是必要的。”

马丁·贝克小心翼翼地擤鼻涕。

“是谁?”科尔贝里问,“还是该说,是些什么人?”

“一个叫蒙松的家伙明天会从马尔默上来。你们认识他吗?”

“我见过他。”马丁·贝克毫不带劲地回答。

“我也见过他。”科尔贝里说。

“他们还设法把贡纳尔·阿尔贝里从穆塔拉调来。”

“他还好。”科尔贝里焦躁地说。

“我只知道这么多,”哈马尔说,“还有人会从松兹瓦尔过来,但不知道是谁。”

“哦。”马丁·贝克说。

“当然啦,除非你们在明天之前就把案子破了。”哈马尔阴郁地说。

“当然当然。”科尔贝里附和。

“各种事实似乎指向——”

哈马尔停下来,仔细地望着马丁·贝克。

“你怎么了?”

“感冒。”

哈马尔仍旧瞪着马丁瞧。科尔贝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说道:

“我们只知道昨晚有人在公车上开枪扫射了九个人。这人遵照国际集体谋杀案的一般惯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也没被逮捕。当然了,他可能已经自杀了,但就算这样我们也不知道。目前有两个确切的线索——子弹和弹壳,我们可以依此找出武器。还有就是医院里的生还者,他可能清醒过来,告诉我们是谁开的枪;他坐在公车后面,一定看见了凶手。”

“嗯哼。”哈马尔咕哝一声。

“线索的确不多,”科尔贝里说,“特别是如果这位舒利老兄死掉,或者失去记忆的话——他的伤势毕竟很严重。我们不知道凶手的动机,也没有任何有用的证人。”

“还可能会出现其他证人,”哈马尔说,“动机也不成问题。干下集体谋杀的凶手都是心理变态,他们行动的理由通常都有病理学成因。”

“哦,”科尔贝里说,“梅兰德在调查科学方面的相关证据。我想他很快就可以准备一份备忘录。”

“我们最大的机会——”哈马尔望着时钟。

“就是彻底调查。”科尔贝里替他说完。

“正是,十次里面有九次都是这样找到凶手的。没事别在这里耗太久,最好休息休息,明天再说。晚安。”

他离开了,房中一片沉寂。几秒钟后科尔贝里叹了口气:

“你哪根筋不对?”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

“斯滕斯特伦?”科尔贝里自顾自地点头,充满哲学意味地说:“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对这小子可真够凶的。然后他就自个儿去被人干掉了。”

“这个蒙松,”马丁·贝克说,“你还记得他吗?”

科尔贝里颔首。

“老是叼着牙签的家伙。我不觉得应该把每个有空的人都叫来。他们应该让我们自己处理,这样比较好一你、我和梅兰德。”

“好吧,至少阿尔贝里还可以。”

“当然,”科尔贝里回道,“但过去十年以来,他在穆塔拉办过几件谋杀案?”

“一件。”

“这就对了。此外,我也讨厌哈马尔那种高高在上地对我们说些陈腔滥调的坏习惯。‘心理变态’、‘病理学的成因’、‘兵强马壮’,啧。”

又一阵沉默。然后马丁·贝克望着科尔贝里说:

“所以呢?”

“所以什么?”

“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

“就是这点,”科尔贝里说,“他到底在那里干吗?或许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吧,那个护士。”

“如果是跟女人约会,他会带枪吗?”

“或许吧,这样看起来有男子气概。”

“他不是那种人,”马丁·贝克说,“你跟我一样清楚。”

“好吧,无论如何他都常常带着枪,比你经常多了,比起我来更经常。”

“是的,在他值勤的时候。”

“我只在他值勤的时候见过他。”科尔贝里冷冷地说。

“我也是。但他是公车上第一批死者也是事实。虽然如此,他却有时间解开外套的两颗纽扣和拿出手枪。”

“这也就是说,他外套上的纽扣本来就没扣,”科尔贝里沉思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哈马尔在今天重建现场时说的。”

“对了,”马丁·贝克喃喃道,“他是这么说的:‘这根本说不通。干下集团谋杀案的疯子不可能这么仔细地事先想好步骤。’”

“你觉得他说中了吗?”

“原则上没错。”

“也就是说……”

“开枪的人并不是精神有毛病的集体谋杀犯;或者是说,他不是为了惊世骇俗而犯案的。”

科尔贝里用叠好的手帕擦拭额上的汗水,然后沉思着打量手帕。

“拉尔森先生说——”

“贡瓦尔吗?”

“就是他,没别人。在回家喷香他的胳肢窝之前,他还以绝顶的智慧说他完全不懂。比方说,为什么这个疯子没自杀,或是没留下来让我们逮住他。”

“我想太低估贡瓦尔了。”马丁·贝克说。

“是吗?”科尔贝里恼怒地耸耸肩。“哎呀,这一切简直是荒唐透顶。凶手当然是个集体杀人犯,而且一定疯了。他现在甚至可能正坐在家里看电视,享受自己制造出来的成果。要不然他也可能自杀身亡了。斯滕斯特伦有武器一事根本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的习惯。他可能是跟那护士在一起,要不然他也可能正要去找乐子或找朋友什么的。他甚至可能跟女朋友吵了架,或是被妈妈骂了,坐在公车上生闷气,因为电影院已经关门了,而他没地方可去。”

“至少这点我们可以查出来。”马丁·贝克说。

“是的,等明天。但现在我们还有一件事可做,抢在其他人之前做。”

“搜他在瓦斯贝加的办公桌。”马丁·贝克说。

“你的推理能力令人佩服。”科尔贝里表示。

他把领带塞进裤袋里,开始穿上衣。

空气冰冷且弥漫着雾气,夜霜像尸衣似的覆盖在树木、街道出口屋顶上。科尔贝里看不清楚挡风玻璃外面的情况,车子在弯道上打滑时他喃喃咒骂着。到南边警察局的路上他们只交谈了一次。

“集体杀人犯通常都有遗传性的犯罪倾向吗?”科尔贝里想知道。

马丁·贝克回答:

“通常如此,但是不能一概而论。”

瓦斯贝加的警察局杳无人迹,一片死寂。他们走过前厅,上了楼,在三楼玻璃门旁边的圆形装置上输入密码,进入斯滕斯特伦的办公室。

科尔贝里迟疑了一下,然后在桌前坐下,试着拉抽屉。没有上锁。

办公室井然有序,没有私人的氛围。斯滕斯特伦的桌上甚至连一张未婚妻的相片也没有。

然而文具盒里却有两张他自己的照片。马丁·贝克知道为什么。几年以来斯滕斯特伦第一次走运,能在圣诞和新年期间休假。他已经定了机位要去加纳利群岛……拍照是因为需要新护照。

走运。

马丁·贝克思忖并望着照片。照片是不久前才拍的,比晚报头版上的那张好多了。

斯滕斯特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二十九岁还要年轻。他的表情开朗坦诚,深棕色的头发往后梳。照片上头发看起来跟平常一样不听话。

起先一些同事,包括科尔贝里在内,都觉得他天真平凡;科尔贝里冷嘲热讽和常常颐指气使的态度一向让人如坐针毡。

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马丁·贝克记得当他们都还在克里斯丁堡的旧警局时,他曾和科尔贝里讨论过这件事。那时候他说:

“你为何老是为难这小子?”

科尔贝里回道:

“因为我要戳破他伪装的自信,给他机会重新建立信心,帮助他成为一个好警察,教他进房间要先敲门。”

或许科尔贝里说得没错。无论如何,过了一年又一年,斯滕斯特伦的确有所长进。虽然他始终没学会进房间前先要敲门,不过却成为了一个好警察,能干、努力,有一定程度的辨识能力。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是警方的装饰品:令人愉快的长相、态度讨喜、身强体壮,还是个好运动员。他几乎可以用来充做招募新人的广告,光这点就比其他人高明多了——比方说科尔贝里,他傲慢自大,浑身软肉,而且容易发胖;或是苦行僧似的梅兰德,他的外表绝对不会推翻“最无趣的人通常是最好的警察”

这个假设;或是各方面都是一样平凡的红鼻子勒恩;或是贡瓦尔。拉尔森,他巨人般的身材和锐利的眼神可以把任何人吓得魂不附体,而且他还以此自满呢。

或者是他自己,成天鼻子不通的马丁·贝克。他昨天晚上才照过镜子,看见一个面容消瘦、高大邪恶的身影,有着宽宽的前额,多肉的下巴和哀伤的灰蓝眼睛。

除此之外,斯滕斯特伦还有某些对他们非常有用的特殊才能。

马丁·贝克一面想着这些事情,一面打量着科尔贝里一一拿出抽屉放在桌上的物品。

他开始冷酷地评估这个叫做奥克。斯滕斯特伦的男人。不久之前,哈马尔在国王岛街的办公室里对他口出陈腔滥调,当时几乎要击垮他的情绪已不复存在了;那一刻已经成为过去,而且永不复返。

自从斯滕斯特伦把帽子挂在帽架上、把制服卖给以前警校的老同学之后,就一直在马丁·贝克手下工作。首先是在克里斯丁堡,然后是国家凶杀小组,这个部门隶属于市警署,主要任务有点像是救难队,意在减轻外省地区警察的沉重负担。

稍后在一九六四年末到一九六五年初。所有警力都国有化。

于是他们搬到瓦斯贝加这里。

这些年间科尔贝里接受过不少任务,梅兰德则自己要求调任,但是斯滕斯特伦一直都没变动。马丁·贝克认识他五年多了,他们一起参与过无数的调查案。在这段时间里,斯滕斯特伦学到了马丁对实际警务工作所知的一切,而这份收获不可谓不多。他同时也成熟了,克服了大部分的迟疑和羞赧性格,搬出老家,继而和想共度一生的女友同居。在他们同居前不久,斯滕斯特伦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则搬回费斯玛兰。

因此,马丁·贝克对他的了解应该不止泛泛之交而已。

奇怪的是,马丁知道的并不多。照理来说,这个人的所有重要资料他都知道,也对斯滕斯特伦身为警察的长处和短处有一点概念,然而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了。

一个好人,肯上进,不屈不挠,聪明,愿意学习。然而在另一方面颇害羞,仍有点孩子气,缺乏机智,整体说来不太有幽默感。但是谁真有幽默感呢?

或许他有某种情结。

因为科尔贝里的缘故;科尔贝里非常擅于复杂的诡辩,引经据典的功力无人能及。因为贡瓦尔。

拉尔森的缘故;贡瓦尔曾在十五秒内踢开一个上了锁的门,把疯狂的抢劫犯打昏,而斯滕斯特伦站则在两码外不知所措。因为梅兰德的缘故;梅兰德喜怒不形于色,对任何人事物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有这种同事存在,谁不会产生某种心理症结?

他为何知道的如此之少?因为观察力不够?还是因为斯滕斯特伦是个乏善可陈的人?

马丁·贝克用指尖按摩头皮,研究科尔贝里摊在桌上的东西。

斯滕斯特伦有某种迂腐的特性。比方说他的表一定要准确到分秒不差,这种特色也反映在整洁的桌面和抽屉上。

文件、文件、更多的文件;报告的副本、笔记、开庭记录、模板印刷的说明书和重印的法律条文,一切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最私人的东西是一盒火柴和一包没打开的口香糖。由于斯滕斯特伦既不抽烟,也没嚼口香糖的习惯,这些东西可能是他打算提供给审讯对象,或是让来聊天的人使用的。

科尔贝里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坐在公车上的是我,现在就是你和斯滕斯特伦在翻我的抽屉了。那样的话,你碰到的麻烦可就多了。你们可能会发现有辱我形象的东西。”

马丁·贝克可以想象科尔贝里的抽屉是啥模样,但忍着没说话。

“这不会有辱任何人的形象。”科尔贝里说。

马丁·贝克仍旧没有回答。他们沉默而快速地翻阅所有文件。没有任何一份资料是看不出所以然,或者是不该在这里出现的文件。一切的记录和报告都和斯滕斯特伦侦办过的案子有关,所有的资讯他们全都知道。

终于剩下最后一件东西。一个四开大小的棕色纸袋,封了口而且很厚。

“你想这是什么?”科尔贝里说。

“打开来看呀。”

科尔贝里翻转纸袋。

“他似乎非常谨慎,封得很严密,看,这么多层胶带。”

他耸耸肩,从文具盒里拿出裁纸刀坚定地把纸袋割开。

“嗯嗯,”科尔贝里说,“我不知道斯滕斯特伦喜欢拍照。”

他瞥了一眼纸袋里的照片,然后把它们摊在面前。

“我绝对想不到他有这种兴趣。”

“那是他的未婚妻。”马丁·贝克毫无抑扬顿挫地说。

“即便如此,我还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惊人的嗜好。”

马丁·贝克带着不愉快的感觉尽责地望着照片,每次他被迫侵犯别人的隐私时,总是有这种感受。在当了二十三年警察之后,他仍旧没有学会控制这种不由自主的天生反应。

科尔贝里并没有这种顾忌;更有甚者,他是个色鬼。

“老天,她可真不错。”他夸张地赞叹。

他继续研究照片。

“她还会倒立,”他说,“没想到她看起来会像这副模样。”

“你以前见过她呀。”

“那时候她穿着衣服,这可完全不同。”

科尔贝里说得对,但马丁·贝克宁愿不要再讨论下去。

他唯一的评语是:

“明天你会再见到她的。”

“是的,”科尔贝里回答,“我并不期待如此。”

他把照片收好放回纸袋里,然后说:

“我们最好打道回府。我送你。”

他们关灯离开办公室。在车上,马丁·贝克说:

“对了,昨晚你怎么会去北站街?我打电话去你家的时候,葛恩还不知道你在哪里;等我抵达现场的时候,你早已经到了。”

“完全是碰巧。你上车之后我朝市中心走,在棱堡关桥上有一辆巡逻车经过,里面的两个家伙认识我。他们刚刚接到无线电通知,我就搭了便车。我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人。”

他们沉默了许久。然后科尔贝里以困惑的腔调说:

“你觉得他拿那些照片做什么?”

“拿来看吧。”马丁·贝克答道。

“那当然,但这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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