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班的路上,周世中被黄秋霞截住了。

黄秋霞站在一个路口上,她的穿着十分艳丽,头发也是新烫过的,所以惹得骑车上班的工人不时回头看她……

当她看到周世中骑车过来时,便迎上前去。周世中停住车子,身子却仍然跨在车上,没有下来。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黄秋霞说:“我到你家去过。你母亲还是那样……”

周世中仍不说话。

黄秋霞又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周世中冷冷地说:“我要上班了。”说着,就准备骑车走。

黄秋霞忙说:“我想,我想给你说说小虎的事。”

周世中问:“小虎怎么了?”

黄秋霞说:“都怪我。小虎,小虎学习不好,老师找到家里来了。”

周世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我要上班了。回头再说吧。”说着,腿一蹬,骑上车就走。

车间门口,墙上贴着一张“通知”,上边写的是车间经过“优化组合”以后的待岗人员名单。有很多工人在围着看……

班永顺刚走到车间门口,便听见人群里有人叫他:“老班,老班,你过来,你过来。这上边还有你的大名呢!”

班永顺走上前去,挤进人群一看,见上边有五个人的名字,头一个就是他“班永顺”。他心里“咯噔”一下,怔住了……

人群中有人说:“老班,新主任上任三把火,这头把火烧住你了!”

有的说:“老班不怕。不叫上班,大不了跟老婆去卖胡辣汤……”

班永顺在一片起哄声中,脸色渐渐变了,他开初还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实在是装不出来。那笑就像哭一样,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嘟哝说:“我得问问,我得问问去,我究竟犯啥错误了?”说着,便朝车间里走去。

班永顺走进车间,来到那台外圆磨床前,抬头一看,见二班的小郑已在磨床前立着,正在准备工具呢!

班永顺怔怔地望着小郑……

小郑说:“班师傅,这不怪我。是车间里通知我改上这个班的。我也没办法。”

班永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嘴里又是喃喃地说:“我得问问,我得问问,我得去问问。”他说着,又朝车间那头走去,走到头的时候,他又折了回来,人像是傻了一样,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嘴里念叨说:“作人呢,这是作人呢谁老实作谁……”走着,走着,他又醒过神来,赶忙走到周世中的车床前,说:“世中,你看看,欺负人呢!你说说我有啥错?我啥错也没有。多少人不裁,把我给裁了……”

周世中正在忙着卡活儿,没有回头,只说:“谁把你裁了?”

班永顺说:“门口贴着呢。你没看?”

周世中说:“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来晚了,没顾上看。”

班永顺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周世中说:“先上班吧。回头我问问小田……”

班永顺往地上一蹲,说:“还上啥班?人家不让上了。二班的小郑都来了。当初他还是跟我学的……”

周世中扭过脸来,看了看他,沉思片刻,说:“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小田。”

在路边儿的一个纸烟摊旁,黄秋霞正在打电话。她拿起话筒,拨了号后,对着话筒说:“是荷花大酒店吗?”

话筒里说:“是呀。你找哪一位?”

黄秋霞说:“请问,林经理今天能到吗?”

话筒里立刻很热情地说:“噢,是林太太吧?林总坐的火车下午四点钟到站。喂,喂喂……”

黄秋霞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放下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电话里说的那个“林太太”……

车间办公室里,小田正趴在办公桌上看一张图纸……

这时,周世中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正在专心看图的小田,冷冷地说:“田主任,班永顺犯啥错误了?”

小田扭过脸来,一看是周世中,忙说:“周师傅,你坐。有事吗?”

周世中说:“我来问问班永顺犯啥错误了?”

小田说:“班师傅没犯错误。”

周世中说:“没犯错误为啥裁他?柿子拣软的捏,是不是?”

小田说:“周师傅,你听我说。按新工艺,咱车间的磨床改为两班。三班没那么多活,白浪费工时……”

周世中说:“那为啥裁老班?谁老实裁谁?”

小田也有点火了,说:“老实不是缺点,但也不是优点。班永顺的文化程度偏低,这你是知道的。按优化组合的方针……”

周世中冷眼看着他,说:“这就是你的改革?这就是工资奖金翻一番的改革?把老实人裁掉,三个人的活儿,俩人干,奖金自然就高了,对不对?”

小田说:“也对也不对。实行‘计件制’,‘工时制’,肯定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按优胜劣汰的法则,这也没什么错!”

周世中冷笑一声,说:“好,很好。那么说,你就先裁老实人?你为什么不裁别的?开初小郑是跟老班的……你为什么不裁他?”

小田说:“不错,他开初跟过班师傅。可他技校毕业,文化程度比班师傅高,学的就是技工,专业就是精密机床。他现在干的活儿也比班师傅干得精度高。你说留谁?”

周世中气愤地说:“按你的说法,就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小田看了看周世中,语气缓了下来,说:“周师傅,我并不是有意跟班师傅过不去。可磨床上三个人要裁掉一个,这是按工艺流程安排的。我也知道班师傅干了二十多年了,他心里会不好受。这样吧,我再考虑考虑,适当给他安排一下……”

周世中一甩手套,扭身走了。

车间里,一片机床的轰鸣声。工人们都在各自忙活着……

只有老班一人仍在地上蹲着。他的目光非常痛苦,也非常惶惑。

中午时分,周世中和黄秋霞在城河的河堤上走着,不远处扎着周世中的自行车……

两人走到一个水泥椅旁,黄秋霞看了看他,说:“坐吧。”

说着,黄秋霞在椅子上坐下来。可周世中却没有坐,他站在那儿,双手抱膀,说:“有话你就说吧。”

黄秋霞说:“我知道你恨我。不愿见我。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周世中很勉强地在一头坐下来,背对着黄秋霞,说:“你说吧。”

黄秋霞说:“世中,老人是你送走的。我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大,她死时我竟然不在她身边,我……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如果……”

周世中冷冷地说:“这话不要再说了。我不是冲你,小虎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你就当我是个走路的,碰上了……”

黄秋霞说:“不管怎么说,多亏了你。如今,在人们眼里,我成了罪人了。想改也改不回来了。我只有错到底了……”

周世中不说话。

黄秋霞说:“你是大好人。在人们眼里,你是个大好人,我是坏女人。我欠你很多……”

周世中站了起来,说:“你还有别的没有?没有的话,我走了……”

黄秋霞望着他,很艰难地说:“世中,我走到这一步了,成了个有罪的女人,我也不在乎了。我,就要……结婚了。”

周世中看着她,言不由衷地说:“好哇,祝贺你。”过了一会儿,他又冷冷地问:“是那个姓林的?”

黄秋霞点了点头,说:“你肯定说,我是为钱。是。我的确是为钱。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我们曾经为那么一点点钱,那样地干过。刮风下雨,一年四季奔波,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无休无止地干哪干哪干哪……可是,你知道有些人,他们是怎么活的吗?”

周世中摇摇头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黄秋霞说:“我知道。你是没有见过,我见过了。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花天酒地,什么叫应有尽有。所以……”

周世中冷冷地看着她……

黄秋霞仿佛有话难以启齿,最后,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世中,咱们都下过乡,都是吃过苦的人。你帮帮我吧。我,就要结婚了。可我……怕小虎受不了……”

周世中不语。

黄秋霞为难地说:“你原谅了我。也帮过我,就再帮我一次吧。我想,是不是让小虎先跟你一段……”说着,她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叠钱……

周世中直直地盯了她一会儿,说:“让小虎回来吧!”

说完,他扭身大步走去。

仍是中午时分,在“多家灶”厨房里,已做好了饭的王大兰,探头朝外喊道:“老班,端锅!”

屋里没人应。

王大兰又高声喊:“老班,你耳朵塞驴毛了!听见了没有?端锅!”

仍是没有人应。

王大兰气呼呼地说:“饭给你们做熟了,喊都喊不出来!情光吃现成的了!”……嘴里说着,自己把锅从灶上端下来,嘟嘟哝哝地朝外走,走到门前,她一脚把门踢开!进屋一看,只见老班在床上躺着,身子蜷成一团,还用被子捂着头……

王大兰放下锅,赶忙走到床前,说:“咋啦?有病了?”说着,就上去摸他的额头。可她一掀被子,顿时吃了一惊!只见老班满脸是泪,竟然偷偷哭了……

王大兰关切地问:“怎么了?出啥事了?”

班永顺说:“没事。”

王大兰说:“没事不吃饭?没事你哭啥哩?到底出啥事了?”

班永顺说:“没啥事。”

王大兰气了,嚷道:“没事起来吃饭!”

班永顺说:“我不想吃。你吃吧。”

王大兰敲着床,喊道:“祖爷,到底出啥事了?”

班永顺满脸是泪,呜咽说:“……裁了。”

王大兰着急地问:“啥裁了?谁裁了?你连个话都不会说?”

班永顺扭过脸去,说:“车间里把我裁了。”

王大兰吃了一惊,问:“是不让你上班了?”

班永顺抽了两下鼻子,呜咽起来……

王大兰又问:“为啥?你犯啥错了?”

班永顺说:“我叫世中去问了,说没错。”

王大兰喊道:“没错为啥裁你?哼,还不是看你老实!这年头老实人在哪儿都受欺负!这姓田的真不是东西。一当主任,就欺负老实人!我找他去!”说着,忽一下拉开门,朝着小田的门喊道:“姓田的,你出来!真是谁变蝎子谁蜇人哪!咋对不起你了?头天还给你端汤,就这样阴害人?你说,你出来说说,老班犯了那款那条?是迟到了,是早退了?你裁他?你凭啥裁他?我看你是欺负老实人欺负惯了!”喊着,又回头对屋里的老班说:“该吃饭吃饭。不行找厂里领导。厂长还在大会上表扬你哩,他凭啥……”

这时,楼道里有很多人探头在看……

片刻,王大兰看小田不在,仍不解气,又从屋里端出一盆脏水,“哗”一下,泼在了小田的屋门上!

刚好梁全山推门出来,溅了一身水……

梁全山很不高兴地说:“嫂子,你这是干啥?”

王大兰忙说:“大兄弟,对不起了。你别误会。我不是泼你的,我是泼小田的。他太欺负人了!”

梁全山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说:“嫂子,就这么点破地方……”

说话间,小田走了进来。王大兰一见小田,立时跳了起来:“姓田的,我问问你,老班犯啥错误了?犯你那款那条了?你裁他!凭啥裁他?”

小田说:“嫂子,你先别嚷嚷。优化组合是厂里定的……”

王大兰打断他说:“放屁!厂里?厂长还表扬老班哩!一个屋住着,怎么得罪你了?说翻脸就翻脸!你睁眼看看,有比他更厚道的人没有?有比他更踏实的人没有?你是报复人。你是看老班没投你的票,你报复他!”

小田摆着手,身子往后退着,说:“我不给你吵,我不给你吵……”说着,一扭身,又退出去了。

王大兰追着他的屁股喊:“叫大伙评评理!兴这样不兴?头天还笑眯眯的,一变蝎子就蜇人!”

下午,黄秋霞到车站接林凡来了。

两人在广州、深圳的时候,林凡曾多次对她许下诺言,说一回来就同她结婚。所以,两人在南方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是出双入对,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黄秋霞跟着林凡,第一次享受到了金钱带给她的浪漫和欢悦……

所以,她眼前总是出现那些充满浪漫情调的日子:在一碧如洗的海滩上……在豪华的度假村宾馆里……

现在,林凡就要回来了……

黄秋霞没有到出站口去。她是想给林凡一个突然的惊喜,让他在出乎意料的场合突然见到她。所以,她躲在一个离出站口不远的电话亭旁,目光却紧盯着出站口……

列车到站了。出站口开始有人涌出来……

终于,黄秋霞看到了仪表堂堂的林凡。他手里提着一只皮箱,昂首挺胸,从出站口随着涌动的人流走了出来。

黄秋霞往后隐了隐身子,刚想怎样才能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可是,眼前出现的情景,使她一下子呆住了!

在出站口的旁边,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朝着林凡跑去。孩子高叫着“爸爸,爸爸……”,扑进了林凡的怀抱;女人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林凡手里的箱子……

黄秋霞头“轰”地一下,差一点儿栽倒在地上!她手扶着电线杆,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这时,一辆桑塔纳轿车开了过来。林凡一家三口人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车开走了。黄秋霞失魂落魄地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顺着大街往前走去。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走……

马路上,到处是车流,人流;到处是喧闹颜色和广告;到处都是晃人眼目的商品……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走着,走着……她突然站住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来到了工厂的大门口。这就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工厂,她的机床在这里,她的姐妹们也在这里。她听见了织机的轰鸣……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可她来了。

她进了厂门,看见了往日熟悉的一切。可是,看大门的老人却把她叫住了:“哎,哎,你找谁?”

她愣了,她来找谁呢?好久,她才说:“徐师傅,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秋霞。”

徐师傅说:“噢,噢噢。看我这眼,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还以为是香港来的呢!”

黄秋霞没有理会看门老人的嘲弄语气,径直地往车间走去……

车间里,那熟悉的“哐哐、哐哐……”声响着,一台台织机在飞经走纬……那千万条白色的线同时在空中跳动着……当班的姐妹正在织机前忙忙碌碌接线,看纱……

她怔怔地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这时,车间办公室有几个女工涌了出来,看见她,忙说:“哎呀,这不是秋霞吗?穿得这么漂亮啊!”说着,几个女工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

黄秋霞对人群中的车间主任说:“芳姐,我想上班。我还能回来吗?”

车间主任说:“秋霞,你不是辞职了吗?怎么?”

几个女工叽叽喳喳的。有的说:“你还上班呀?不是找上大款了吗?”

有的说:“你听她说吧,人家如今才不会回来呢。看看人家穿的衣服,净高档的!”

有的说:“你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

有的说:“你不是找了个好主儿吗,那主儿是不是百万富翁啊?”

车间主任制止说:“别瞎说了。看,都快把人家秋霞说哭了。”接着,她又说:“秋霞,当时,你是口头辞职,又这么长时间没有来,厂里已经……要不,我再给你问问?”

黄秋霞强打精神说:“不用了,芳姐。我是顺便回来看看……”

这时,女工们看她心里不好受,说话的口气全都变了:“秋霞,常回来玩呀。”“秋霞,可别把我们忘了呀!”“秋霞,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不行让芳姐去找上头……”

黄秋霞说:“那,我谢谢了。你们忙吧,都正上着班呢,我走了。”

众人簇拥着黄秋霞从车间里走出来,把她送到门外。可她却觉得心里很凉。这些以前朝夕相处的姐妹们,此刻仿佛离她很远很远……她转过身来,眼里涌出了泪。

又到上班的时候了,小田把班永顺叫到了车间办公室。

小田让班永顺坐下,又给他倒上水,说:“班师傅,你坐下。”

班永顺说:“我不坐。你说吧。”

小田说:“你坐下嘛。站着像什么样子?”

班永顺说:“我不坐,我不是领导,我不配坐。你说吧,我有啥错。”

老班硬是不坐,小田也不好意思坐,就站着说:“班师傅,你是老同志了。对你,车间里是有考虑的。优化组合确实是厂里定的,希望你能顾全大局。有什么意见,你可以提出来,不要让家属闹,闹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班永顺只说:“我有啥错,你说说我有啥错?”

小田说:“现在是改革年代,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我从来也没有说过你错。但有一点我可以给你说明,相比较而言,你的文化程度偏低,这总是事实吧?”

班永顺口拙,好半天才说:“我,我,我,也不是现在才低……”

小田说:“这样吧,车间里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让你做勤杂工,工资待遇都不变,这可以了吧?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吧。”

班永顺说:“勤杂?咱车间哪儿有勤杂?”

小田说:“过去没有,现在有了。以后的工件不能再乱摆乱放,一律由勤杂工统一运送……”

班永顺说:“我是磨工,开磨床的。干得好好的,让我干勤杂?”

小田说:“你可要慎重考虑,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如果不干,只好待岗了……”

班永顺低头不语。

小田说:“你自己考虑吧。给你三天考虑时间。”

班永顺从车间办公室里走出来,嘴里嘟哝着回到车间里。他想了想,就又来到了周世中的车床前,说:“世中,你看看,净欺负人。”

周世中问:“小田怎么说?”

班永顺说:“说我文化低。非让我干勤杂。你说……”

周世中想了想说:“这个事,你再考虑考虑,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看周世中正忙着,班永顺转着,转着,又转到了梁全山的车床前。他对梁全山说:“你看看,真欺负人哪。非让我干勤杂。”

梁全山说:“他说让你干,你就干了?你不会不干。”

班永顺说:“那他不是主任吗……”

梁全山说:“主任咋了?主任也得讲理。你给他讲理嘛。不行,你找厂里……”

班永顺说:“我找厂里?我去找厂里?”

梁全山说:“看看,你又不敢去了?”

班永顺想了想,手捧着头又蹲下了……

下班了,工人们全都走了,可班永顺还在那儿蹲着,就是不走,谁说也不动……

傍晚,当王大兰找到厂里来的时候,却见车间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找来找去,却发现老班在那台外圆磨床前蹲着,一边流泪,一边在擦磨床。(他已经把那台磨床通体擦了一遍,看上去非常干净,可他却是满手的油污。)

王大兰走上前去用指头捣着他的额头说:“你呀,你呀,真没出息!”

班永顺也不说话,还是擦……

王大兰问:“他咋说的?你连家都不回了?”

班永顺说:“说让我干勤杂……”

王大兰说:“不干!净欺负人!他说干啥就干啥?我回头找厂长去。总有个说理的地方!”说着,一把把班永顺拽起来,硬把他拉走了。

傍晚,黄秋霞六神无主地在路上走着……

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在了她的身旁。林凡从车上走下来,来到她的身边,叫道:“霞。”

黄秋霞看见他,眼里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林凡关切地问:“怎么了?想我了?”说着,就去拉她。

黄秋霞一甩胳膊,说:“你别理我。骗子!”

林凡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霞,有话到车里说吧……”说着,硬拉着把她拽到车里去了。关上车门后,黄秋霞忍不住说:“你骗我。你有女人!你……”

林凡不动声色地说:“我说过我没有女人吗?”

黄秋霞说:“你骗我。你说你离婚了。”

林凡说:“我是想离婚。一直都想离婚。霞,你是知道我的。从当知青那会儿,我就喜欢你。多少年了,你一直在我心里装着……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要离,她不离,还以死来威胁我。她兜里装着一瓶农药……你说,我有啥办法?”

黄秋霞的气稍稍消了一些,又说:“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骗我。”

林凡说:“我是不该,我也没想骗你。原来已经说好了,我给她十万就离。可她突然又变卦了……”

黄秋霞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林凡说:“离呀,我是一定要离的。霞,我新房都布置好了。你要不信,咱现在就去,你一看就知道了……”说着,林凡发动汽车,朝前方驶去……

此时,黄秋霞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他。她从前边的车镜里望着林凡,想看出点什么来,可她从那张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车到了一栋豪华的公寓楼前,林凡下了车,又殷勤地为黄秋霞开了车门,指了指楼上说:“你看,就在上边。”

两人走上楼来,在三楼的一个门前停下(这正是林晓玉住过的那套房子)。林凡开了门,领着黄秋霞走了进去。而后,他手一挥说:“看看吧,这就是咱们的新房……”

黄秋霞四下看着,见屋子里布置得十分奢华,各样的电器全是高档的,一切的一切应有尽有……

林凡说:“你看到我的真心了吧?”

黄秋霞嗔道:“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林凡不失时机地抓住了黄秋霞的手,说:“你摸摸……”说着,顺势把她搂在了怀里……

天黑了。

在电机厂家属院里,在一栋楼房的楼梯口上,坐着一个背书包的孩子。他就是小虎。他在等妈妈……

街灯一盏一盏亮了。妈妈仍然没有回来……

马路上,周世中和李素云并肩推车走着。

李素云说:“小田也真有点不像话。一上来,就这么对待人家老班。车间里有不少议论。你是小田的师傅,该说说他。”

周世中感慨地说:“人都在变哪……”

李素云说:“再变也是人哪。怎么这样?”

周世中说:“我真想揍他。”

李素云说:“你别。说说就行了……不过,他这样弄,奖金兴许能长上去。”

周世中说:“钱。钱都快把人逼疯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李素云试探着问:“秋霞又找你了?”

周世中“噢”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李素云又问:“她是不是想……和好?”

周世中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要结婚了。”

李素云忙问:“这么快?跟谁?”

周世中淡淡地说:“那个姓林的。”

李素云说:“他,很有钱?”

周世中说:“大概是吧。”

李素云暗暗松了一口气……

周世中说:“你猜她想干什么?”

李素云说:“干什么?”

周世中说:“她又不想要孩子了。”

李素云吃了一惊:“怎么,她连孩子都不要了?女人哪有不要孩子的?”

周世中说:“她只说让我替她照看一段,说是怕孩子……”

李素云气愤地说:“胡说!她是怕孩子拖累她影响她……这人!”

周世中摇摇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女人哪……”

李素云看了他一眼,说:“你别一锅端。女人也不全是见钱眼开……”

这时,从远处跑出一个小人来……

周世中抬头一看,竟是小虎!忙说:“小虎,你怎么在这儿?”

小虎哭起来了。

周世中问:“你妈呢?”

小虎哭着说:“不知上哪儿去了。我等了老半天,她也不回来……”

周世中说:“那,你吃饭了吗?”

小虎说:“我都快饿死了!”

李素云:“走,跟阿姨去吃……”说着,拉上小虎朝着一个小饭馆走去。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也跟上去了。

当晚,王大兰气呼呼地找厂长来了。

她一头闯进厂长办公室,推门就说:“谁是厂长?我找厂长。”

厂长看了她一眼:“你是……?”

王大兰自报家门:“我是卖胡辣汤的。是厂里的家属……”

厂长笑了,说:“噢,噢。班大嫂。坐,坐。”

王大兰坐下来,紧接着就说:“厂长,我来,是想请你给评评理。我也知道厂长忙,争一差二的,也不来打扰你。这事是太欺负人了!”

厂长说:“啥事儿?你说吧,不要慌,慢慢说。”

王大兰用手捶了一下腿,张嘴就想放声哭……可嘴张开了,突然又觉得场合不对,忙又闭上,停了一会儿,才流着泪说:“老班这人你知道,老实,老实得不透气。全厂没有比他再老实的人了。上班来得早,走得晚。你说俺犯啥错了?这姓田的一上任,偏偏就把他裁了!你说说,这合理不合理?”

厂长说:“改革嘛。各车间都在搞优化组合,这个事我知道。至于班永顺的事,我还没听说。不会就他一个人吧?”

王大兰说:“别的我不知道。就老班太亏。这又不犯啥错误,凭啥呢?”

厂长说:“这个事嘛,你最好让班永顺到车间里问一问。不一定有错误。可总会有些原因吧?”

王大兰说:“早问过了,啥原因也没有。要说原因,那是他姓田的报复俺!选举时,老班没投他的票,他报复人哩!”

厂长说:“不会吧?大嫂,你不要急。这个事儿,我可以过问一下。不过,我想还是再找一找车间,让车间里给解决一下。具体事情,还是得车间来解决。现在各车间都搞单独核算。人权下放了,由车间来统盘考虑,这关系到车间工人的利益,厂里也不好直接插手……”

王大兰说:“这么说,厂长,你就不管了?”

厂长说:“管。这事我一定过问一下。好不好?”又说:“不是不管,如果车间解决不了,厂里再管……”

王大兰忽一下站起来,说:“我算明白了。都是官官相护!”说着,擦了擦眼,又说:“这人老实了,到哪儿都受欺负!”

说着,猛地站起身,“咚咚”地走出去了。

在10号职工家属楼的楼梯口上,小田像贼一样,猫着身,往上走两步,探头看看,退下来了;而后再走两步,犹犹豫豫地,又退下来了……

这时,周世慧从楼上走下来,她手里拿着给人织好的毛衣。看见小田这样,她忍不住,“吞儿”笑了。说:“你怎么跟小偷样?躲躲藏藏的?”

小田慢慢站直身子,苦笑了一下,说:“动了一个老班,惹住马蜂窝了!王大兰把我的炉子都掀了,家也回不去了。”

周世慧讽刺说:“你那么大的本事,还怕一个老班?”

小田说:“不是怕。他老婆胡搅蛮缠,死不论理,我懒得跟她打嘴官司。不光老班,你哥还把我骂了一顿呢!”

周世慧说:“不亏。班师傅那么老实,你动他干什么?”

小田说:“你以为我自己投自己一票,就能当主任了?我是许下愿的,三个月工资奖金翻一番。不改革工艺、工时,不搞计件,我凭啥翻一番?”

周世慧说:“那跟人家老班有啥关系?”

小田说:“当然有关系了。磨床是精密机床,费用大,以前开三班,可床上的活儿并不多,算起来成本太高。再说,老班文化程度低,开起来出了毛病他又不会修,这又增加了费用。一个磨床三个人,两个是技校毕业生,学的就是车工。三个用两个,你说我不动他我动谁?”

周世慧说:“你不会好好说?”

小田说:“根本说不动。”

周世慧说:“也不差这一个人,干脆让他干算了。人是老实人,好人,又一个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小田说:“那不行。除非我不干车间主任,决不能再退回去!”

周世慧说:“那你站这儿干啥?”

小田说:“我去厂里住。想拿件衣服……”

周世慧说:“怕见王大兰,是不是?”说着,她看看小田,不由地有点同情他,就说:“把钥匙给我,我去给你拿……”

小田迟疑了一下,把钥匙掏出来了……

这时,黄秋霞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一见周世慧,忙问:“世慧,见小虎了吗?”

周世慧冷冷地说:“没有!”

黄秋霞焦急地说:“我晚回去了一会儿,小虎不见了。是不是跑他奶奶这里了?”

周世慧没好气地说:“不知道!”说着,气乎乎地上楼去了。

黄秋霞十分尴尬地站在那儿,想上去,又怕碰上余秀英……

小田说:“兴许在呢。”可他也不敢上去……

夜里,王大兰躺在床上,扭身一看,班永顺还在床头蹲着呢……

班永顺在吸闷烟,一个小火珠儿在他脸前一亮一亮的,照着一脸愁容……

王大兰披衣起来,说:“睡吧,你怎么还不睡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儿再说……”

班永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吸烟。

王大兰伸手拉拉他,说:“睡吧,你愁啥?就是真不让咱干了,咱再想办法嘛。好歹有个胡辣汤摊,也饿不死咱……”

班永顺说:“孩儿他妈,不是别的,干了半辈子了,老丢人哪!”说着,又捂着脸哭了。

王大兰安慰他说:“世中不也说了,有人会替你说话的。他欺负咱,大伙都看着呢。睡吧,睡吧。厂长说了,他一定管……”王大兰劝着、说着,硬把他拉到了床上。

班永顺在床上躺着,还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王大兰一掀被子,说:“明儿,我还得去找他!”

黄秋霞悄悄地来到李素云的门前,轻声叫道:“素云,素云。”

李素云在屋里应道:“谁呀?”

黄秋霞说:“素云,是我,我是秋霞。”

李素云把门开了,不冷不热地说:“有事吗?你进来吧。”

黄秋霞没有进。只是说:“素云,你能不能给我叫一下世中。我……”

李素云说:“这么晚了……”

黄秋霞恳求说:“我有点急事。”

李素云看了看她,还是去了……

片刻,李素云走了回来,身后跟着周世中……

黄秋霞看见周世中,忙焦急地问:“世中,小虎他……”

周世中两眼冒火地盯着她,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滚!”说完,扭身就走。李素云看了看黄秋霞,说:“你回去吧。小虎已经睡下了。”黄秋霞双手捂着脸,哭着跑下楼去……

早晨,正是工人们上班的时候。在柴油机厂的大门口,王大兰一手拿着一只脸盆,一手拿着一个捣蒜用的小木锤,走着敲着,一边敲一边还吆喝道:“柴油机厂,二车间,姓田的欺负老实人!不得好死!他报复人,打击人!选举时没投他的票,他就打击报复!大家都来评评理,看班永顺是不是老实人。早上班,晚下班,二十多年了凭啥裁他?”

厂门口,上班的工人们熙熙攘攘的,人们一下子把王大兰围住了……

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劝解……

有的说:“算了,算了,嫂子,回去吧。”

有的起哄说:“对,吆喝他。”

有的说:“上车间去敲……”

王大兰果真一边敲盆,一边向厂里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吆喝:“柴油机厂,姓田的,欺负人……”

这时,周世中穿过人群,走上去,拉住她说:“嫂子,你这是干啥哪?也不怕人笑话?”

王大兰一见周世中,哭着说:“世中,老班哭了一夜。你说这日子咋过?”

周世中劝道:“嫂子,回去吧。你这样,叫人看了,影响多不好……你回去吧,老班的事,我去说说。”

王大兰说:“我也不要脸了,我要脸干啥?你可得替老班说说话呀!”

看大门的白占元也走过来劝道:“大兰回去吧。有啥事说说,别这样。”

王大兰说:“白师傅,你是不知道。那姓田的一当上主任,可下黑手了……”

白占元说:“来来。消消气。上传达室说……”说着,和周世中一起,把她拉到传达室去了……

远远的,小田默默地在车间门口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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