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纽约爆发了后来被称为“哈莱姆文艺复兴”的新黑人运动。

这个运动吸引了为数众多的思想家、艺术家、音乐家及——更多的是——作家。他们从自己的观点,而不是从美国白人的角度,来观察黑人的生活,进行艺术创作。加入其中的包括知识分子马库斯·加维、W.E.B.杜博斯;作家左拉·尼尔·赫斯顿、克劳德·麦凯和康蒂·库伦;画家威廉·H.约翰逊和约翰·T.比格斯,当然还有创作了不朽旋律的音乐家,如艾灵顿公爵、约瑟芬·贝克、W.C.汉迪以及尤比·布莱克。

在这群星云集的时候,很难有某个艺术家个人的声音能够脱颖而出。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很可能是诗人和小说家兰斯顿·休斯,他简单的话语表现了他的声音和思想:

梦想延迟了会怎样?

它会变得像太阳下的葡萄干?

……

或者,它会爆裂?

全国各地都有为休斯建造的纪念物,但最大、最实用的,而且也会让他本人感到骄傲的,当然是位于哈莱姆区一百三十五街兰诺克斯的一幢古老的四层红砖建筑。

和其他的城市学校一样,兰斯顿·休斯高中也存在着问题。它过于拥挤、经费不足,好教师很难找到,也很难留下——还得要想办法留住学生。低毕业率、暴力、毒品、帮派、少女怀孕和旷课都在困扰着它。不过,这所学校培养的一些毕业生后来成了律师、成功商人、医生、科学家、舞蹈家和音乐家,还有政客、教授等。学校拥有多支常胜代表队,包括数十个学术社团及艺术俱乐部。

但对吉纳瓦·塞特尔而言,兰斯顿·休斯高中的意义不仅于此。这是她自我救赎的中心,是心灵慰藉的岛屿。她一看到那堵肮脏的红砖墙,一上午以来由博物馆事件造成的恐惧和焦虑,便一下就减轻了很多。

贝尔警探停好车,环视四周,查看是否存在威胁,然后他们才从车里出来。他朝街角处点点头,吩咐年轻的警察普拉斯基:“你在那里等。”

“是的,长官。”

吉纳瓦对警探补充道:“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那里等。”

他笑了起来。“我要和你一起待一阵,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嗯,好了,看得出你介意。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跟着你。”他将外套扣上以盖住枪。“不会有人注意我。”他拿起社会学教科书。

吉纳瓦没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他们一起往学校走去。在金属探测器前,吉纳瓦拿出了她的证件,贝尔警探则巧妙地亮了亮他的皮夹,然后从那台探测器侧面绕了过去。此时已接近十一点三十七分的第五节休息时间,走廊上挤满了人,周围都是学生,有的朝餐厅走去,有的去往校园,有的到街上去买快餐。他们打闹说笑着,偶尔还有学生打起架来,总之一片混乱。

“这是午餐时间,”吉纳瓦在喧闹声中提高声音说,“我要去自助餐厅看书,往这里走。”

她的三个朋友——拉蒙纳、夏洛特和珍妮特——走上前来,和她并肩而行。她们和她一样,都是聪明的姑娘,快乐、从不惹麻烦,学习很努力。但是——或者正因为如此——她们并不特别亲密,只是泛泛之交。她们放学后就回家,练习小提琴或钢琴,去读写社团当志愿者,练习拼写或者参加西屋科学竞赛,当然,还有读书。(吉纳瓦有时很羡慕学校的其他小圈子,比如那些帮派女孩、潮流姑娘、运动员,还有安吉拉·戴维斯激进主义姐妹团)。但是,现在绕在身边的三个女孩就像闺中密友一样围着她,提出各种问题。他有没有摸你?你看到他的老二了吗?他勃起了吗?你看到那个被杀的家伙吗?当时你离得有多近?

她们都知道了——从迟来或者逃课的学生那里,还有从电视里。虽然吉纳瓦的名字没有被提及,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事件的中心,这也许要感谢拉基莎。

同年级的田径明星马雷拉经过,问道:“怎么样?你还好吗?”

“哦,很好。”

这个高个子同学看了一眼贝尔警探,问她:“为什么这个警察拿着你的书,吉恩?”

“问他。”

那警察尴尬地笑了笑。

假装成一名老师。嘿,那还真酷……

拉基莎·斯科特和她的姐妹,还有她的其他朋友,做作地看着吉纳瓦。“小妞,你真是个怪胎,”她叫道,“有人要给你及格,你就接着吧,还踢回去,真是马屁精。”她笑着朝餐厅方向点了点头,说:“等会儿再聊。”

有些学生可没那么友善。在餐厅的路上,她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唷,唷,那不就是电视新闻里和白鬼混在一起的娘儿们吗?她还活啊?”

“我还以为有人打了她一顿。”

“操,那个皮包骨,说不定自己先昏倒喽。”

接着是一阵沙哑的笑声。

贝尔巡视了一周,但那些喊话的年轻人早就消失在一群毛线衣、运动衫、宽松裤、工装裤及脑袋——在兰斯顿·休斯高中,禁止在教室里戴帽子——之中。

“没事的,”吉纳瓦的下颚紧绷,眼睛看着地上,“他们有的人,不喜欢你太认真读书,你知道,那样会提高成绩曲线。”她曾数次当选“每月最佳学生”,而且在前两年,她都得到了全勤奖。她常常是校长的荣誉学生,平均成绩是百分之九十八,而且去年春天还加入了国家荣誉生会。“没关系。”

即使别人恶毒地说她是小金毛或小白女——讽刺想变成白人的黑人女孩——她也不在意。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如此。

餐厅门口一名身材高大,长相漂亮的黑人女性向贝尔走来,她穿着紫色裙子,脖子上挂着教育委员会的工作证。她说自己是巴顿太太,是一名辅导员。她听说了那起事件,想看看吉纳瓦怎么样了,是否需要和她的部门中的人谈一谈。

哦,天哪,辅导员,那女孩想着,心往下一沉,她现在可不需要这种人。“不用,”她说,“我很好。”

“你肯定吗?我们这个下午可以进行一个疗程。”

“真的,我没事,很好。”

“我要和你的父母联系。”

“他们不在。”

“你不会是一个人住吧?”那个女人皱起眉头。

“我和舅舅住。”

“我们会照看她的。”警探说。吉纳瓦注意到这个女人甚至没有要求查看他的证件,他一看就是个警察。

“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在国外,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你今天真的没有必要来上学。”

“我有两场考试。我不想错过。”

那个女人无奈地笑了笑,对贝尔说:“我上学从来也没像她那么认真过。也许我当时应该更认真一点的。”她看了女孩一眼,“你肯定不想回家吗?”

“我花了很多时间读书,准备考试。”她低声说,“我真的很想参加。”

“好的。不过我认为考完之后你应该回家,并且在家里待几天。我们会把你的家庭作业带给你。”巴顿夫人说到这里,呵斥着让两个正在推搡的男孩分开。

当她走了之后,警官问吉纳瓦:“你对她有什么不满吗?”

“嗯,只是……辅导员,他们好像总是妨碍你的事情,你明白吗?”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明白。他怎么会了解呢?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们走上通往餐厅的走廊。进入嘈杂的室内,吉纳瓦向女厕所方向扬了扬头,“我想去那里,可以吗?”

“当然。不过要等一下。”他走向一名女教师,和她耳语了一番,吉纳瓦估计是在解释目前的情形。那个女人点点头,进了厕所。过了一会儿她出来说:“是空的。”

贝尔站在门外。“我会确保只有学生能进。”

吉纳瓦走进去,庆幸远离了人们的注视,得到这一时半刻的平静。

她暂时抛开了那种感觉有人要伤害她的不安。早些的时候,她曾经感到愤怒,她曾经反抗。但此刻现实涌上心头,让她感到害怕和困惑。

她走出小隔间,洗了手和脸。另一个女孩进来,开始化妆。高年级的,吉纳瓦想。身材高挑,长得很漂亮,眉毛精心修整过,刘海收拾得完美无瑕。那个女孩将吉纳瓦上下打量一番——不是因为新闻故事。她只是在看。在这里,几乎每分钟都有这种情形,互相打量竞争对手:这个女孩子穿了什么,身上打了几个洞,戴的是真金还是镀金,太多亮闪闪的装饰,是梳辫子还是散着头发,松松垂下来戴着一两个式样简单的发圈,那长头发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是不是在掩盖怀孕?

吉纳瓦的时间都花在书本上,而不是衣服化妆品上,所以评分时总是被排在后面。

上帝创造的那部分帮助并不大。她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将胸罩充满,她常常都懒得穿。对德拉诺住宅区的女孩而言,她是那种“荷包蛋姑娘”,去年她有很多次都被称为“他”。(而其中最伤人的并不是那些故意捉弄她的人,而是好几次有人真的将她错认为男孩。)还有就是她的头发:既密又卷,像钢丝绒一般。她没时间去将它梳开或结成一排排的辫子。即使拉基莎愿意免费替她做,但梳辫子和接假发也得花很多时间,而且会让她看起来年纪更小,就像是一个被妈妈精心打扮过的小孩。

她在那,她在那,那个皮包骨假小子……抓住她……

洗手台边的那高年级女生又转向镜子,她漂亮丰满,性感胸罩带和丁字裤的印子清晰可见,一大把又长又直的头发,光滑的双颊泛着微微的红褐色,鞋子红得像糖苹果。她,正是吉纳瓦·塞特尔所没有的一切。

这时,厕所的门被推开了,吉纳瓦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走进来的另一名高年级学生琼妮特·门罗。她虽然不比吉纳瓦高多少,但比她壮实,胸部也更丰满,有着结实的肩膀和线条分明的肌肉,两条胳膊上都有刺青。她长着一张咖啡色的长睑和一双眼神冰冷的眼睛——现在正从眼角看着吉纳瓦。吉纳瓦急忙把视线移开。

琼妮特是个麻烦,她是一名帮派女孩。有传闻说她在做买卖,能替你弄来所有想要的东西——安非他命、快克、海洛因。但如果你敢赖账,她会亲自动手痛揍你——也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或母亲——直到你还清债务为止。今年她已经两次被警察从校园带走,她甚至还踢了其中一名警察的蛋蛋。

吉纳瓦眼睛低垂着,心想:贝尔警探让琼妮特进来时,肯定不知道她有多危险。吉纳瓦的脸和双手还没干,就向门口走去。“唷,唷,小妞,”琼妮特叫住她,冷冷地上下打量着,“对,你,玛莎·斯图尔特,站住。”

“我——”

“闭嘴。”她看了一眼另一个脸颊发紫的女孩,“你,给我滚出去。”

那个高年级女生比琼妮特重五十磅,高三英寸,但她停止梳妆打扮,慢吞吞地收拾着她的化妆品。她想挽回一点尊严,问道:“别对我指手画脚的,小妞。”

琼妮特一个字都没说。她向前一步;那女孩抓起她的皮包,夺门而去。一支唇线笔掉在地上。琼妮特捡起来塞进口袋。吉纳瓦再次试图离开,但琼妮特却伸手拦住她,并示意她往里走。吉纳瓦呆立在原地,琼妮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并将所有隔间的门推开,以确定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你想干什么?”吉纳瓦轻声说,既愤怒又恐惧。

琼妮特厉声说:“闭嘴。”

妈的,她生气地想着。莱姆先生是对的!那个在图书馆的恐怖男人还在追踪她。她不知怎么找到了她就读的学校,并且雇用了琼妮特。到底她今天非要跑到学校来干什么?大声叫,吉纳瓦告诉自己。

她这么做了。

或者说她正要这么做。

琼妮特看到她就要叫出来了,立刻闪到吉纳瓦身后,一只手捂住吉纳瓦的嘴,冷冷地说:“安静!”她的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吉纳瓦的腰部,把她往厕所最后面的角落拖。吉纳瓦紧紧抓着她的手和手臂,奋力挣扎着,但她力气和琼妮特的无法相比。她瞪着琼妮特胳膊上一个滴血图案的十字架刺青,呜咽着:“请你……”

琼妮特伸手到包或口袋摸索着。找什么?吉纳瓦在惊慌中仍感到好奇。一道金属光闪过。是刀还是枪?如果这么容易就可以将武器带进校园,还要那该死的金属探测器做什么?

吉纳瓦尖声叫着,身体剧烈地扭动。

帮派女子的手向前挥去。

不,不……

然后吉纳瓦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块银光闪闪的警徽。

“你可以安静下来吗,姑娘?”琼妮特恼火地问道。

“我——”

“安?”

点头。

琼妮特说:“我不要外面的任何人听见任何事情现在,

你好了吗?”

吉纳瓦再点头,琼妮特松开她。

“你是——”

“警察,没错。”

吉纳瓦也跌跌撞撞走开,紧靠着墙壁,大口吸着气。琼妮特走到门口,将打门开一条小缝,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贝尔警探走了进来。

“那么,你们两位已经见过了。”他说。

“算是,”吉纳瓦说,“她真的是警察吗?”

警探解释道:“所有的学校都有卧底警察,通常都是女性,扮成三四年级的学生。或是,你们怎么说,‘幌子’?”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吉纳瓦叫道。

琼妮特看着那些小隔间。“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只有我们。抱歉我要摆出讨人厌的样子,但我不能说任何舍暴露身份的话。”这名女警看着吉纳瓦,摇摇头,说:“抱歉,你是个好学生,从没让我觉得麻烦。”

“警察。”吉纳瓦难以置信地低声说道。

琼妮特发出一阵少女的笑声,“没错,是我。”

“你还真行,”吉纳瓦说道,“我从投想到过。”

贝尔说:“你还记得几个星期前他们抓到一些高年级生私带枪支进校园的事吗?”

吉纳瓦点点头,“还有一个水管炸弹之娄的东西。”

“那很可能是另一起科伦拜事件,就在这里,”他用一种拖拉懒散语调说,“是琼妮特听到风声,并及时阻止。”

“为了我的掩护身份,所以不能由我来将他们绳之于法,”她说,好像对不能亲自去逮捕那些家伙而遗憾不已,“现在,你还会留在学校里,虽然我觉得这主意很糟糕,但事情会有所不同: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会看着你。如果你发现任何让你感到不安的事情,就给我一个手势。”

“帮派的手势?”

琼妮特笑了。“你不会成为帮派成员的,吉恩,不用你干什么。如果你向我发个信号,我想所有的人都会发现。你就抓抓耳朵吧,如何?”

“没问题。”

“然后,我会过来找你点小麻烦,让你吃点苦头,让你离开现场。这样你可以吗?我不会伤害你,可能只是欺负你一下。”

“当然,很好……嗯,谢谢你,我不会把任何有关你的事说出去。”

“我告诉你之前就知道你不会的。”琼妮特说。然后,她看着警探,“现在吗?”

“好啊。”然后,这名外表和善、语调温和的警察脸上出现一副凶恶的表情,并且破口大骂:“你在这里搞什么鬼?”

“操!把你脏手拿开,你这个王八蛋!”琼妮特再次进入角色。

警探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往门外推,她踉踉跄跄地撞在墙上。

“操,我要告你这王八蛋虐待。”女孩揉着她手臂说,“你敢碰我。这是犯罪,去你妈的!”她一路叫嚷走到了大厅尽头。过了一会儿,吉纳瓦和贝尔警探进了自助餐厅。

“她演技真好。”吉纳瓦小声说。

“是最好的之一。”警探说。

“她好像拆穿了你的掩护。”

他将手上的社会学课本还给她,笑道:“本来也不太行。”

吉纳瓦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从背包里拿出语言艺术课本。

贝尔警探问:“你不吃饭吗?”

“不吃。”

“你的舅舅给你午餐钱了吗?”

“我不太饿。”

“他忘了,是不是?怎么看他都不像当过父亲的人。能看出来。我给你叫点吃的。”

“不,真的——”

“事实上,我比一个收工的农夫还饿。而且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没尝过高中的火鸡烤面了,我这就要去拿一盘。顺便替你拿一盘吧。你喜欢牛奶吗?”

她想了一下,说:“好吧。我会把钱还你。”

“我们会让市政府付这笔费用。”

他去排队了。吉纳瓦刚要把注意力转到语言艺术课本上时,看到一名男孩向她这边看来,还在挥着手。她回过头看他是在跟谁打招呼。但身后没有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意识到他是在叫她自己。

凯文·切尼从他和同伴一起坐着的餐桌边起身,向她走来。哦,天哪!他真的是向我这边走来吗?……凯文长得像威尔·史密斯,有着完美的嘴唇,完美的体格。他能使一颗篮球违反重力定律,他可以像街舞比赛的选手一样地跳舞。凯文是个宠儿。

站在队伍里的贝尔警探身子一直,正要走过来,但吉纳瓦摇了摇头,表示一切正常。

何止是“正常”。真是太棒了。

凯文肯定能得到奖学金,康涅狄格或杜克大学。也许是某种体育奖学金——他去年带领全队赢得公立学校体育联盟篮球比赛的冠军。但他也可以靠着学业成绩拿奖学金;他也许不像吉纳瓦那样热爱书本和学校,但他的成绩仍在全班排前百分之五。他们是偶然认识的——他们这一学期上同一堂数学课,在走廊或校园里,有时也能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巧合——吉纳瓦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好吧,事实是她经常会不由自主地走近他站或坐的地方。

虽然大部分的同学不怎么理睬她,但是凯文不时地会和她打招呼。问问她有关数学或历史课的作业,或是停下来和她聊一会儿。

当然,他并没有邀她外出——永远不可能——但是至少他把她当人看。

去年春天,有一次他甚至还陪她从兰斯顿·休斯高中一起走回家。

就好像用DVD保存了一样,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多么美丽、晴朗的一天。

四月二十一日。

通常凯文都和那些一心想要当模特儿的苗条女孩,或是那些潮流女生混在一起。(他甚至有时还和拉基莎打情骂俏,而这使吉纳瓦大为恼火,但她咬牙忍住嫉妒之火,故意满不在乎地笑着。)

现在他要干什么?

“嘿,你好吗?”他问道,一边皱着眉在她身边一张歪七扭八的铬合金椅子里坐下,伸长了他的双腿。

“还好。”她咽了口口水,舌头打结。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说:“我听说了发生的事。天哪,真他妈的见鬼。有人想抓住你,还要勒死你。把我吓坏了。”

“真的?”

“当然。”

“只是有些奇怪。”

“知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凯文真的在和她说这些话吗?

“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凯文问。

“语言艺术考试。然后还有数学测验。”

他大笑起来,“去你的。发生这些种事,你还来上学?”

“嗯,不能错过考试。”

“你数学很好吗?”

不过是些计算,没什么大不了。“是啊,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知道,不是太难。”

“总之,我只是想说,没事的。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人讲了一些屁话,但是你都默默地忍了。尽管他们不依不饶,但还是照样来上学。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你的一半。你还真行,小妞。”

这样的恭维令人喘不过气来,吉纳瓦低着头耸了耸肩。

“所以,我是真的认识你了,你和我,我们应该经常一起聊聊。不过总是很少见到你。”

“你知道,学校就是这副鬼样子。”小心,她警告自己,你不必学他的样说话。

凯文笑了,说:“不是,小妞,我不是在说这个。我知道怎么回事,清清楚楚,你在布鲁克林卖快克。”

“我——”她差点说出“没有”,但咽回去了。她向他会心地笑了笑,低头看着已经磨损的地板,说:“我没在布鲁克林卖,只在皇后区。你知道,那里的人钞票比较多。”差劲、差劲、太差劲。哦,真是丢脸。她的手心在出汗。

不过凯文却大笑起来,然后,他摇着头说:“哦,当然,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搞混了。一定是你妈在布鲁克林卖快克。”

这听起来似乎是一种挑衅,但其实是一种邀请。凯文正在请她一起玩“抬杠”游戏。“抬杠”是老年人用的名称,现在叫“打嘴仗”,就是互相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这一部分是来自于黑人诗歌和故事比赛的传统。“打嘴仗”就是一种口头交锋,互相讽刺挖苦。真正的嘴仗是在舞台上表演的,不过日常生活中大部分都是在家里的起居室、校园、比萨店、酒吧、俱乐部,或者就在房前的台阶上,进行的方式可以像凯文这样随意,忽然冒出一句,比如“你妈妈真是笨,在一元商店里问价钱。”或者“你姐姐真丑,即使她变成一块砖,也没人想让她躺下来。”

但是在今天这种场合跟这些机智诙谐毫无关系。因为传统上的抬杠是男人对男人,或女人对女人。如果一名男性想要和一名女性玩这种游戏时,它只有一种含义:调情。

吉纳瓦想着,这太奇怪了。遭到了攻击人们才开始尊重她。她的父亲常说,最坏的事情往往能产生出最好的结果。

好,来吧,姑娘,那就玩吧。这个游戏有一种可笑的幼稚和傻气,但她知道怎么玩;她和拉基莎还有拉基莎的姐妹们可以一来一去地玩上一个小时。你妈妈真肥,血型是Ragu型。你的雪佛兰可真够旧的,人家偷了防盗锁却留下车子……但她的心却剧烈地跳着,吉纳瓦只能傻笑着,不停地出汗。她拼命地想要找点话说。

但这可是凯文·切尼啊。就算她能鼓起勇气,说出一串有关他妈妈的俏皮话,但是她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她看着自己的手表,然后低下头看着语言艺术课本。耶稣啊,你这个笨蛋,她生自己的气。说点儿什么吧!

但她的嘴里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知道凯文会对她露出那种“我可没时间浪费在这个怪胎身上”的表情,然后转身走开。不,不对,似乎他觉得吉纳瓦可能还在受早晨那件事的影响,没有心情玩游戏,因此并不在意。他只是说:“说真的,吉恩,你可比DJ和那些辫子女孩厉害多了。怎么说呢,你很聪明。和一个聪明人谈话真是很棒。我的那些朋友——”他朝向他原来那一桌人点了点头,“他们可不会是什么火箭科学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她脑子里一闪。上吧,女孩。“是啊,”她说,“他们有些人是够蠢,说到脑子,他们肯定哑口无言。”

“太对了!真不赖。”他笑着说,一边用拳头轻轻触着她的拳头,一股电流穿过了她的身躯。她拼命忍着没笑;讲笑话的人如果自己笑就没劲了。

激动过后,她想,他真是太对了,这种事还真少见——只是想和聪明、愿意倾听、专心听你说话的人谈谈。

贝尔警探正在付钱,凯文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说:“我知道那个假扮老师的家伙是个警察。”

她悄声说:“那家伙前额上就写着‘警察’两个字。”

“的确。”凯文笑道,“我知道他在保护你,还挺酷的。但我要说,我也在保护你,还有我的朋友们。我们看到有什么异常,就会通知他。”

她深受感动。

但是接着麻烦来了。如果凯文或他的朋友被图书馆里的那个家伙伤着怎么办?她到现在仍然很难过,巴里博士因为她被杀了,人行道上的女人也被打伤。她似乎看到一幅可怕的景象:和许多在街上被射杀的哈莱姆男孩一样,凯文也躺在威廉殡葬馆的大厅里。

“你不用这么做的。”她说,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知道,”他说,“但我想这么做。我保证,没有人能伤害你。好了,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迟点我们再碰面?数学课前?”

心脏一阵跳,她结结巴巴地说:“好的。”

他再度轻触她的拳头,然后离开了。两人相触时,她看着他,觉得全身发热,双手颤抖。哦,她想,不要让任何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小姐?”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

贝尔警探端着餐盘坐下。食物闻着真香……她没想到自己这么饿,她瞪着冒着热气的盘子。

“你认识他?”警察问。

“对,他没关系的。我们一起上课,认识很多年了。”

“你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小姐。”

“呃……我不知道。也许吧,嗯。”

“但是这与博物馆发生的事无关,对不对?”他微笑着问。

她把视线移开,觉得脸颊发热。

“现在,”警探将冒着热气的餐盘放在她面前,“吃点东西,没有什么比火鸡烤面更能抚慰不安的心灵了。我也许还要跟他们要份食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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