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莱姆,这里的犯罪现场还真是小。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正看着它。

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离百老汇大街不远的西八十二街上,面前是醒目的希拉姆·桑福德大厦,一幢阴森、庞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这是桑福德基金会所在地。她的周围,恰如其分地展示了一个历史中的纽约:除了面前这幢已有百年历史的大楼之外,还有一个可追溯至一九一○年的艺术博物馆和一排漂亮的地标式建筑。不用看到不明嫌疑犯一○九那身沾满橘色油漆的工作服,光是面对着基金会旁边装饰华丽风格怪异的桑福德旅馆(有传闻说,《失婴记》原本是要在哥特风格的桑福德旅馆拍摄的),她已经觉得气氛很诡异了。

屋檐上的怪兽滴水石俯视着萨克斯,好像在嘲笑她一样。

进入室内,有人引导她见到了刚刚与梅尔·库珀在电话里交谈过的基金会主任兼桑福德信托银行的高级董事威廉·阿什伯里,基金会便是属于银行的非赢利性组织。这位修饰整洁的中年男人和萨克斯打招呼时,脸上带着一种既困惑又兴奋的表情。“我们这里从没有警察,抱歉,应该说女警,前来拜访过。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是男警还是女警,都没来过。”萨克斯含糊地说,她只是需要这一社区的一些基本历史背景资料,而不是想利用基金会做盯梢或秘密工作,阿什伯里似乎有些失望。

尽管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阿什伯里很乐意让萨克斯进入档案室和图书馆;他本人的专长是金融、房地产、税法等等,而不是历史。“其实我是一名银行家。”他对萨克斯说,好像她无法从他深色的西装、白衬衫、条纹领带,以及他办公桌上成堆的商业文件和数据上看出来一样。

过了十五分钟,一位穿粗花呢外套的年轻馆长陪着萨克斯穿过阴暗的走廊,进入了位于地下的档案室。萨克将不明嫌疑犯一○九的合成照片拿给他看,心想也许那名杀手也来过这里,寻找有关查尔斯·辛格尔顿的文章。但是这位馆长并不认识照片中的人,也不记得最近有人询问过有关《有色人种每周画报》的事。他指着成堆的书籍,不一会儿,萨克斯便焦急而疲惫地坐在一个棺材般大小的隔间里的一张硬木椅子上,周围堆着各种书籍、杂志、打印文件、地图和绘画。

她按莱姆教她的犯罪现场搜查方式进行查找:先看一下整体,然后制定一个合理的计划,接着再进行搜寻。萨克斯首先将材料分成四组:一般信息、西区历史和绞架山、十九世纪中期民权运动,以及波特墓园。她先从墓园开始。她阅读了每一页,确认了查尔斯·辛格尔顿所说的军团在哈特岛集合。她知道了这个坟场是如何形成的,以及这里曾经有多么繁忙,尤其是在十九世纪中晚期霍乱和流行性感冒肆虐的时候,便宜的松木棺材就像垃圾一样堆在岛上,等着被埋葬。

令人着迷的细节,但是没什么帮助。她转向民权运动的材料,阅读着多得令人头脑发木的资料,其中包括有关第十四修正案的争议,但是并未找到马瑟斯教授说的陷害查尔斯·辛格尔顿的可能动机。她读到一八六七年《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和当时其他著名的民权领袖出现在绞架山的一个教堂。事后,道格拉斯告诉记者,他是来和几位致力于让修正案通过的人士碰面。但他们已从查尔斯的信中知道此事了。她发现文中并未提到查尔斯·辛格尔顿,但另一份资料中提到《纽约太阳报》上有一篇长篇文章,讲的是这位协助道格拉斯的前奴隶和自由人。但是,档案室中却并没有这一期报纸。

她一页页地翻下去……有时会稍做停顿,担心自己错过了一些可能会给案子带来一线希望的重要句子。不止一次,她回过头重新去读一两段她没有专心阅读的句子。她焦躁不安抠着指甲,用力挠着头皮。

然后,她又一头埋进那些文件资料中。读过的放在桌上,已经堆了一堆,但是她面前的纸上却一个字都没写。

翻到纽约的历史,萨克斯了解了更多有关绞架山的事。这里是纽约上西区的六个早期殖民区之一,是独立的村落,就像曼哈顿维尔和范德沃特高地——现在的晨边高地——一样。绞架山西起现在的百老汇,延伸至哈得孙河,北起七十二街南至八十六街。绞架山的名字可追溯到殖民时期,因为当时的荷兰人在定居点的中心建造了一个绞刑台。后来英国人购买了土地,他们的绞刑处决了几十个女巫、罪犯和叛变的奴隶和居民,直到纽约市将各个地方的审判和行刑都合并到下城举行才告终止。

在一八一一年,城市规划者将曼哈顿岛分划成沿用至今的街区,但是在接下来的五十年中,在绞架山以及城市的很多地方,这项规划只是一纸空文。十九世纪早期,这里仍然可以看到交错的乡间小道、空旷的田野、森林、低矮的棚子、工厂,以及哈得孙河上的干船坞,还有几幢占地面积很大、式样高贵的建筑。在十九世纪中期,绞架山的发展呈现出多样性,和梅尔·库珀早先发现的地图上一样:大型的产业和一排排的劳工阶级的公寓、小房子挤在一起。随着城市的扩大,棚屋区满是从南方迁来的帮派分子。还有——其实只是个街头混混,只不过集团规模和狡猾程度不同——绰号叫“老板”的威廉·特威德就是在绞架山的酒吧及餐馆里控制着民主党坦慕尼协会的贪污腐败之事——特威德喜欢从社区的发展中捞取好处;在一桩著名的丑闻中,他从出售一小块价值不到三十五美元的土地中索取了六千美元的费用。

这个区域目前是上西区的主要部分,当然也是纽约市最整洁、最繁荣的地区。一套公寓月租金要好几千美元。(而且,坐在地牢般的“小犯罪现场”中,焦躁不安的阿米莉亚·萨克斯才想到,如今绞架山有全市最美味的熟食及百吉饼面包店;而她今天还什么都没吃。)浓缩的历史从她身旁流过,但案子却毫无进展。该死的,她应该在分析犯罪现场的证据,或者,最好是去不明嫌疑犯安全屋附近的街道查访,试着找出有关他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之类的线索。

莱姆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她终于读到了那堆书的最后一本。五百页,她估计——现在她估计这个已经很准了——结果是五百零四页。索引中并没有显示有何值得搜寻的重要内容,萨克斯翻过书页,但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将书扔在一旁,站起身来,揉揉眼睛,伸展了一下身体。因为这间位于地下二层的档案室环境令人窒息,她的幽闭恐惧症渐渐袭来。这个地方上个月重新翻修过,但仍然是原来桑福德大楼的地下室,她想;这里没有窗户,天花板很低,还有数十根柱子,加上墙壁,使得整个地方更加局促。

这已经够糟糕了,但更糟的是得坐着。阿米莉亚·萨克斯不喜欢一动不动地坐着。

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

莱姆,没有小的犯罪现场?老兄……

她准备离开了。

但是在门口,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些资料,心想:在这一堆发霉的书籍和发黄的旧报纸中,可能有几句话关系到吉纳瓦的生死——还有不明嫌疑犯一○九可能杀害的其他无辜者。

莱姆的声音又回到脑海中。当你在现场走格子时,你先搜寻一次,然后再搜一次;在你要结束时,再搜一次。完成后,再搜一次。再……

她扫了一眼最后那一本书——那本让她挫败的书。萨克斯叹了口气,然后坐下来,将那本五百零四页的书拿起来读了一遍,然后,又翻开中间夹页的那些照片。

结果证明,这真是个高明的主意。

她看着一张一八六七年拍摄的西八十街的照片,愣住了。她笑了起来,读着照片下的说明文字,又读了对页的文字。然后,她抽出别在腰带上的手机,按下快速拨号键上的第一组号码。

“莱姆,我找到波特墓园了。”

“我们知道它在哪里,”他对着嘴边麦克风迅速说道,“在一个岛上——”

“还有另一个。”

“第二个坟场?”

“不是坟场,是一个酒馆,就在绞架山。”

“一个酒馆?”这下可有趣了,他想着。

“我正在看着这张照片,或是银板照片之类。有一家酒吧就叫波特园,在西八十街。”

所以,莱姆想,他们一直都弄错了。查尔斯·辛格尔顿说的那个关系重大的会议,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哈特岛上举行的。

“而且,更巧的是——那个地方被烧毁了,怀疑是纵火。纵火者和动机都不知道。”

“正好是查尔斯·辛格尔顿去那个地方的同一天,我猜对了吗?他是怎么说的?去寻找正义?”

“对,七月十五日。”

永远埋在泥土之下……

“还有什么关于他或者酒馆的信息?”

“还没有。”

“继续找。”

“我会的,莱姆。”

他们挂了电话。萨克斯的来电是免提接听的;吉纳瓦也听到了。她生气地问:“你觉得是查尔斯烧了那个地方吗?”

“不一定。但是纵火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要毁灭证据。也许这就是查尔斯当时想做的事,他要掩饰有关抢劫的事情。”

吉纳瓦说:“看看他的信……他说那起盗窃是有人故意设计的,为的是让他名誉扫地。你现在仍然不相信他是无辜的吗?”这女孩的声音既低沉又坚定,双眼怒气冲冲地看着莱姆的眼睛。

刑事鉴定专家也瞪着她。“是的,我相信。”

吉纳瓦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她看着她那块旧斯沃琪手表,“我该回家了。”

贝尔担心不明嫌疑犯一○九已经知道了吉纳瓦的住处,给她安排了一处庇护所,但要到今天晚上才能住进去。目前,他和他的保护小组成员仍然要保持高度警惕。

吉纳瓦收起查尔斯的信。

“这段时间里我们要保留这些信。”莱姆说。

“保留?就像留下来做为证据?”

“直到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为止。”

吉纳瓦犹豫地看着那封信。她的眼中似乎有一种渴望。

“我们会把它们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的。”她把信交给梅尔·库珀。

他看着她困扰的表情,“你要不要几份这些信的复印件?”

她似乎有尴尬。“是的,我想要。因为……你知道,这是我祖先的信,所以觉得它们很重要。”

“没有问题。”库珀复印了几份交给她。她将它们小心地折起来,放进书包里。

贝尔接了一个电话,听了一会儿,他说:“很好,尽快送到这里来。非常感谢。”他给了莱姆的地址,然后挂了电话。“是学校打来的。

他们发现了不明嫌疑犯同伙在校园出现时的安全录像带。现在正送过来。”

“哦,我的天啊,”莱姆痛苦地叫道,“你是说这个案子终于有了真正的线索?而且不是上百年前的?”

贝尔转到信号保密的安全频道,用对讲机将他们的计划通知了路易斯·马丁内斯。然后又用对无线电对讲机联络了正在吉纳瓦住所前街道上守卫的巴布·林奇。她报告说,街道安全,她会等着他们。

最后,北卡罗来纳人又按下莱姆电话上的免提键,打电话给那女孩的舅舅,确认他在家。

“喂?”那个男人接了电话。

贝尔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她还好吗?”舅舅问道。

“她很好,我们现在要回来了。你那里一切都好吗?”

“当然,先生,一切都很好。”

“有她父母的消息吗?”

“她父母?是的,我哥哥从机场打来电话,说有一点延误什么的,不过很快就会离开那里。”

莱姆以前常常飞到伦敦,与苏格兰场和其他欧洲警察单位协商事宜。跨洋飞行其实不比飞到芝加哥或加州更为复杂。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欢迎来到“九一一”后的国际旅行世界,他想着。吉纳瓦的父母要花这么长时间才能回到家中,这让莱姆很生气;吉纳瓦也许是他遇到过最成熟的孩子,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孩子,应该和父母在一起。

贝尔的无线电对讲机在噼啪作响,传来受到静电干扰的路易斯·马丁内斯的报告:“我在门外,老板,车子在前面,门开着。”

贝尔结束通话,转向吉纳瓦,“小姐,可以准备出发了。”

“你来了。”乔·厄尔·威尔逊坐在曼哈顿布劳德街的一家餐厅里,对汤普森·博伊德说。

这个皮包骨的白人留着前短后长的发式,穿一条浅褐色牛仔裤,头发和裤子看起来都不太干净。他递给汤普森一个购物袋,后者向袋子里看了一眼。

他们在火车座里面对面坐着。博伊德继续察看袋子里的东西。里面有一个大的不间断电源盒子。

旁边有个小袋子,上面写着邓肯甜甜圈,但里面放的当然不是点心。威尔逊选择用这家连锁店的袋子,是因为他们的购物袋涂了一层薄薄的蜡,以保护里面的食品不会受潮。

“我们要吃点东西吗?”威尔逊问道。他看到有人端着一盘沙拉走过,觉得饿了。虽然他常常和汤普森在咖啡店或餐厅见面,但却从未真正地在一起吃过饭。威尔逊最喜欢的食品是比萨加汽水,出发前,他就在自己那套堆满了工具、电线和电脑晶片的单室公寓里吃过这样一顿。在为博伊德做了这么多事之后,他似乎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可以忍受他大嚼三明治或其他的食物。

但是杀手说:“我过一两分钟就走。”

杀手面前放着一盘吃了一半的烤羊排,威尔逊在想,他是不是要把这个给他吃。博伊德没有。他只是在女服务员来收盘子时,对她笑了笑。博伊德会笑——这可是新闻,威尔逊以前从来没看过。虽然他不得不承认,那真是一个他妈的怪异的笑容。

威尔逊问:“重吧?”说着看了一眼那个袋子,眼睛流露一种骄傲。

“是。”

“我想你会喜欢的。”他对自己制作的东西非常骄傲,但汤普森却没什么反应,这让他有点恼火。

威尔逊又问:“事情进行得如何?”

“正在进行中。”

“一切都顺利吗?”

“有点麻烦,所以……”他朝袋子点点头,没有往下说。博伊德轻轻吹起口哨,试着跟上餐厅喇叭传出的音乐。这音乐颇具异国情调,不知是来自锡塔琴,还是印度或巴基斯坦的什么乐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但博伊德还是很好地跟上了节奏。杀人和吹口哨——这个男人擅长的两件事。

柜台的女孩把一摞盘子扔进收碗杂工的篮子里,发出了一声巨响。当用餐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看的时候,威尔逊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触了一下他放在座位下面的腿。他接过那个信封,塞进裤子口袋里。五千块的钞票竟然这么薄,但威尔逊知道一分不少。博伊德有个特点:他肯出好价钱,而且绝不拖欠。

过了一会儿。他们没有一起吃饭,但仍然坐在那里,博伊德喝茶,威尔逊饿肚子。尽管博伊德说过他“过一两分钟就走”。

这是要干什么?

然后,他得到答案了。博伊德从窗户往外看,看到一辆破旧且没有任何标志的白色厢型车慢下来,转进了通往餐厅后面的小巷。威尔逊看到开车的人是一名留着胡子、浅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

博伊德的眼睛紧紧盯着这辆车。车子消失在小巷里面后,他站了起来,拿起购物袋。他在桌上留了付账的钱,又向威尔逊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向门口走去。但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我有没有谢过你?”

威尔逊眨眨眼,“你有没有——”

“我谢过你了没有?”他指了指购物袋。

“哦,不用。”汤普森·博伊德微笑,还感谢别人。这天肯定是他妈的月圆之夜。

“谢谢你,”杀手说,“谢谢你的努力工作,我是说真的。”他说这些话时就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然后——这也很怪异——他向柜台的女孩眨眨眼,接着出门,走上了金融区繁忙的街道,再从小巷绕到餐厅后面,手上拎着那个沉重的购物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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