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说来也简单。发生在崇文死后,她入住雅庐誊抄书籍的那一年里。

秦卿不吃不喝在月府灵堂里连跪三日才换得去雅庐的机会,当时月氏族中的长老人物尽数施压反对,月一鸣在中间帮了不少的忙,秦卿承诺依旧会帮他处理公务、誊抄奏折。

月一鸣黯然,“秦卿啊,我缺的是写这个的人吗……”那般无可奈何的语气过后,他的双眸又明亮起来,挑眉道,“也对,你的字迹陛下看惯了,换成别人的他恐怕不习惯。你来抄,我一有空就会来雅庐找你拿。”

有次他专程来雅庐说自己要回族中议事一月,秦卿正低头抄书,听及此愣了愣,反应过来后道,“哦,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月我就不必抄折子了是吗?行,你回去议罢。”言罢又埋头抄书,愣是当他不存在。

“……”月一鸣默然凝视她许久,慢吞吞道,“我的意思是,有整整一个月,你都见不到我了。”

秦卿皱眉,头也不抬地自言自语,“若不是为了誊抄折子,我们能有一年都见不到……啧,可惜。”

月一鸣:“……”顿了顿,他问道,“日日在这里待着,你不嫌憋闷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秦卿摇头。

“真的不要吗?”月一鸣拈起墨锭,一边帮她磨着,一边低声道,“那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带你去看看。”

秦卿仍旧摇头。

月一鸣瞧她实在是一心卫道,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意思也甚是明显,他幽幽叹了口气,“……好罢。不扰你了。”

他走的那日暴雨滂沱。

马车行过扈沽郊外时他喊了停。

临了临了,又吩咐马夫调转车头,来到雅庐非把她给捎带上了。

彼时她刚煮好面条,用筷子挑进碗里吃了一口,抬眸就看见月一鸣站在雨中,愣愣地望着她。

她那一口面没来得及咽进去,月一鸣几步走来夺过她的碗搁置在灶台上,又拉住她的手腕,“别吃了,跟我回族里,吃好的。”

秦卿赶忙咽下那口面,皱眉挣扎,“放开我,我不去。你不知道我时间很宝贵的吗?”

见她挣扎,月一鸣拉她的力道也就松了些,他郑重道,“你估算好时日,把这一月里能抄的书带上,我保证你做事的时候不来烦你。你到雅庐来住实则未经族中允许,去见他们一面,免得以后他们到扈沽来时会为难你。”

他这么说,秦卿便也不再挣扎,深思一番,妥协了。

月氏家族有些不出世者都住在扈沽山那块,与扈沽内城的距离不算远。他们要去的是族中某位长老所居住的清和山庄。

这处被暴雨洗练过的佳地,风光秀丽怡人,傍水而建,背倚扈沽山,放眼一片重岩叠嶂,皆是青浆嫩绿。山庄奢侈,不比城内那些子雕栏玉砌逊色。

一路上月一鸣都十分愉悦地同她讲述这片风水宝地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秦卿撑着下巴听,来了兴致,也与他搭起话来。

踏进山庄后,月一鸣就带着她见过一些重要的长老前辈,其余的便都不必见了,免得惹她心烦。

不到晚宴,秦卿已生出困倦之意,坐在堂中时打了好几个哈欠,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困了,免得给月一鸣丢人。最后反倒是月一鸣称他自己身体不适,不赴晚宴,也推辞了宴后的族聚,牵着她困觉去了。

月一鸣是不是真的身体不适秦卿不知道,反正她是真的困。一觉睡醒时已然入夜。

遥遥传来远处的欢声笑语。月一鸣不在屋里,她心以为是他推辞不过,最终还是趁着自己睡后参加族聚去了。

腹中饥饿,秦卿寻了些糕点来吃,咬着那糕点推开门,她骇了一跳。

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个三四岁的小孩,挂着一行鼻涕,也正啃着一块糕,抬起头茫然地望她。

据月一鸣说,这是他自己在山庄里的院子。既然不是客房,为何会莫名出现一个小孩?

秦卿挑眉,她本就不大喜欢小孩,何况还是月家的,便没搭理,抬腿绕开他。

她前脚跨出几步,背脊微痛,她皱了皱眉,一边反手去摸背,一边转过头看,那小孩的糕点在地上滚,她摸到些黏意。

“你……?!”秦卿气急,握紧拳,捏烂了手心的甜糕,思及这是月氏,随即又松开,将甜糕砸在地上,冷嗤道,“小屁孩,没教养……”

忍了。秦卿不与他计较,待要走时,那小孩又抓起地上的石头朝她砸了过来,这回秦卿反手一把握住石头,朝他砸了回去。

准头好,砸中小孩的胸口,屁点大的孩子被石头一砸就坐倒在地,愣了片刻,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秦卿皱眉,几步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不准在我面前哭!谁让你来的你找谁哭去!”

她这厢话音未落,小孩登时在她手中挣扎起来,胡乱甩胳膊蹬腿,抓她的脸,秦卿拎着他,另一手抓握住他那两只乱挥的爪子,“还来是罢?!”

小孩一边蹬腿想踹她,一边照着她的脸吐口水,“放下我!崇文死了!崇文死了!”

崇文死了。

三四岁的小屁孩哪知道这些东西。

秦卿恍然大悟,眼眶一红登时被气笑了,她抹了脸上的口水,随手将人扔地上,抽出腰间长鞭抬手要打。

没下手,握紧了。

几度隐忍。

她想起崇文死前轻声细语对她说:“等我死后,谁再提起我的事,你也别气,你这性子,就容易被激。别让有心人给利用了。”

别让有心人给利用了。

鞭子在她手中紧了又松,她咬住牙瞪着脚边的人,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颤抖着,憋屈得不行,“……小人!”

猛地,手中长鞭被人夺了去,秦卿晃了晃神,顿生恐慌,然而尚未回头,鞭子笞破皮肉的响声和更为敞亮的哭嚎声一同打破沉寂。

紧接着,月一鸣出现在视线中。他的下颚紧绷着,眸底净是血性,鞭子被他在手中稳稳缠了两圈,不等小儿哭声缓下来,又是一鞭落下,皮开肉绽,下手极狠。

他声色阴诡,不疾不徐地问,“哪个教的。”

小儿嚎啕大哭,“表、表叔我错了……表叔!!”

月一鸣笑,“不说是罢?嘴还挺严。”语毕又是一鞭,血肉模糊。

稚子声音嫩气尖锐,两声吼就有丫鬟小厮聚拢来,惶恐地跪下,“相、相爷……他、他才三岁啊……!”

“三岁就会这些龌龊手段了,岂不比爷当年都早慧?”月一鸣压着气,语气无不讽刺,敛起神色,他缓声道,“去,把正堂里的人都给我叫过来。”

人还没来,月世德却已经被绑着两只脚倒挂在了树上。

在鞭子抽下去的那刻秦卿就懵了,此时看到月世德被倒吊起,哭得窜天响,更懵了。

随着月家的重头相继到来,月一鸣将鞭子缠得更紧。

小儿的母亲见到月世德那刻骇得不轻,扑跪过去,哭声叫惨,立时向月一鸣求饶。

月一鸣没搭理她,目光在一群人中流连,沉声问,“谁教他的,自己站出来。”

小孩的父亲算得上沉稳,“月相莫要仗着陛下重用胡作非为,失了风度。”

“奇了怪了。”他抬手又是一鞭抽下去,在小儿的惨叫声中气定神闲地说,“我本就得陛下重用,为什么不能仗着?这孩子年纪不大,心眼不小,我这个做表叔的,替你们好生管管。”

“一个孩子罢了,能有什么心眼?”族中长辈勒令他将人放下来,“世德向来愚钝木讷,不似别的孩子活泼,怎会有那些狡诈心思?”

月一鸣却不准,“愚钝木讷?那我岂不正好给他开开智。”反手抡了两鞭,尖锐的哭声刺耳劳神,血痕亦是触目惊心。

两鞭笞完,空中的血腥气愈发浓烈,他淡然道,“既然没什么心眼,那就是有人在背后唆使。扈沽月氏出了这等小人却不需要深究,我看你们也是活到头了。”

他这话说来大不敬,顿时有人自持长辈身份出头呵斥他,被他一鞭子抽地上吓了回去。

眼看月世德的哭声愈渐虚弱,一副半死不活快要咽气的模样,族中长老稳不住了,“放下来,两日之内,定给你个交代。”

长老发了话,那便是一言九鼎,月一鸣给他留面子,默许小厮上前将人给救下来。

他将鞭子递给另一小厮,“拿去烧了。离我的院子远点儿。”

此事告一段落,众人被长老叱令各自回屋。

人将要散尽时,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月一鸣一眼,又瞟向一旁讷讷地还懵着的秦卿,最后,终是对月一鸣道,“相爷,你好自为之。莫要栽了。”

月一鸣正拿锦帕擦手,听及此抬眸嗤笑,“栽?我月一鸣福寿绵延,定能长命百岁,一生无忧。不劳您操心。”

长老也笑,不过是笑他自视甚高,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局势发展得太快,秦卿没缓过来,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月一鸣。

月一鸣笑,伸手拂去她脸上的青丝,微眯了眯眸,问,“爷威风吗?”

秦卿:“……”

默了会,她扯着月一鸣的衣角,拽了拽,低声道,“……多谢。”

月一鸣挑了挑眉,垂眸去看她扯在自己衣角处的细白的手,视线又游移至她被束带松松系着的细腰,喉结微滑,哑声道,“你就这么谢我?”

秦卿:“???”她又不是小女孩,什么都做过了当然即刻就反应了过来。

秦卿阴恻恻地抬头看他,“月狗逼。”

她早说了,月一鸣这人很会挑日子,回回都趁她欠着人情的时候跟她提出要求。

月一鸣凑近她,搂住她的腰,趁着她迟疑,已经开始在她腰上轻轻摩挲了起来,勾得她痒了,见她蹙起眉,月一鸣偏还装作一本正经,“行不行?”

行个屁。秦卿推开他,不高兴地道,“我没吃晚饭,还饿着。”

月一鸣别有深意地附耳,“我喂。”

秦卿睁大眼:“???”月狗逼你是你们月氏的毒瘤罢???

不等她再作何反应,月一鸣将她一把抱起来扛在肩上,踹开门,进屋,踢门关上。

正厅的茶桌上铺着新换的锦布,他把秦卿放在桌上,慢悠悠用足尖勾了个背椅过来坐下,先解开自己的腰带,丢到一边去,这才又将她抱进怀里,让她的背抵住桌沿。

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衣裳。

“今日马车上,我给你讲的扈沽山,你记得几分?那是我做的一个梦。”月一鸣嗓音低哑,“清和山庄所处的山峰,是整片扈沽山的制高点。峰峦双叠,春意盎然。”

好歹都是有学识的人。秦卿听懂了,羞愤地打他,却因被他挑得身体发软没打着。

“我们走得那条路蜿蜒,本来不打算带你走那条的,但是,能看见花海。”月一鸣眼角的笑意深了些,“重绿丛中有花红,那片花海是扈沽山的宝,也是我从来爱待着玩的地方。”

他单手挑开自己的腰带,一手宽衣,一手搂着她,吻她的颈子,“我知道,那片风水宝地有条不为人知的幽径,走到头就是一片珍贵的水域,水声泠泠,在幽径中流淌着,煞是好听……那片水域,是花海最核心的位置。”

秦卿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但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许说话!”

月一鸣在她耳边低笑,不听她的,一边动作,一边继续叙述,“不知我在山峰流连了多久,就迎来了秋天,漫山枫红,枫叶娇羞,可爱喜人。我不忍心再逗它,于是又去了别处,许多地方……比如那片花海。”

今夜月好,月亮白日里被暴雨洗练过,此时映照着山峰与花海,为其添上朦胧,属于夜色的芬芳在空气中缓缓蔓延开。

高山,流水,皆在月光下泛着它们应有的光泽。

还有汩汩冒着清澈晶莹的水的泉眼。

他以前很爱玩,常用手去戳泉眼玩,想堵住泉水,堵不住又觉得有趣。

“扈沽山最奇妙的地方是那片能孕育无限生命的壤地。”月一鸣有些惋惜地道,“可惜,壤地不让人开垦,无法孕育。”

说着,他有些委屈地叹了口气。低头亲吻那片壤地,在壤地的窝心处打转,一直向下吻,向下吻……

“我走着走着,整座扈沽山被撑起……花海和幽径直接露于人前。”月一鸣的声音逐次低哑,直至无声,“我走过那片花海,拈过那里层层叠叠颇为可爱的花叶,有一朵正红的杜鹃被我捻住了花蕊……”

声音与感觉同步传来,秦卿猛地睁眼,咬紧唇,耳梢双颊皆红透,“你……?!你好烦啊!”

他一直吻着她,衣衫不知何时解开的。

“我怎么了?我这个梦到了关键时候了。”月一鸣笑着闷哼,抚摸她的冰凉如水的青丝,在她的脑袋上乱揉,“这梦……还可以罢?”

山和水,就好似今日路过扈沽山时看见的风景。只是真实的,远不及眼前的秀丽妩媚。

梦中的扈沽山一阵阵地动山摇,扈沽山被攻陷得毫无抵抗能力,山水共震,外边还传来烟花声,就像是山体塌陷的声音。

秦卿险些快要分不清他说的梦与现实,一阵阵激烈的动荡中,浑身都软了,趴在他的肩头,气不过,又去咬他的喉结。

“咬罢。”月一鸣微抬着下颚,双手扶着她的腰不断作弄,不知多久,他忽道,“秦卿……我想来真的。”

他一说话,秦卿连喉结的位置都找不准,干脆不咬了,趴他肩上眯眼皱起眉头,回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要回他的话,不耐烦道,“来你的呗……那包避子汤我就喝过那一次,还剩下大半包呢,我一直带着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一会记得叫人给我煎药就行了。”

月一鸣:“……”一直带着也是真的很诛心了。

他发了狠,咬住她的脖子,啃她的锁骨,啃出牙印来。

动荡太厉害,秦卿慌了神,受不住,双手也快撑不住他的肩,最后被他的手接过,十指紧紧相扣,她才稍微安心了些。

可没过多久,动荡持续剧烈,让她心里的情绪涌得太快,她慌得快要哭了,焦急之中又被推倒在桌上。

这般躺着是为了方便关键时刻从幽径走出来。

他最终还是没来真的。

卿如是想着想着,脸已红透。身边的乔芜唤她,说月世德不屑与她计较,已经走了。

她抬头看向远去的马车,逐渐收拢了神。

她最近……是不是想月一鸣想得太多了些??

失算,月一鸣何止能支配她的睡眠。

卿如是当即不再多想,往书斋中走去。

乔芜还在讲那个“神树开智,相授文曲”的故事,卿如是没多嘴解释。

那件事过后还被秦卿当笑谈说与夫人听过,夫人严肃地告诫她不能外传。

月氏好面子,月一鸣带头在月氏族中搞内讧,对一个孩子下狠手,甚至还不依不饶,实在有损家族颜面。估计那挑事的人被处置过后月家便把这件事压下了,没人对外说,以至于如今还被编成了个奇妙传说讲给小孩子听。

卿如是讽刺地笑了笑。

这几日接连有人来买崇文的遗作,书斋里所剩无几,卿如是也不需要买,装模作样地挑了几本。倒是乔芜,很是认真地在挑选书籍,时不时问她,“那么多书我也抄不完,选两三本就好了。就是不知道选什么。如是你说,崇文先生写得最好、最用心的书是哪本?”

卿如是想都不想,“每本都写得很好,没有最好。因为他在人生不同的阶段所发出的感慨都不同,倘若要将他不同的观点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这人有趣的是,上一本里论述了大半本的观点,放在下一本里,或许三两行就又被他自己推翻。除了核心不会变以外,随着朝代的走向发生偏移,思想也会随之改变。”

乔芜:“……”她默默地附和了下,又道,“我就是让你帮我选两三本,怎么弄得这般复杂?那你选的什么,我选不一样的就好了。这样你抄一点,我抄一点,大家都抄一点,就都能留下来了。”

你抄一点,我抄一点,大家都抄一点,就都能留下来了。

卿如是怔愣住,想着这句话,久久不能回神。

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低头轻笑了笑,抬手将自己挑的书拿给她看。

书斋老板走过来和她们闲聊了会对崇文文章的见解,卿如是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这么一聊时辰就过去了。乔芜虽不感兴趣,但自小家中请来的先生都十分崇敬崇文先生,她耳濡目染,所以也愿意站一旁听他们谈话。

快入傍晚,她俩付了钱,离开书斋准备各自回府。

书斋外不远就是公布栏,乔芜陪着她去马厩拉马,路过公布栏时,她们见上面新贴了张告示。

以公布栏为中心的方圆五步都堆满了人。周围被堵得水泄不通,她俩也没法挤进去看写了什么,便拉了个挤出来的人问。

“上边说,前几日流传的消息纯属胡扯,陛下不仅没有要销毁崇文遗作的意思,而且还打算召集人才进入国学府,集思广益,重新编修崇文遗作。这几日已有不少学士前后住进去了,就等着选拔人才。”那人说完,也乐呵呵地笑着。

乔芜拽了拽卿如是,“太好了,那我们不用抄书了!”

卿如是也跟着欣喜一瞬,随即又疑惑地蹙起眉,凝神细想一番之后,欣喜之意荡然无存。

崇文的思想虽不一定会被每个称帝者反对,毕竟女帝也是帝,她就十分推崇崇文的思想,她认为崇文的人人平等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集权以及统治,但如今的皇帝盯着崇文党太久,陡然给他们带来甜头,说要修复遗作,难道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

且谁都知道月氏家族信奉的皇权至上与崇文党的众生平等相悖相斥,陛下一边说着要修复遗作,一边又将月氏长老以及月陇西等人安排进了国学府。这是要认真修复遗作的态度??

卿如是越想越觉得陛下的意图不是那么简单,她冷静下来,让乔芜赶快回家,自己却牵了马朝国学府而去。

这厢她挥鞭疾驰,那厢国学府里头,月陇西在会客厅中迎着月世德。

月陇西也刚收到陛下下达的差事细末,分为好几大板块,其余的与他向卿父说的那般无二,唯有那一条“修复崇文遗作”让他万万没有料到。

他没缓过神就迎来了月世德。

两人喝了会茶,说起陛下的意思,月世德也表示陛下恐怕是在暗示月家将崇文的遗作进行改写。

月陇西不吭声,目光落在杯中缓缓沉浮的茶叶上,凝神瞧着。茶叶挣扎在水中,用微末的力量摆脱禁锢,于是沉沉浮浮,无限辗转着,没个安稳落处。

他放下茶盏,伸手将茶叶一针针拈出来,放在桌上。

月世德看着他,琢磨不透他的态度,又自持身份,轻叱了声,“陇西?”

月陇西回过神,缓缓抬眼看他,眸底是变幻莫测的风云。

一瞬收敛,他笑了,“陛下还命我们在一月内选拔出适合进入国学府的栋梁之才不是吗?崇文的遗作要如何修复,也须得看我们怎么去选这些人。长老莫急,这世上有多少事是急来的,陛下究竟何意还有待定论。改写先贤著作几个字罪名太大,若是会错了陛下的意思,那我们月家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他的声音沉,捎带着些慵懒的邪气,加之方才那一瞬稍纵即逝的眼神,让月世德想到了那个人。

幼时的阴影挥之不去,想到那人时总免不了一时冷颤,无声中,月世德的汗毛倒立起来,沉默了。

小厮进来添茶,见两人不说话,自觉气氛诡异,添完茶正要退下,月世德将他喊住,“我今日在书斋里买的那些书呢?”

“回长老,都给您放在房间里了。”小厮笑说,“您在书斋露面的事外边都传开了,而今都在谈论当年‘相授文曲’的故事,怕不需要等到明天,您的名声又得响彻扈沽城。”

月世德被逗笑,随即道,“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

“今儿个那位出言不逊的姑娘小的打听到了,是卿府的千金,许是不知道您的威名,您可千万别跟她计较。”

月世德摆手,“我还不至于跟个小姑娘怄气。”

月陇西垂眸,神色淡淡地,听他们一来一往说了几句后有那么点听不下去,须臾,起身告退。

他走时,深深看了月世德一眼,寒意丛生。

月陇西的房间设在一片竹林后,他在林中踱步半晌,想到从前的一些事,心烦意乱,回到房间内小睡,没成想梦里又是他想的那些事。

“三年前她和崇文带着一群叛党妖言惑众,你跟朕来这套,朕放过了她,两年前她写文章骂朕昏庸无道,你来这套,朕放过了她,一年前她在采沧畔口出狂言对朕不敬,你又来这套,朕又放过了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如今你还跟朕来这套,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早三年朕就想让她死,能多活三年你还想怎么样?安生了没几日就给朕搞出一堆叛党,你若是不让她付出代价,就等着看她爹娘怎么死罢。”

“禁足?这就是你想的代价?朕要的是她的命。”

“朕不管自由对她有多重要,你若想不到别的办法,那就让她死,成了孤魂野鬼爱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好,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不能令朕满意,她全家上下一个也别想活。”

“月一鸣……!”

秦卿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轰然灌入耳中,他猛地睁眼坐起来,用手抚住额,好半晌缓不过气,他的身上被汗湿透了。

抬眼向窗外看去,斟隐看顾着的水沸了,正噗噗冒着气。

黄粱一梦。他皱紧眉,咽下涩然。

斟隐端着茶水进屋,顺势关上门,见月陇西怔愣着坐在床上,“世子,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热。”月陇西深吸了一口气,“我出去转转。”

他穿上鞋,推开门,心底惦记着那黄粱一梦的寓意,有些慌。摸了摸自己的令信,不在身上,才稍微放下心来。

“月陇西!”

他一怔,抬眸看见正朝他走过来的卿如是。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她拧着眉头,狐疑又不满地打量他,那神情他很常见。暖光之中,她鼻尖的汗水也显得晶莹可爱,纤细的腰上别着一根长鞭,白皙的腕上今日戴了只玉镯。

她喜欢戴玉镯了吗?“唔……”月陇西边沉吟,边盯着她目不转睛。

忽地,她挑起眉,勾着唇角笑了笑,眸中净是傲气,“我知道你说的差事是什么了。你身为月家人,有自己的考量,我也不强迫你站在我这边。我来,是想要问你,我身为女子,该要如何才能进你们国学府。”

她说了什么没听太清。

反正她一笑啊,就挠着他心尖上的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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