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吱嘎一声摇曳开来。卿如是踌躇片刻,跨过门槛。巧云端着水盆紧跟上。

入目所见,思君秋水。

满墙的字画,落笔泼墨都只为一个人。

卿如是的脚步微顿,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久违的热血沸腾。那是一个在卿如是的心中已经死去多年的故人。

那人心高气傲,快意恩仇;为悖世的信仰挥毫万字,一饮千盅;她不屑风月,举手投足却净是风月;三杯两盏淡酒,往来云烟过客,浮华褪尽,只余笔墨。

那个女子活成了她十年西阁里最渴望与怀念的模样。也是她如今回不去的模样。

秦卿。是秦卿。

崇文先生说,她的名字简洁明净,干干脆脆,咬在口中又婉转生趣,最好不过。

这满室的字画,都是秦卿。

踏入门槛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再次走入了阔别多年的秦卿的世界。

那书桌上根本就没有落尘,有的只是一摞摞用草书和簪花小楷两种字迹写了满篇“秦卿吾爱,至死不渝”的澄心纸,纸张角落印着孤傲的青竹。这是专门为她做的纸,只配属于曾经那个秦卿的东西。

桌边展着一幅画。是在叶渠的书房里见过的百年廊桥。她还记得头次看到这幅画时的心境:无花无草,无人无鸟。万物都枯萎,生灵皆死去。大地忽而苍茫,晴空骤然失色。

画卷上那句潦草的题字,让卿如是倏地捂住唇轻泣出声。

她能想象月一鸣彼时用如何绝望死心的语气坐在床前喃喃地念。他念:“夜深忽梦卿,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我看清风是卿,我看月影是卿,捕风风不停,捉影影不应,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唯恐卿卿不入梦,推窗请风进,熄灯把影留。”

他的秦卿再也不应他,他的清风月影也不应他。

她想起月陇西说……不,不。或许此时该唤他月一鸣!

卿如是的手紧抓在纸上,纸面被她的指尖揉皱,她咬牙低唤,“月一鸣……!”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

他说,有一晚他被梦魇着了,坐起来就拿刀子扎透了手。那时候他已经接近疯魔了。何时能死,何时能去找她都是他每日苦思冥想的问题。

她道这幅画的题字为何如此潦草,失了他那一手狂放草书的精髓。原是他在画这幅画之前右手就再也不能握笔。可他却执拗地用右手题字,写下了无生意的念她句。

白墙上挂着数幅佳作,一片沉闷死寂。卿如是记得自己这世醒来后,翻找过现存于世的秦卿画像。发现几乎都出自月一鸣之手,画中的她从来没有笑容。彼时以为是月一鸣为了抹黑她才这般为之,如今……他不怎么常见她对他笑啊。自她死后,想必也再画不出她的笑,心境苍凉,如何作画。

“偕老共卿卿。”

“夜深,频梦卿。”

“莫将闲事恼卿卿。”

“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

书架上陈列的书籍中,随意翻来便有写满如此字句的纸笺滑出,几片上落着泪滴干后留存的痕迹。或有她生前最喜爱的几种花的花瓣作书签,顺着书签翻开,上边是月一鸣生前的手记。

“奇怪,卿卿为何就瞧不上我呢?”日期是她入府的那天:“倘或她一直不动心,我便要永远等着她?情愿如此。”

“卿卿病了。整日坐在屋里看书,能不病吗?想知道她写的什么。书中的颜如玉有我半分好看无?为她的暴殄天物感到痛心疾首。”

卿如是失笑,泪水却被这一笑骇得洒出来了些。

“想跟卿卿要个孩子。她陪着孩子跑跳,就不病了。想跟她有个家。”

“风和日丽,无事可做。就去逗卿卿。”

“廊桥拿回来的毽子,好像有些脏了。可怜我一个大男人也不知该如何清理这些东西。”

“想知道她口中的崇文先生究竟想了些什么。整得跟邪。教似的,卿卿觉都不睡了。”

“听闻半月后新庙有灯会,我想带卿卿去玩,苦心筹备多时,命人买来灯笼挂满扈沽城。料她定被我感动。满心期待,最后她却不愿跟我去。失算,失算。下回问问采沧畔何时能不办斗文会。不是我说,他们这文会是否办得频繁了些???都快赶上我跟卿卿行房的次数了。整日里为些死物而醋,我也十分无奈。”

“翻了几日崇文的书,竟觉他的思想与我幼时杂七杂八想的那些东西差不离。虽不能完全通透,但于我而言很好理解。我觉得,我也能跟卿卿作知己。”

“卿卿去雅庐抄书,竟整日里只煮面条来吃。瞧着心疼。”

这一年所记少之又少。

“兴许是反骨作祟,我近期瞧着惠帝愈发不顺眼。”时间是秦卿被废双手的前几日。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继续写。日头跳跃了几年,他写道:“谋反,可行。卿卿,等我。”

在这之后,又是很长的一段空白期。

“卿卿……真的不要我了。”日期停留在她下葬的那一天。

此后,月一鸣再未续笔。年少的情思彻底被尘封,化为深情,只行而不言。

卿如是无意抬手抹了抹眼。摸到满手的泪。

她哽咽着,喉头酸涩。忽察觉到余光里站着一个人。

月陇西就伫立在门边,天光乍泄,倾覆在他身后。他就那般凝视着她,眼角猩红,须臾,他忽然抿唇轻笑了声,哽咽道,“秦卿,别来无恙啊。”

话音落的一瞬间,卿如是跑过去紧紧搂住了他。

顷刻天光覆身,卿如是有种在时空中徒步跋涉,终于回到前世的晕眩感。她目光盈盈,颤声唤道,“月一鸣……”几个字咬得百转千回。那是一种过尽千山万水后与子重逢的荡气回肠。

月陇西的眸色愈渐幽深,岁月的沉淀让他对这个名字感到些许陌生,风华已如流水逝,如今的他再不配这桀骜恣意的三字,鲜活明媚的一生。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配得上这三字,包括如今的自己。

这三字是他痴心妄想的过去,自她死后,被尘封多年,末日余晖为其上了锁,朝阳添了三分色,便沉入海底,再翻不起风浪。但还好,他很喜欢听她用这般语气唤他。

月陇西笑了笑,低头时蓦地眼角猩红。他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哑声道,“再唤几声。”

“月一鸣……”卿如是咬紧唇,哭道,“月一鸣……月一鸣啊……”

月陇西偏头失笑,一滴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他嗓音微嘶,偏执地为前世耿耿于怀的事作一问。他问:“那,现在给亲了吗?”

那年花烛夜时,他挑起她的下颌,满怀期待地想着,假如吻下去,定要给予她最大的温柔。可她猛将他推开,不稀罕且嫌恶他的亲吻,这一推,就是一辈子。难以忘记她彼时倔强又决绝的眼神。

倘或面前的是月一鸣,给亲了吗?

卿如是紧紧抱住他,踮脚主动与他拥吻。她心底有个声音在指使自己,永远不要再推开他,要紧紧抱住这个为你遍体鳞伤的男人。

卿如是的唇顺着他的下颌滑下,埋在他的颈间,泪水黏在上边,她哭得口齿不清,呜咽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月陇西却听得清,他明白,他都知道。

她说:“对不起……月一鸣,秦卿她对你的喜欢来得很迟很迟……”说完,她又紧攥着月陇西的衣襟,固执地踮脚吻他。

要和他地老天荒,要和他像月一鸣从前希望的那样地老天荒。

要那月,那廊桥,要那世间万物统统给他们作见证。

月陇西双手捧起她的脸,热烈地回应着她的吻,撬开她的唇齿攻城掠池。

他如此爱她,卿如是有些受不住,下意识缩了缩下巴,两人接吻的姿势便不顺当了。月陇西停下来,微微喘气,退了些,伸手抬了抬她的下颌,意乱情迷中还不忘低哑着嗓子教她,“望着我,下巴抬起来。记得呼吸,不要憋气。”语毕,又覆唇而上稳住了她。

一吻作罢,卿如是已泣不成声,却不想放开他,眷恋地勾住他的脖子,凝望着他道,“还要……”

月陇西没有片刻犹豫,打横把她抱起来,朝卧房走去,放到榻上,覆身上去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

“月一鸣……”卿如是稍缓下的情绪再度被燃起,她哭着、颤抖着低声唤,“月一鸣啊……”似乎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嚎啕,却被喉口的酸涩瞬间封住了声音,不敢惊扰此刻的温情。

“嗯。”月陇西拂开她额边的青丝,哽咽地问,“……喜欢了吗?”

“喜欢……月一鸣,秦卿很喜欢你。”

“那一会开始之后要好好吻我,还要唤我的名字,还要喊夫君。”月陇西几近无声地问她,“好不好?”

卿如是笃定点头,“好。”

月陇西稍顿,却没有动作。须臾,他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的唇边,任由眼泪滑过侧颊,又滴落在她的指间,他用商量的语气笑说,“月一鸣他……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了,或许,我还是喜欢你唤我月陇西。”

闻言,卿如是徒然崩溃,哭着要他亲吻,“月一鸣……”

这世间之事,难说行之对错,唯有值得不值得。

“但若是你唤,我还是要应一声。”月陇西轻吻她的手背,合上眼回道:“诶,卿卿,月一鸣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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