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安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面前这个人, 这只手,都是她最熟悉的。

这只手曾牵过她,也曾抱过她。为她遮过雨, 也为她挡过风, 那双手也曾放在她的轮椅上, 推着她走过无数个春秋。

他自出生就是天潢贵胄, 是天上翱翔的雄鹰,也是林间相逐的猎豹。所有人都怕他。只唯独她不怕,她敢闹, 敢笑, 敢在他面前肆意妄为。

因为她是最特殊的,直到今天之前,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

可如今,这个人, 看向自己的眼神没半点的温度, 从眼底里透露出的神情, 全部渗透成了冰。这只手十指修长, 骨结突出。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哪里是长.枪磨出来的茧子,哪里有刀口划出来的伤疤。

可如今,正是她最熟悉的人,如今正毫不犹豫地掐在她的脖子上!逐渐收紧的手指与僵硬如铁似的手腕,让她知道,他想让她死!

“放……放手。”

她后背撞在树干上, 被磨砺出一道擦痕,火辣的刺痛感袭来,伴随着窒息感与恐惧, 一路从脚底升到头盖骨。

洛长安从未这样害怕过。

直到那句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她的耳侧响起,她足足过了许久许久才算是回过神来。

她不是洛长安?

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不是洛长安?她从八岁开始就是洛长安了,她当了那么多年,西北的七年,京都的一年。

她如何不是洛长安?怎么可能不是洛长安?

“放……放手……”

快要死亡的恐惧让她在绝望中生出一丝力气来,洛长安的眼中似是有火:“我……我是……”她是洛长安,当了这么多年,她就是洛长安。

那掐住她脖子上的手并未放下,一侧的庄牧却是吓得有些心惊。

殿下的手劲他是知道的,再这样下去只怕脖子都是要断了。先不说别的,就说人还没找到,也不能就此笃定人就是假的。

再说了,怒急之下做的事……庄牧看着殿下血红一片的双眼,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人若是真的死了,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殿下……”眼看着洛长安那张胀红的脸快要窒息了,庄牧急促又喊了一声。

正是这时,身侧一道马蹄响。

从宫中来的马车停在了恒亲王府的门口,恒亲王府近宫墙,出了宫门拐个弯儿就到了。刘进忠今日是来恒亲王府宣旨的。

绛紫色的太监服穿在身上,面上还带着一丝的喜气儿。陛下喜欢恒亲王,也喜欢这位洛乡君,他来宣旨可是天大的喜事。

撩开马车的门,刘进忠出来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笑意:“殿下,奴才……”他扶着小太监的手下马车,脚还没落在地上,眼尾随意一扫差点儿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乡……乡君……”

刘进忠腿一软,差点儿从马车上直接滚了下来,右脚扭伤口了也不敢去看,一瘸一跛地走上前:“殿……殿下。”

他是来宣旨的,晋升洛小姐为乡君,这人要是死了,可怎么向陛下交代?

而且,不是说这恒亲王很是疼爱洛小姐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刘进忠欲哭无泪,但无论如何,陛下的旨意还没宣,人就不能死了。

顾不上以下犯上了,大喊一声:“殿……殿下住手。”

被压在树上的人已经开始在翻白眼了。

这样下去,人非死不可,情急之下,刘进忠只得大喊了一声:“圣旨到!” 又尖又细的一声喊,吓得人在场的所有人全部跪下。

恒亲王府的人,外加上从宫中来的内侍们眼神全往恒亲王那儿看去。

殿下总不会连圣旨都不顾。

这可是圣旨……庄牧跪在地上,眼神担忧的往殿下那儿看去。被掐住喉咙的洛长安还有最后一丝气,她近乎是绝望又希望的往前方看去。

好在,掐住她脖子上的那只手一点一点慢慢的松开。

就像是捏住她命运的手,施舍的给她松了个口子,空气与自由争先而后的挤了进来,直到趴在地上,猛烈的咳嗽与呕吐之后。

捂着脖子的手放开,她大口呼吸着,吐出了一口血来。

右边的脸颊被马蹄铁割破,眼泪顺着血水糊了一脸,洛长安仰起头,看向面前这道熟悉的背影:“珩哥哥……”

她伸出手,想去触他的手指。

指尖才刚碰上,快如闪电的一只手却是立马就反手将她握住,指尖握住她的手腕,‘咔嚓’一声,只听见骨头碎了的声响。

那双手终究还是没掐断她的脖子,反改掐断了她的手腕 ,洛长安痛得身子如同秋天的落叶,浑身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深深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

那玄色的长袍很快消失在一片长街之中,洛长安几乎是用最后一丝力气吼出来,声声泣血:“珩……哥哥,我是长安啊!”沙哑的声音像是年迈的老妪,每吐出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丝血。

她做了七.八年的洛长安,她就是洛长安啊。

她不懂,她都当了这么多年的洛长安了,为何又忽然说她不是?浑身颤抖着狠狠地抱紧,她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这么多年,自从被接回西北之后,她就很少回忆起小时候后的事了。

许多事情,她都下意识的忘记了,记不清了,她只依稀记得,许久许久以前,好像是有个人躺在床上,高烧不退了整整半个月,浑身都是发烫的,到最后连喝水都喝不下去。

那模样,太痛苦了,活着不如死了,所以她干脆将茶盏砸在了她脑袋上,血染湿了枕榻。

从那她就是洛长安了,她还有了洛长安的玉佩。

只要她咬紧牙,谁也不说,那她就是洛长安。

“我是……”牙齿上下颤抖着,控制不住地撞击在一起,咔咔作响,我是洛长安……

刘进忠看着已经魔怔的人,提了提心。

“这圣旨……”

他这圣旨都拿出来了,究竟是宣不宣啊?还当是个喜事,没想到这样头疼。刘进忠拿着圣旨一脸的为难,跪在地上的洛长安却是猛然抬起头。

她这一张脸其实是吓人的,特别是她的模样,几乎有些疯魔了。

“公……公公宣旨。”沙哑的声音每出一个字都是万分的艰难。

刘进忠诧异的眼神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她整个人像是快没了半条命,往下垂的一只手如今还不能动弹。

刚刚那声骨头错位的声响,隔得老远都是听见了的。

不说别的,就说洛小姐这份忍耐力,若是男子,只怕是大有作为。

刘进忠垂下眼神,不欲再多管闲事,陛下命他来宣读旨意,他照着读就是了。这晋封乡君的旨意日后给她带来的是好是坏,就看她的造化了。

旨意宣读完毕。

洛长安拖着残破的身子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洛……洛长安接旨。”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洛长安,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是洛长安?

***

合欢殿

玉笙从椅子上站起了起来:“什么?”王全跪在地上,面上满是笑意:“殿下与太子妃都在,让玉主子您过去呢。”

王全面上都是笑意,旁人不知道为何,他可知道。

这叫玉主子过去可是天大的好事,前几日殿下就说了要晋升玉主子为良媛,刚好撞上太子的生辰,估摸着是怕玉主子昨日在宴会上大出风头。

昨日太子妃憋着没说,可拖来拖去也是拖不过的。

殿下今日沐休,前脚刚去了广阳宫,后脚就让他过来了。王全想着眼神看向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玉笙:“玉主子放心,是天大的好事。”

这才入宫多久啊,就晋升良媛了,正三品,日后殿下有朝一日继承大统,良媛说什么都是妃位。

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这位玉主子入东宫才一年,也算是彻底的站稳了脚跟。

玉笙换好衣裳,跟在王全身后广阳宫走的时候,还是没想到是什么好事。莫非是要处置姜承徽?想到这里,玉笙又摇了摇头。

到了广阳殿,瞧见坐在下首的姜承徽,玉笙不动声色地往她脸上扫了一眼,又看向前面。

殿下那日说答应她两件事,如今听起来像是在放屁。

“ 玉承徽。”姜承徽缩了缩身子,怯生生地站起来像是怕急了她。她其实身子很不舒服的 ,被踢伤的那几处如今还在疼,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日喝药喝多了。

她总感觉头脑晕乎乎的,时刻都想睡。

只她此时就是故意的,知道玉承徽要来,就是故意恶心她。

玉笙自小就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又岂非看不出姜承徽这点意思?她面无表情的从她身侧走过,稳稳当当的连个眼神都可施舍她。

全将她当做了一团空气。

“喂!” 站了许久,姜承徽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后果,气愤的直起身:“大家都是承徽,你不用这么狂吧?”

玉笙捧起茶盏,心中暗骂太子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宁可信世上有鬼,也不信男人一张嘴。

面上却是笑着对前方的元承徽道:“今日这茶好喝。”入口的信阳毛尖,伴着屋内的香炉,一股子怪味儿,沾了沾唇,玉笙又放下了。

一口没碰。

元承徽捧起茶盏喝的也是心不在焉,听了玉笙的话也是随意的点了点头:“是好喝。”

昨日殿下生辰,她寻了一天机会也没将肚子孩子的事说出去,今日殿下刚好又在东宫,今日说什么她都要给殿下一个惊喜。

摸着自己肚子,元承徽一脸的期待。

太子是与太子妃一同进来的,昨日两人同宴,据闻殿下歇在了太子妃这儿,玉笙起身的时候往两人身上瞥了一眼。

半点都没有那水.乳.交.融后的亲密感,若不是站在一起,还当这两个是个陌生人。

玉笙收回眼神,不敢在乱看。

太子妃说了不少,声音温柔却威严,如今纯良媛手中的权力都被太子妃一一夺了回去。纯良媛如今看似还在跟着管理东宫,但内务府的奴才已经是一头倒戈了。

玉笙揉了揉脑袋,有些昏昏欲睡。

前方太子正在注意着她呢,见状垂下眉眼喊了一声:“ 玉承徽……”太子妃说了一半,无端被打断。

一瞧太子,她就想起昨日太子居然歇在了偏殿,如今他连着俩人共住一室都是煎熬了。

太子妃垂下眼帘,面色有些不好看。

玉笙心中也不爽快,身侧的姜承徽虎视眈眈正准备随时随地恶心她呢,刚准备打了个哈欠,又被逮住了。

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屈膝福了福身。

“殿下,太子妃娘娘……”

“怎么,玉承徽昨晚没睡好?”从上而下,那张小脸板得紧梆梆的,太子低头喝了口茶,像是随口道:“身子不舒服,孤待会给你叫个太医……”

男人靠的住,母猪会上树!

玉笙面上带着笑,又往下弯了弯腰:“多谢殿下了……” 她还未起身往回走,太子妃咬了咬牙,到底还是道:

“玉承徽是辛苦了。”太子妃到底是京都贵女,身为太子妃处处得体,满是威严:“昨日安平王家的郡主与恒亲王府的洛小姐闹矛盾,多亏你迅速解决了。”

元承徽正在暗自琢磨怎么开口呢,听了瞬间抬起头。

玉笙想了想,将口中自谦的话咽了下去,道:“是妾身与元承徽一起帮的忙。”玉承徽面上有些红,跟着起身了。

她摸着肚子,想开口。

太子妃扫了她一眼,就道:“都有功,都赏。” 她赐给元承徽一对翡翠镯子,水色极好,一看就是上品。

元承徽爱不释手,还未谢礼,又听太子妃说道:“玉承徽临危不乱,昨日宴会上创下奇功,再加上之前在姜承徽的事上受了委屈……”

太子妃说到这里还是不满的,这些事情算什么?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太子的良媛,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家世显赫?

姜承徽元承徽的父兄,哪一个不是在位殿下卖命?

而玉承徽呢?入宫才一年,就从奉仪晋升为承徽,前朝几代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咬着牙,太子妃心中再不舒爽,也只能继续:“特意晋封玉承徽为良媛,回望日后好好伺候殿下……”

玉笙抬起头,呆住了。

良媛与承徽的差别不是一点半点,她之前想过,但没想过这么快。

另一侧,元承徽看着自己手中的翡翠玉镯,也是僵住了。

‘咚’的一声脆响,翡翠镯子砸在地上碎成了两半,元承徽捂着肚子往下了腰,嘴里喊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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