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京都离南罗隔得又何止是一山两水,他这一时半会儿到哪里找个知晓蛊术诸物的人去?

中堂已经点起了灯,火烛晕黄,满室笼在一层微暖的光晕里,王大人悄悄转了转眼珠子,余光往上轻瞄了两眼,又飞快地收了回来,硬着头皮问道:“下官也不认得这些能人异士,侯爷殚见洽闻,不若引荐个一两人?”

楚郢看向大门外晦暗的天色,沉吟片刻,“你如何不认得?”

“啊?”王大人微怔,尬然道:“下官该认得?”

楚郢握剑起身,没有说话,倒是随他而来的楚胜哥俩好地拍了拍肩膀,轻声提了个貂字。

一字提点,脑子里嚯地亮堂起来,王大人恍然大悟,是了,宁姑娘!

瞧他这猪脑子!

王大人敲了敲自己的头,暗恨天色太晚,光线太暗,掩住了他的智商,眼见着楚郢已经往外走了,连忙跟上,亲自送他出去。

楚郢与楚胜是骑马来的,他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翻身而上。想起什么,又垂目与王大人道:“此事便交由你来办,若有什么情况,需什么事儿,直接往军营来寻我。”

这案子本就是大理寺的差,宣平侯只是辅办,但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无异行了巨大的方便,在都城里,一块板砖儿拍下去能砸死好几个皇亲国戚,虽是奉命查案,但有时候他一个四品官行事起来难免有所阻碍。

宣平侯不一样,有什么事,找他顶上,那甚是便利啊。

王大人堆出一脸笑,相当殷勤地小跑到马前,伸手拍拍马屁股,顺顺马尾巴,连连道:“是是是,下官晓得了,多谢侯爷。”

楚郢点点头,握着缰绳的手微拽了拽,棕色的骏马转过身子,抬起两只前蹄,他远望向长街,稍稍侧过身,叫了一声楚胜,“去军营。”

楚胜:“是。”

在微凉如水的夜色中,两人策马远去,渐渐只余下淡淡的虚影。

送走了人,一直提心吊胆的王大人长舒一口气,抱着长锏绕过石狮子,边走边嘀咕,最近宣平侯似乎总往军营去,难不成边疆又开始不大安稳起来了?

算了,行军打仗这些事自然有人操心,他准备准备,明日得空去十四巷找宁姑娘才是。

……

宁莞可不知晓有人惦记,掩唇打了个哈欠,掀起帘子看着马车稳稳驶进十四巷。

巷子最里的朱阿婆刚吃完晚饭,就迫不及待地搬了凳子坐在柳树下,跟出来的邻里吹皮,洋洋得意地比划着,道是自己今日在宁府多风光,又协助官府办了个多不得了的案子。

她折了根柳枝,指指点点正说得起劲儿呢,“那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亏得我日日盯着,这不,可不就逮住她们的小辫子了,黑心肝儿哟,杀人偿命,估计是回不来了。”

周围听热闹的也是起哄。

“阿婆你这次说不定真要得赏银了。”

“也说不准儿吧,小姑娘家哪儿那么大的本事力气害人,要我说啊,姓杨的死了也就死了,活着也是个没用的祸害。”

朱阿婆最不爱旁人泼她冷水灭她风头,嚷道:“老方家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国有国法,律例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就得杀人偿命的!”

一字一句的,那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啊。

因得巷子窄,前头又有收摊的板车,马车走得极慢,宁莞将那一番话差不多了听了个全。

她干脆就叫车夫就在柳树边儿停了停,勾起帘子,正对着外头,笑吟吟道:“朱阿婆说得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真是假,有罪没罪,咱们大靖律例自会给出公道,可不是哪个人三两嘴就能随便定个死罪,判个死刑的。”

朱阿婆不期然和话里编排的正主撞了个正着,更没想到下午人才被抓走,这晚上天还没黑透呢,人又被好好地放回来了。

再听那嘴里的话,不由一梗,一时讪讪。

宁莞又冲周围的十四巷住户微笑点头以打招呼,这才放下帘子,叫车夫继续前行。

柳树下继续笑闹着,“人家好好儿回来了,那就是和杨自立的案子不相干了。”

“哎哟,朱阿婆这回赏银落空,该心肝疼儿啰。”

“朱阿婆你这嘴啊,真该紧一紧了,忒地招祸事,杀人的罪名是能往人头上随便安的吗。”

“可不是吗……”

朱阿婆听这一言一语的,青着一张脸,到最后实在忍不得了,捞起自己的凳子就回跑。

……

宁莞平安归家,芸枝总算一颗心落地,直道神佛保佑,老爷夫人在天有灵。

转头又忙去叫厨房烧水,沐浴来去去晦气。

宁莞洗完后坐在院子里梨花树下陪着宁沛宁暖玩了一会儿,又说了些话,才回到药房继续配她的生发膏,顺便准备好明日去长公主府所需的一应药物。

魏黎成身体的无解蛊拖得久了不是什么好事,还是早早解决的好。

这事了了,她才好专心在家医治宁沛和研制生发膏。

四月芳菲尽,残红遍地,格窗外的桃花树上留下零星几点嫣红,宁莞只往外瞧了一眼,又低回头来将捡好的药材丢进小锅里。

翌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芸枝打水来洗脸,笑道:“昨日小姐无事,这是老天爷也高兴呢。”

宁莞笑出声,取出香脂往她面上抹了抹,“就数你会说话。”

吃过早饭,宁莞也没耽误,拎着药箱,叫上七叶,迎着晨风去往长公主府。

到了门前,不过辰时半,敲了门进去,才晓得的这个时候夷安长公主并不在府里。

“殿下进宫与太后娘娘请安去了,约莫巳时才能回来,公子之事老奴做不得主,宁姑娘往里坐,吃些茶点,劳您稍等。”老管家招呼侍女端茶,一面说起长公主的行踪。

宁莞也不急,点点头,道了声无妨。

……

夷安长公主每月进宫的次数算不得多,这月会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实在是心中惦念着所谓的七叶貂。

她自己派出去的人还没有传回消息,这便想着回宫里去问问母亲兄长那里有没有信儿。

长信宫是为太后行居坐卧之所,其里陈设端丽,金错华秀。皇后领着宫妃款款而来,轻罗金缕,珠翠辉辉,更显得满堂玉色,灼灼耀眼。

夷安长公主刚从太后处得知还没有七叶貂行踪传回的消息,心不在焉,眼角携着疲倦稍稍下落,也没什么心情和这群小嫂子打机锋,就连崔皇后与她说话,都提不大起精神来。

太后知女儿心忧,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慰道:“人派出去才多久?哪里这么快就能有结果。和瑗啊,你得放宽心,列祖列宗保佑,哀家那外孙儿终会苦尽甘来,不会有事的。”

夷安长公主涩涩应是,崔皇后等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宽心话,唯独坐在郁贵妃之下身穿云锦宫装,容长脸儿,弯细眉的周淑妃挑了挑眼。

她惯来与夷安长公主不对付,闻言也没说什么,只偏着头,指尖轻拨玉珠流苏串,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苦尽甘来,嗤,想得倒是挺美的。

崔皇后眼尖得厉害,皱起眉甚是不悦,这周淑妃仗着自己育有皇长子瑞王,谁都不放在眼里,轻狂得厉害,也就皇帝觉得她这是真性情。

皇后懒得理会这人,眼不见心不烦地回过头,又与夷安长公主说话,道:“你平日忧心劳力,一个人苦担着,若有什么须得本宫相助的,定要直说。”

夷安长公主扯出笑,回道:“多谢皇嫂,公主府里人多,也没甚么可操心的,如今我也就只盼着找到大夫口中的七叶貂。”

崔皇后不晓得这七叶貂是个什么东西,免不得询问,夷安长公主只得细细与她解释。

周淑妃听得话,玩儿着玉珠的指尖一顿,眯了眯眼,七叶貂,虫蛊毒物的天敌……

一场请安在崔皇后与夷安长公主的谈话中落下帷幕,华衣丽人陆续走出殿门,周淑妃回到所居的承安殿,懒懒歪在贵妃榻上,半枕着绣宝相花的青绫软枕。

歇了半晌,终是举手招来绿衣宫人,吩咐道:“去瑞王府叫楚侧妃进宫来一趟,再有顺便使人查查,夷安长公主府里请的神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不提那头瑞王府里的楚华茵正津津有味吃着新鲜出炉的棠梨春雪糕,接到婆婆周淑妃的消息,也顾不得吃什么了,忙忙整理着装往宫里去。

这边夷安长公主回府,一进门便从老管家处得知宁莞准备今日解蛊。

她无暇顾及仪态,拎着繁复的裙摆急急跑进里来,开口便问道:“宁大夫不是说须得七叶貂做引?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宁莞搁下茶盏,敛袖起身,指了指屋里漆红的横梁,笑道:“长公主往上头瞧。”

夷安长公主闻言不禁抬头,就见梁上蹲着小小儿的一团,雪白的颜色,微是蓬松的尾巴,比之猫儿更显得毛绒可爱,憨态可掬。

她狭长上扬的凤眸中含有怔然之色,红唇微张,下意识问道:“这是七叶貂?”和普通貂类的差别似乎有些过大。

宁莞颔首道是,抿唇往上头唤了一声七叶,小貂一跃而下正巧落在长公主脚边,下一瞬又飞快蹿上了宁莞的肩头。

夷安长公主被吓了一跳,大惊失色,捂着心口转眼却见那七叶貂已经乖乖地趴在女子肩头,并未有做出什么袭击的动作,她这才微松了一口气,勉强稳了稳心神。

惊色退散,不免又生疑惑,问道:“我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消息,这貂儿宁大夫是从哪儿招来的?”

宁莞想了想,答道:“也是运气好,无意间在相国寺后山林里碰见的。”

夷安长公主听罢,再瞧那小貂与人的亲昵,眸子微动。

宁莞见她发愣不语,言辞和缓道:“长公主,依你看今日是否可行?若是不愿今日解蛊,我这便先回去了。”

夷安长公主回神,轻轻啊了一声,袖中两手慢慢攥紧,强抑住内心的忐忑,良久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嗓音略带了几分干哑,“就今日吧。”早一日好过一日。

魏黎成住的小院儿依旧安静清冷,流缓的空气像极了微凉的春日河水。屋里和屋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又热又闷好比蒸笼,七叶嗷嗷直叫,扒拉着宁莞的裙子一心想出去。

宁莞摸了摸它耳朵,低低嘘了一声它才安静下来。

侍女打起暖帐,陷在厚重被褥里的魏黎成阖着双目,一脸惨白如那檐角瓦上覆了冷霜,带着冬日独有的死寂。

看到他的第一眼,七叶便嗅到了一丝属于无解蛊的独特醇香,忍不住甩甩尾巴,有些躁动。

无解蛊有两只,其中一只在南域密林的时候就已经被它吞了,那味道实在叫貂稀罕得不得了,与它而言算得上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馐,如今碰见了这余下的一只,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七叶嘴巴里直呼呼,哈喇子差点儿没流出来。

它蹦到床沿上,恨不得往魏黎成身上扑过去。

宁莞走到一边,打开药箱,将里头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七叶听到动静,扭过脑袋就看她取出了一个木制针筒。

宁莞当初会在密林耗费不知道多少个日夜逮它,一开始为的就是做无解蛊的试验,鉴于那虫蛊相当美味,往日那些事情这小脑瓜子都记得很清楚。

它两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立马就会意了,尾巴一翘,向宁莞伸出了自己的爪爪。

宁莞轻揉了揉它的脑袋,用自制的针筒取了一点儿血,又给它敷了点止血的药膏,喂了粒它喜欢吃的丸子。

七叶兴奋地叫了两声,支起耳朵,一跃跳到桌子上,安静地等着享用美食。

满心担忧儿子的夷安长公主看到它那机灵得通人性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挪了一寸,暗里惊奇的同时,又多报了一份希望。

宁莞坐在床边,将貂血放入瓷碗中,又混入了一整瓶的回春露。

她微垂下眼帘,取出准备的银针与刀,静气凝神。

夷安长公主根本不敢多看,背过身,双手撑圆桌,紧抠着上头铺盖的细锦桌布,指尖发白。等闻到愈见的浓重血腥味儿,整个身子都狠狠地绷着,脖颈上的青筋亦绽了出来。

不同于长公主的紧张,宁莞的心神还算平和,不慌不忙地借用碗中之物舒以引导,七叶貂的血与改良后的回春露体现出了无比的诱惑力,那蛊虫很快便露出了细微踪迹,她快速落针,过程比想象之中顺利得多。

时间伴随着鲜血滑落的嘀嗒之声缓缓流逝,约莫过了三刻钟,宁莞总算一针扎住了冒头的蛊虫。

蹲守的七叶登时蹦了过去,张开嘴要投喂。

宁莞便直接用针叼着那蛊虫放到了它嘴巴里,它嚼得噗嗤噗嗤响,宁莞轻咳一声,专心给魏黎成缝合包扎伤口,末了往他嘴里又倒了些未有稀释的回春露。

等到做完这些,宁莞才起身,对着已经有些撑不住的夷安长公主,微微含笑道:“长公主,魏公子已经无碍了。”

分明是如和风般轻柔的语调,却偏偏像是惊雷在李和瑗耳边炸开,骤然击碎了压在她心头整整十年无法喘息的巨石,她轰然跌坐在地,一时哭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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