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辈子只有三个男人, 一位姓张, 一位姓席,还有一位便是他的父亲云宿。

母亲也有三个儿子, 他出生那年长兄已经十一岁了, 次兄也有五岁了, 他是最小的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听人说, 他出生在北岐一个寒风萧萧的冬天, 正是黎明初至, 旭日东升的时候。

公主府的花璅外, 灿灿的阳光映着皑皑白雪, 刺目又耀眼。

所以尚未登临帝位的母亲应景地给他取了一个耀字。

公西耀,即是他的名字。

他的母亲是北岐之地的第一位女帝,登临皇位的时候他还小, 及至今日,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北岐上下却仍流传着当年的盛况, 就像他们记得大靖那位卫相一样, 哪怕再过个千百年,依然不会停息。

手握权柄, 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每一个词都适合极了用在母亲的身上。

但作为师徒,宁大人却和她恰恰相反。

和威严甚重, 只叫望而生畏的母亲是截然不同的。

茗芋说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没有北岐人的肃重,而像诗人口中遥远南江的风。

宫人说她是位很和气的大人,从未见过她动怒,也从不会对他们过多苛责。

她对着谁都是含笑有礼的模样。

唔……除了他。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月满斋和宁大人同处一个屋檐。

和其他人的感受不一样,他觉得这个女人非常的可恶。

北岐的冬天是很冷的,风刀霜剑,厚雪堆积,就像生气时候训斥官员的母亲,沉着一张脸,目光似刀,可吓人,可吓人了。

他听着房顶窗外的风雪声,泄气地从床上爬起来,从里到外都有些难受。

隔间守夜的宫人听见动静,忙忙执灯进来,点亮屋内几处灯烛,打起帘幔,就看见穿着喜庆红色软褂的小皇子坐在被窝里,不大开心地瘪着嘴,一副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

宫人也在旁伺候得久了,见此哪里还不知道为什么,埋头一看,果然暖烘烘的被窝里湿了好大一团,当下哎哟一声,“小主子哎,是哪个不长眼的,入睡前又给你甜水喝了?”

说完,出门叫守夜的内侍送些热水来,又去侧屋取了干净的衣裤。

公西耀被抱到小浴桶里,他半趴着,训说身边诸人道:“不许说出去,一定要悄悄的。”

要是叫宁大人知道他又尿床了,再禀告过母亲,他十有八|九又要挨教训了。

宁大人整天对他凶巴巴的,甩鞭子的时候可疼了。

他叹了口气,宁大人肯定和他有什么不得了仇怨,要不然怎么会下手这么狠呢?

宫人却为难道:“月满斋是宁大人的住处,这半夜又是水又是衣裳的,来来出出哪里瞒得住啊。”

他想想也是,摸了摸脑袋瓜,瘪嘴道:“宁大人怎么那么坏呢。”

宫人惊了一下,忙掩住他的嘴,“殿下可不许胡说。”

宁大人受陛下看重,如今又处在一个屋檐,万万不能一两句胡言乱语得罪人的。

他也不跟对方争,便住了嘴,收拾完再一觉起来,已经是大天亮。

宁大人跟母亲也已经下朝了,他用过早饭,在外面玩了会儿雪球,如往常一样过去,进门就见对方端坐在案边,一手轻压着纸面儿,一手执笔落墨。

右侧半丈处的花窗开了一扇,有阳光白雪,有松叶蓁蓁,冷风过处小雀觅食。

他扶着雕花刻叶的落地罩,下意识挺了挺胸膛,瞪着眼睛。

他小跑过去,拉了拉那截淡青色的袖子,大声道:“宁大人。”

宁莞并不看他,也不出声,只扯出自己的袖子,定神专心作画。

他两手扒着桌案边沿,扬起脸问道:“宁大人,我听说母亲今天很生气?”

宁莞抬手蘸墨,眸光淡淡,“三殿下,你已经五岁了,这样的年纪还在尿床,陛下就是想不生气也难。”

小儿脸上一苦,听她一说起这个就知道不好,反射性抬腿就想溜,结果刚跑了两步,后衣颈就叫人揪住了。

扭过头,映入眼帘的即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分明是比春天里他摘的花儿还好看的,偏偏说起话来时就吓人得很,竟是比上回见过的阴沉沉的水风岚还可怕呢。

“三殿下往哪里去?陛下说了,二十下,往那里趴着吧。”

她指了指用来小坐歇息的榻椅,一点儿也没有替他这个可怜的小孩子徇私遮掩的意思。

迫于对方武力和皇命镇压,他也只能乖乖地过去趴着了。

宁大人的鞭子是根细竹棍儿,说是母亲随手在御花园折了送给她的,沾过九五之尊的手,可不一样了,用来打他这个小皇子的屁股是最适合不过的。

他心里特别苦,一苦就想哭。

一声声儿唰唰唰地下来,即使冬天穿得很厚,也是疼的。

外头疼,心里又苦,当然就哭了。

他哇哇地哭个不停,伺候的宫人们都心疼死了,可宁大人这个女人是铁石心肠做的,整整二十下,一个数不多一个数不少。

“嗝……宁大人,嗝……”

他可怜兮兮的,可是宁大人还是跟石头一样,看着他还说道:“三殿下,什么样的力道我还是知道的,不至于这样,你的十张大字可写完了?”

他只得揉了揉屁股,皱起脸,“马上就写完了!”

她却不应,反而继续问道:“马上是什么时候?”

他吸吸鼻子,回道:“就是等一会儿!”

等他去捉完小雀,堆完雪人儿,再去湖上和内侍们玩冰嬉,没事儿了就可以去写了。

然而捏着竹棍子的女人敲了敲桌案,直接打破了他一肚子的心思,“不用等一会儿,就现在写吧。”

十张大字他要写好久的,等写完都该吃午饭了,下午还要去母亲那里,就没办法到处玩儿了。

看,宁大人怎么就这么坏呢。

他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写字,时不时好奇地转转眼睛。

宁大人每日除了去牢里转转,平常就喜欢看书,很少看见她作画的。

“宁大人,你在画什么?是兔子吗?怎么黑糊糊的?宁大人你画得好丑,是被扒了皮烤掉的兔子吗?宁大人你是不会作画吗?宁大人……”

他撑着桌子,抻直了脖子,一只手拍在他脑门儿,被吵得不行的人无奈地叹气,“少说话,多写字。”

他不甘不愿地坐回椅子上去,重新拿起毛笔。

又没说错,本来就画得很丑。

他的生辰是冬天,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特意放下政事带他出宫玩儿。

每每这时,他总会想起父亲。

父亲出身自钟鸣鼎食的北岐望族,人人都道他昔年如何风采,才学满腹,如何得母亲的喜爱与看重。

但他自记事起,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了,也不记得是不是和他们话里说的一个样子了。

明面儿上所有宫人都说父亲是因病重而闭宫静养的,可他知道,父亲早就不在宫里了。

大皇兄有张叔父,二皇兄有席叔父,他却是跟着宁大人的。

他走在长街上,看着买了东西,弯腰喂给他一块糖丸儿的人,嘴里甜滋滋的,又念起这个女人的好来。

歪了一下头,转过眼一想,张叔父和席叔父也经常生气,是不是揍大皇兄和二皇兄一顿来着,依照这么看,宁大人也算他小半个爹了。

…………

他见到他真正的爹是在第二年的秋冬交汇之际,母亲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踩着石阶走下了地牢。

地牢里不见天日,只有挂在壁上的铜烛台,长久处在潮湿的地方,上面覆了点点的翠绿,更显得下面阴冷了几分。

牢中的人,穿着灰色的长衣,枯瘦的一把骨头,两颊也凹凹下陷着,完全见不到传言里的风致。

也许是因为血脉相连,也许是年幼里还有一抹淡薄的印象,他抹着眼泪叫了一声父亲。

父亲冲他露出了一个笑来,最后怔怔看着母亲慢慢合上了眼。

父亲背叛了母亲,他犯下了大错,也终究赔上了性命。

他一直都猜不透母亲的心思。

尤其是对父亲的心思。

但他知道,几个兄弟里,母亲最疼他的,未免没有一两分父亲的关系。到父亲死去,母亲唤的仍是宿郎,虽然拔了整个云家,却也在刚才让人准备给父亲一方墓葬。

“我与你父,从一开始本就是互相算计,从没有所谓的背叛,也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撇去于公的权力博弈不谈,于私,耀儿,你的父亲是一个完美的丈夫。”

母亲抱着他,是这样说的。

“三儿,很多事情,不能只从一面去看,尤其人,是很复杂的。”

母亲摸摸他的头,嘴角缀了一抹笑意,那自如沉稳的样子一如往常的叫人摸不着底。

父亲的死让他很伤心,在得知必须跟着那个阴沉沉的叫水风岚的女人一起离开,他更伤心了。

等回到月满斋,他一边哭一边去找宁大人诉苦,结果转了好几圈,里里外外走遍了,连箱子里都翻了,也没找到人。

他刚死了亲爹,紧接着连宁大人这半个爹也不见了。

他本来还想让宁大人跟他一起去大靖的,一路上好歹有个伴儿呢。

宁大人突然消失了,这也就罢了,叫人奇怪的是母亲和茗芋似乎都不记得月满斋里曾经有过这么个人。

他想,他应该是撞见妖怪了,就唱戏里的那种,这可真叫人难受。

跟着水风岚离开北岐那天,母亲亲自送他出了殷都城。

吹着冷风,牵着水风岚冰凉凉的手,他又忍不住哭了,他可真惨,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惨的小孩儿了。

在去大靖的路上,他都是这样想的,直到去了大靖在盛州郗家住了一段日子后,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除了不能时时见到母亲,过的日子其实比起在北岐皇宫更逍遥自在些。

尤其他还发现,宁家有一个和妖怪长得特别像的小未婚妻,更巧的是和妖怪还是同一个名儿。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个(二),然后就是第二世番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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