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很少有动静的手机倏地响了起来。

“喂?”

“你是小仲先生吗?我是荻洼白风会医院的护士吉武。”

真没想到,小仲不由得抬起了头。客气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身体情况怎么样?你那天出院,我没能好好和你道别,真对不起。”

“你不用客气。”

“我一直在担心,是不是给小仲先生添了麻烦。是我说了一些过头的话,才让你被迫出院的。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歉才好。”

说着说着,吉武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变得颤颤的。小仲微微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我拒绝塔基索治疗,并不是听了你吉武小姐的话,而是我自己决定的,你说的话只能算是根导火线。我提出延迟治疗、减少用药量等要求,德永都不答应。真像你吉武小姐说的,他就是用专业术语唬人,我不听,他立刻就翻脸,连检查的结果也不告诉我。到最后才冷冷地和我说,肝脏的转移肿瘤已变大了,像是在报复我。”

“是吗?”

“我也实在气不过,质问是不是无法为论文提供数据了你就马虎应付。德永立刻变脸,恼羞成怒,要我立即出院。那个家伙真像吉武小姐说的那样,是个将自己的研究看得比治疗还重的利己主义者,说他是医生实在是有辱医生这个称号。”

一想起这事,小仲不禁又火冒三丈起来。吉武担心地问:“那你现在在别的医院治疗吗?”

“不是医院,是一家诊所。对了,我正想打听一下,吉武小姐知道免疫细胞疗法是怎么回事吗?”

小仲只是顺便问一下,吉武听了立刻放低声音说:“那是一种将淋巴球或NK细胞培养后,重新回输到体内的治疗方法。你正在做这种治疗?”

“不,还只是在考虑要不要做。”

“费用什么的,都问过吗?”

“我知道很贵,很多医院或诊所做这个就是为了赚钱,我找的一家看起来还算公平合理。对方也提醒我对治疗效果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考虑到没有副作用,我就想是不是要试一试。”

小仲是这样想的,吉武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如果她反对,那就放弃。他换了个话题问道:“吉武小姐从医院辞职了?”

“是的。照理是应干到15日,但我以前积了一些带薪假期,所以就提前休息了。”

“那新的工作单位落实了吗?”

“嗯,现在在调布的一家诊所做事。虽然不是医院,但工作也很有意义。那些老年病人,你只是稍微付出点热情,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

“吉武小姐待人确实和蔼可亲。”

小仲有意说上一句恭维的话,对面即刻传来低低的腼腆笑声。

“嘻嘻。如果小仲先生不觉得讨厌的话,我可以上门来探望一下吗?自从你离开荻洼白凤会医院后,我就一直在想,你的病情不知怎样了。”

听着吉武提出这意想不到的要求,小仲顿觉房间一下明亮了许多。居然还有人在牵挂着我,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

“随时欢迎你来。我一直有时间。”

“好。那就定在这个星期六怎样?”

“可以。你知道我家地址吗?”

没等吉武回答,他就忙不迭地把地址和路线说得清清楚楚,心里激动得咚咚直跳。

星期六一早就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让人并不觉得时令已到了11月的下半月。小仲打开窗户清扫房间。他要驱除屋内病人的气息,放入新鲜的空气。虽然右侧腹部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下午2点,门铃响起。向来做事不含糊的小仲,见对方遵守时间如约而至,不觉多了几分愉快。“欢迎光临。”

打开屋门,出乎意料,眼前站着的并不是吉武一个人,她身后还有个60岁出头、体态丰满的女人。小仲一下拉长了脸。

“小仲先生,最近怎么样?这是我的朋友稻本好子。她说一定要见见小仲先生,所以我今天就带她一起来了。”

她说一定要见我,可我不一定想见她啊。想是这样想,可也不能把来客拒之门外。

“哦,进来吧,就是脏了一点。”

走进里面的日式卧室,两个女人客气地双膝着地坐下。坐垫不够,两人相互推让,这倒成了个难题。

“你们用,我不碍事。”

小仲让出自己用的坐垫,拉过身边一条盖毯叠一下垫在屁股下。

吉武已察觉出小仲有点不高兴,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两人贸然上门。稻本女士是我的前辈,现在办了一个赫拉克勒斯之会,专门为癌症病人提供志愿服务。”

“幸会幸会。”

稻本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职衔:NPO法人赫拉克勒斯之会代表。“嗬,赫拉克勒斯应是与希腊神话中的巨蟹座有关,是不是因为志愿服务癌症病人才取这个名?”

“是的。小仲先生的知识真渊博。”

稻本钦佩地点点头。癌、蟹在英语中同为“cer”,在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将巨蟹踩死,而怀着怜悯之心的赫拉女神则让它升上天空,成为巨蟹座。这些知识爱阅读的小仲当然是了然于心。

“小仲先生住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

吉武满怀敬意地说。小仲心里虽然明白这是讨好的话,但被称赞知识渊博,听着还是很受用的。

“小仲先生,我去烤些苹果派。”

说着,吉武从纸袋里拿出铝箔包着的点心。香甜的气味沁人心脾。

“一定很好吃吧。”

“嗯,借用一下厨房哦。”

吉武起身去烧开水。厨房事先己收拾过,不用担心,倒是让他和稻本两人留在卧室有点令人尴尬。小仲见对方一直不开口,只好主动打破沉闷。

“稻本女士也是护士吗?”

“以前是的,现在不做了。现在专注于NPO方面的工作。”

“赫拉克勒斯之会都干些什么工作呢?”

“主要是为癌症病人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不过,困难也是蛮大的。”

“那当然,癌症病人的脾气都很坏。”

小仲自嘲般地笑了笑。

“弄好了。”

吉武将分装在纸盘里的苹果派端了进来。这会儿轮到稻本站起身,到厨房去端红茶了。吉武应是事先就准备了纸盘和袋泡茶。这既让小仲感觉到了她的机灵,也让他隐隐有种被看轻的不快——这个家是不会备下这些东西的。

“小仲先生家里餐具、刀叉一应齐全,要什么有什么,真让人佩服。”

吉武毫无心机地说。

“以前和女友一起生活过,虽然只住了三个月她就走了。”

这话纯属多余,有炫耀之嫌。一说完,他就粗鲁地拿起纸盘,凑近鼻子猛嗅。

“大概是生病的关系,我的嗅觉不灵了。这点心一定很香。”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不太会做菜。”

小仲用刀叉切了一小块送进口里。嗯,味道不错。

“可不能饶了德永那个混蛋,他简直不拿病人当人看待。”

小仲这么一说,吉武也边嚼着点心边噘起了嘴。

“是啊。我也没想到德永医生竟是这样一个不懂事理的人。”

见稻本一脸疑惑,小仲便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竟然有这样可怕的医生?难以置信。”

“缺德的医生不止德永一人哦,我在三鹰医疗中心也遇到过倒霉的事。一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医生居然对我说,你的病没法治了,后面的日子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现在不懂病人心理的医生还真不少。”

对稻本赞成的态度,小仲只是向上翻了一下眼珠。那,你就懂了?说不出是为什么,他对稻本文雅的举止总觉得看不顺眼。她虽然一副从容沉着的样子,但总让人感觉是在故作姿态。而对小仲投来的阴郁目光,稻本始终面露温和的笑容。

吉武用解释的口吻说:“稻本女士的丈夫是一位内科医生,五年前患肾癌去世了。那个时候她就痛切地感到,癌症病人十分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便发起成立了赫拉克勒斯之会。”

一听说是医生的妻子,小仲对稻本更没了好感。不过看在吉武的面上,他还是“哦、哦”地应着。

“吉武小姐也加入赫拉克勒斯之会了?”

“嗯,力所能及地帮着做点事。”

说着,吉武从纸袋里拿出几本印刷的小册子。

“这是赫拉克勒斯之会的会刊,你不妨看看。里面有癌症病人专辑,也许正合你的需要。”

小仲懒懒地接过会刊。这是用双色平板印刷的刊物,显然是为了降低印刷成本。他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翻阅着,而稻本则望着墙边堆得高高的文库本图书赞叹:“小仲先生可真是个爱书人啊。”

“爱书人”这个词,正是小仲最爱听的话。

“谈不上,谈不上。”

“嗯,真不错。”

稻本浏览着一本本图书的书脊,向小仲投来赞赏的眼光。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小仲藏起戒心,将目光从稻本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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