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被压了这么副重担,我本来以为自己免不得惶然不可终日,谁想回到太医署洗漱了一下,居然连梦都没做一个,就睡到了天亮。梳洗完毕,收拾了医药箱,正准备往诏狱探望一下老师就出宫寻找病人,突然听到前院的太医署正堂传来一阵喧哗。

署中的值守大夫去了永寿殿给太后侍病,正堂那边在吵什么?我正疑惑,便听到一声大吼:“好,你们不去救人是吧?不去我就把太医署拆了!”

一声吼毕,就听到“哗啦”一阵响,听起来,像是太医署正堂里放着的三脚红陶熏香炉被人推倒了。接着便是赤术尖细的哭叫:“你这贼厮,快赔我香炉!”

我心中微怒,快步走到正堂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太医署的正堂此时已经乱做了一团,正堂中央放着的尺高三脚红陶熏香炉粉碎,里面盛着的天木沉香洒了一地,赤术和白芍正搂腰咬手地缠着一名壮汉。

黄精正在那里急急忙忙地捧着地上散落的天木沉香,见我出来,顿时大叫诉苦道:“云姑姑,这人蛮不讲理!我们跟他说了好多次,署里的大夫都没空,不能出诊,可他不听,闹了半天,把熏香炉给砸了!呜呜呜……这香炉被毁,大夫回来定要打死我们!”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冷声道:“老师即使回来,要罚也不会罚你们,只罚那打碎了东西的混账!”

那被赤术缠住的壮汉紫膛脸,长相凶恶,此时斥骂不休,更显得满脸横肉。他正奋力想甩脱赤术白芍的纠缠,嘴里大声恐吓:“吵什么吵,再吵老子把你们全宰了!”

我心中大怒,喝道:“混账,你欺我太医署妇孺软弱不成?”

那壮汉正怒目圆睁,威吓三童,听到我的呵斥,顿时哑口无言。我见他拎着赤术不放,便踏前两步,一手去接赤术,另一手则在他腰眼要害处重重一击。我兼通中西医,虽然不敢自认是大国手,认准人身要害穴道,一击即中的本事却有。

那壮汉虽然威猛,但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吃我这一击却也由不得他不麻软倒地。

黄精喜叫一声:“云姑姑,你好厉害!”

白芍一见机会来了,更不待招呼,和黄精二人拿药杵的拿药杵,拣门闩的拣门闩,趁那壮汉还未起身之时一拥而上,乒铃乓啷一顿猛捶。

可怜那壮汉空长了块头,在这黄口孺子手下却全无使用之地。估计他也想到自己理亏,又有求于人,不敢再莽撞反抗,只抱头大叫:“别打了,别打了,我认错,认错了!”

两小听他认错,也见好即收,我这才堂中坐了下来,问道:“你来这署里大闹,到底有什么事?”

“我来请大夫替我们屯长张典大哥治伤。”那壮汉看了我一眼,见黄精等人都围在我身边,便赔笑道:“姑姑,方才是我无礼,还请你向太医署大夫通报一声,请他跟我走一趟吧!”

“太后娘娘病重,将太医署的大夫全都提进宫去了。”我仔细一看,认出他身上的衣服是宫掖门守卫之服,“期门军有良医所,专替军士治伤看病,你怎么到太医署来闹?”

那壮汉两道向上扬的扫帚眉一下子焉垂了下来,宽阔的大嘴咧了咧,似乎想哭:“张大哥伤重得很,良医所的饭袋们都说只有太医署的大夫,才能救活他。”

我正是准备出宫行医,便撞上这么通事,不理会似乎过意不去:“好,我……”

黄精一听我说好,立即拦住我,大不乐意地说:“姑姑,你要去给这莽夫看病啊?这人既恶又凶,打碎了咱们的熏香炉还没赔呢!”

我还没说话,那壮汉已经一迭声地说:“我赔我赔我赔……”

他一面搜袖刮怀,把所有钱币和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堆在一张医案前,一面说:“姑姑,您贵人多事,还是烦您替我请位大夫出来吧,在下定当重谢。”

想来他见我是女子,虽然感谢我的好意,但对我的医术却没什么信心。旁边的黄精嗤笑一声,一个鬼脸羞他:“没眼力的,云姑姑就是医署大夫的亲传子弟,连范大夫也说她是青出于蓝,你居然敢嫌?还请大夫治你那屯长的伤呢!我看你要先治治自己的眼。”

那壮汉闻言,用既期待又不放心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讷讷地问:“这位姑姑,你真能治我大哥的伤?”

“没看到人,我不能断言能否治好。”我见那壮汉一脸疑虑,便问,“我去,你不愿意?”

那壮汉正自踌躇,在一旁数他赔的钱的白芍突然叫道:“云姑姑,这家伙赔的钱也就够买咱们那熏香炉的炉盖,您别去给他们看病。”

我闻言皱眉,对那壮汉道:“把你的名字和所在部曲报出来,有了钱就把熏香炉赔给太医署,别累得这些孩子为了你挨骂。我去替你看看你那屯长的伤。”

“我叫铁三郎,宫掖门期门军司马王协座下,等我手头有钱,立即把这香炉钱还过来。”

黄精收着地上洒落的天木沉香,呸道:“还是云姑姑心善,不然这炉天木沉香也叫你赔,非把你扒了皮不可!喂,我看你有把子力气,要是没钱赔,过太医署来做半年苦力也行。”

铁三郎听我问起他那大哥的伤病,忙仔细回答。我听他描述的症状,知道是中了毒箭后伤口不愈合,引起伤口发炎,便吩咐黄精将我新制成的几种药拿了几份出来,重新收拾医箱。

铁三郎连忙伸手,替我把医箱背起,赔笑道:“姑姑,这箱子重,我来替您背吧。劳您大驾,若能治好张大哥的病,我们兄弟定当重谢。”

那药箱的确蛮重,有人替我背我也不矫情,只吩咐他注意轻拿轻放便罢:“重谢倒不必,你只要记得付诊金,别恃强凌弱就好。”

铁三郎的屯长张典家就在长乐宫东面的霸城门外,走快些两刻便到。那是土夯墙的院子,石基泥墙的三开间杉皮顶矮屋。

屋里的人听到院门的开合声,便有一人笑道:“大哥,这定是三郎买酒回来了。”

我一愕,心里警惕之心顿起,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铁三郎见我不动,便想来拉我,我冷然道:“铁三郎,我是主治太后之病的医官,若是因为你心怀歹意而使太后有个意外,只怕你会五族不安。”

“云姑姑,你误会了,我绝无恶意。”铁三郎大惊,忙道,“只是我这哥哥,自被人说他的伤无治以后,就不肯再看病了。今日他本是叫我卖了家什,给他买几坛好酒的,是我擅自跑去了太医署请人……”

九尺高的大汉,说到这里竟眼眶有些泛红。我听他说病人自己已经放弃了求生之意,不禁微惊,对这憨汉颇有怜悯之意。

屋里人显然听到了我和铁三郎的话,便有人开门问道:“三郎,你又请了什么医生?”

房门一开,一股既腥又臭的腐肉气味便冲进我的鼻子里,这么冷的天,腐肉的气味还这么浓烈,病人的伤只怕比铁三郎刚才描述的要严重许多。

我无暇再与铁三郎争执,错开那开门人的身躯,一步踏进屋内,向气源处望去。

天阴,虽是白天,屋内也点着一盏油灯,灯油不足,火焰小得好似随时都会熄灭似的,没有多少光亮。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能看到那人倚在一张矮几前,手脚摊开地踞在薄席上,态势随意——或者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去维持坐姿,只能这样摊着?

屋里除去开门者以外,坐在那人左右两侧的还有四个人,看服饰也是宫掖期门军的人。

我的形象大约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我就是医生,其中一个矮小的汉子愣了愣,竟然笑道:“三郎,你这事办得周到,不光请了医生,还请来了位姑娘。大哥,你有福喽,这姑娘看起来不错,就不知功夫……”

“住嘴!”铁三郎显然没想到那汉子会说出这么句话来,气得窜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我那药箱里有很多珍贵易碎的东西,不能碰撞,你给我住手。”

我喝了一声,有铁三郎护着,也懒得跟这些人计较,径自走到病人面前,道:“铁三郎请我来替你治伤。”

那人双颊深陷,胡子杂乱,只那双眼睛还闪动着些微光芒,不至于像个死人。

“我这伤许多医生看过,都说治不好,不用麻烦姑娘了。再说,我们也付不起祷祝钱。”

他没把我看成女伎,却将我当成了铁三郎情急乱投医请来的巫祝,我听了这话,真是啼笑皆非。

“我是医生,你的伤是否能治,我诊断之后自有定论。”

我已经看出他虽然还强撑着自己“坐”,实际上却已经虚弱无比,当下不等他动手,便自己揭开了他半掩的衣襟。

我本来以他身上的伤不过一两处,却不料揭开衣襟,里面整个胸膛都被粗黑的葛布缠着,粘腻的黄色脓水将整块葛布都浸湿了。揭开裹伤的葛布,他胸膛上,竟是布满了大大小小十一处伤口,但却没有一处愈合的,全都是伤口周围红肿,伤口的切口处脓水直流,糜烂不堪。有几处烂得深的,已经露出了里面的骨骼,那骨骼也不是黄白色的,而是被毒素侵蚀了的灰黄,一眼看过去,狰狞可怖。

“铁三郎,拿我药箱来。”我目光一转,示意围在旁边的几个人,将他抬到榻上去。

刚才那挨铁三郎揍的矮汉似乎是见我有些门道的样子,大为惊异,赶紧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有办法救张大哥?”

“或可一试。”刚好我新制成的几种药,才过了老鼠试用那关,正需要临床验证效果,“将隔壁的屋子打扫干净,去买一丈白绢,十支蜜炬,买套新席被给他重新设间洁净的病房,别随意让人进进出出。”

我这话一说完,众人的面前都有些尴尬,一齐向铁三郎看去。

铁三郎手足无措的呆站着:“刚才我砸了太医署的东西,把钱都赔了,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些连不轮值的时候也只穿着期门卫的铁甲衣的人,一看就是穷光蛋,怕是连骨头敲开,都挤不出什么油水来。

这时候,已被移到榻上的那人却突然开口:“各位兄弟,你们这些天为张典负债累累,操的心已经够多了。张典这伤,已然无望,再劳烦诸位兄弟也不过是叫张典心里多生愧疚,反而不美,这便罢了吧!”

若这病人自己没有求生意志,又怎么有医生施展手段的余地?我微微皱眉,站在榻前俯视着张典,问道:“张典,你知道天下最难救的病是什么?最好治的伤又是什么吗?”

张典一愕,答不出话来,我自己给出了答案:“天下最难救的病,是心病;天下最好治的伤,是不想死,且有勇气求生的人的外伤。”

期门军是宫禁七军里地位最低的,里面的人多是些贫门子弟,韧性要强于羽林郎那般的世家子弟,张典听到我的话,脸上的神色微动。

我轻扯嘴角,继道:“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我纵能治你的伤,你也活不了。这便是医家常言,医者医人,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你果然能治我的伤?”张典脱口而出的依然是怀疑。

我也不恼,淡然一笑,回答:“一半几率,除去你的意志以外,端看你运气如何。”

张典一时无言,我等了会儿,见几名期门卫也面面相觑,便一扬眉,道:“我言尽于此,全看你自己抉择,是求生?或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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