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直在太后病床前守着,永寿殿赐食她派的是王美人来宣慰。

王美人口传皇后的恩嘉后,便让我们入座。她自己则坐了尊位偏左,以示虽代皇后恩赏,但不敢越礼之意。

天家最重礼仪,不止服饰的款式和颜色要遵循季节变化,连饮食也恪守着“四时八节”相宜的观念。皇后以五鼎而食的大夫之礼,赐我们“食黍与彘”。

我本拟大吃一顿,一看端上来的东西却顿时没了胃口——满鼎都是大块大块的肥肉、五花肉,以这时代的礼节来论,这确实是极大的荣耀,但却完全不符合我的饮食习惯。

他们以肥肉为上品,认为猪身上最好吃的一块肉是猪脖子下那块最厚实的肥肉,甚至后来还为这块肉起了个相当风雅的名字,叫“禁脔”。

我今天就有幸分到了一块这样的“禁脔”,据说是皇后特赐的恩赏。我看到这无与伦比的“殊荣”后,真是啼笑皆非,只拣了几块不怎么肥的五花肉醮醢,以黍饭伴着吃了,对那油腻腻白花花的大块肉便再也没了食欲。

但我谨守着礼节,虽然觉得饭菜腻人,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含着黍饭细嚼慢咽,等到四名医婆也将吃饱的时候才停箸不用。

“云祇侯食欲不振,莫非嫌这膳食不佳?”

王美人进食的举动娴静而优雅,看过去便像看着画中人一般。我虽然无聊,但也只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一眼,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细看。

刚放下碗筷,就听到她问出这一句来,我不禁微愕,转念间举手齐眉,行礼笑答:“云迟只是因为生平首次得此殊荣,受宠若惊之余,突念及家师在此时尚未进食。当老师的粗食糙饭,做弟子的却钟鼎玉食,云迟心中甚是不安。”

老师,借你的名分一用,以免麻烦。

王美人的目光虽然没有什么锋芒,绵软柔和,但我却感觉她在转眼间已经相当仔细地打量了我。

“云祇侯一片孝心,实在难得。”王美人目光一动即敛,转头对她身边的女史道,“阿戒,替云祇侯将剩余的赐食收好,送给太医署的范老大夫。”

敢情我吃不了,还能打包带回家啊?不过她有这份好意,我也不能拒绝,顺理低头道谢。

王美人红唇轻抿,柔声道:“云祇侯,我才要谢你救了母后。”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四名医婆,肃容道:“太后能安渡此劫,乃是承天子洪福,赖少府、太医署列位大夫襄助,又有宫中这几位医婆尽心竭力,才竟全功。云迟适逢其会,实不敢居功。”

王美人眼波一动,又看了我一眼,笑容却比刚才明显,有些赞赏之意:“云祇侯谦逊温婉,堪称德艺双馨。”

场面话说毕,她便挥手令阿监拿了几千钱出来,分赏我和四位医婆。

“谢王娘娘恩赏。”

这顿晚饭我是食不知味,也不愿与这些长着七八个心眼的后宫嫔妃长久相处,应酬几句,便借口要给太后复诊,匆匆离去。

太后躺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脸上便带出了愉悦的笑意,我先行礼:“娘娘,云迟请脉。”

“免礼。”太后含笑侧首,细看了我身上的新衣新裘一眼,笑道:“你这身衣裳倒好,就是头上太素,不大称。”

我一时哑然,这身上的衣裘是皇后新赐,衣是藻纹雨丝蜀锦裁就,裘是细绒白羔皮制成。这样华贵的衣裳,我这连老师送的错彩镂金钏都留不住的人,自然不会有配套的首饰。

“娘娘,衣裳之要,在于暖人;首饰之要,在于悦己。云迟身上穿得暖和,心里便已经和悦欢喜,不需多添首饰来悦己了。”

我笑着将太后手里的竹册拿开,便岔开话题问她的身体状况。

太后是个十分配合医生的好病患,一到我挽袖行使医生的职责时,她便不再说其他的闲话,我问什么情况,她都会很仔细地回答。

我先看了太后伤口愈合的情况,再仔细地给她做了全身检查,彻底地放下心来:“娘娘,如果您能遵医嘱好生将养。臣想,您现在就能够由人托着肩背慢慢地起身了,只是不能太用力,触及伤口。”

太后大喜,忙道:“快快扶我起来,躺了这几天,我都躺得手脚发僵了。”

“娘娘稍候,待臣替您活动一下身上的关节再起身,免得突然使力,抽了筋。”

一旁崔珍笑吟吟地过来,帮着我给太后按摩一阵,再将她扶起。

太后架在我和崔珍的肩上,兴致勃勃地在病房内绕圈子。这病房不是很大,走来走去本也没什么意思,但她闷躺几天,竟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走走路,也走得发了兴。

好在她还记得我的医嘱,并不敢开怀大笑,只是声音里的喜意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我以前啊,老是用步辇肩舆代步,如今才知道,原来能用自己的脚走路,是这般快活的事。”

崔珍是打小就跟在太后身边的,不似普通女官拘礼,听到太后此言,便开口打趣:“娘娘,您也是这时候才会觉得走路有趣,待到身体大好,可以尽情了,您又要嫌长乐宫太广,走路太累喽!”

太后点头,微笑道:“你说得不错,不能尽情的时候,想着尽情那一刻的欢喜,便觉得快活无比;待到可以尽情了,反而觉得不如未尽情那时心里念着可以尽情地欢喜。”

“可不就是这样?这人大抵是有些儿天生的不知足。”崔珍说着,侧头看了我一眼,似有审视之意。

我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娘娘,您应该歇着了。”

给太后重新开过药方,嘱咐了应该注意的事项,我便告退而出。

出了永寿殿,外面一片银光金色映入眼来,原来我在永寿殿动手术和休息的这三天里,外面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的雪已经完全停了。雪过天晴,此时正当夕阳斜照,红日西沉,余光铺地,被皑皑白雪一映,顿时金光流转;而白雪被艳艳红日一照,也银光闪烁。

红的夕阳,白的积雪,流转闪烁不定的金光银芒,瑰丽无双的铺入我眼底来,让我惊叹一声:“好一场雪,好一轮日。”

长乐宫极广,扫雪的阿监宫娥目前还只来得及将常用的永寿殿、长秋殿、前殿、长信宫、钟室等几座宫殿和连接各处的复廊、甬道打扫干净,其余地方的积雪都还没动。那嵯峨宫殿、杕挺松柏、鎏金飞檐、巍然铜塑被这红阳白雪金光银色围绕,乍一眼看过去,竟不似人间之景,而是天上宫阙。

我贪看这琼楼玉宇,一路走得极慢,堪堪走到钟室廊楼之下,突闻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云迟!”

“哎。”我应了一声,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在前殿转往长秋殿方向的复廊上,有几条影。那些人大多都身着沉肃的素色深衣,只有其中一人身着浅红深红间正青的吉色。

我一回头,便见那身着吉服的人一手撑着复廊抄手,居然从复廊里跃了出来,踏着一地金屑玉粉般的积雪,向我这边快步行来。

“云迟!”他再唤我一声,那轻松明快的和悦嗓音犹如击玉敲冰,和他神采飞扬的笑容一齐撞进我的心间来,让我霎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听说我母后能下地了?”

“是,娘娘已经能下地了。”

锦袍悤黄的明色,珩衡玉具的泠音,伴着那匀停优美的身影侵入我的五感里,使我有些恍惚,脱口道:“云迟幸未辱命。”

“你已经说过了。”

他欢快的笑声让我略微清醒,深吸了口气,将方才有些漫逸的神魂收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双脚竟没经过我的大脑指挥,就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走进了雪地里。

“云迟,你做得很好!”

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脸在笑,连鼻梁处也有着微微的笑纹,让人一看便知道他此时心里欢快已极,愉悦已极。

我看着他那欢畅的笑容,心头一动,似乎治好了疑难杂症的喜悦,被我怀疑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真正地确定、泛了上来,心情瞬间放松,欢乐浸到了全身,也忍不住笑。

“陛下,您所托付的,我此刻能够完整地交还于你了。”

齐略朗声大笑:“云迟,我要谢你!我要好好地谢你!”

我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对他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低声道:“陛下,不用谢。因为你当时未用权势威压,让云迟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也让云迟得到了益处。”

齐略有些诧异,奇道:“我让你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

“是的。”我想起给太后治病前后发生的事,忍不住一笑,道,“陛下,实不相瞒,最初云迟根本没想过给太后动刀,只想将太后救醒后,下几帖药稳住太后的病情,然后就携了老师逃之夭夭。”

齐略愕然,瞠目结舌:“为什么?”

“因为云迟当时觉得太后身份高贵,给她治病是被人以性命要挟,感觉不到医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我见齐略虽然惊讶,但却没有恼怒之意,便接着往下说了,“后来您的托付,才让云迟醒悟,病患家属心急亲友病痛,将刀架在医生脖子上逼医生尽力治病,实在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因为您身份特殊,所以能将想法付诸实行,而普通人不能而已。而心里不情愿救治太后,却表面敷衍,反而是云迟拘泥于太后的身份,而缺少了将太后视为病患施救的医者气量。”

齐略闻言大笑:“云迟,有胆量在天子面前说实话的人可真不多,你难道都就不怕说实话会触怒于天,受雷霆之怒吗?”

我微微抿嘴,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在他面前会分外的大胆放肆,少有顾忌,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冒犯:“陛下眼里光风霁月,清疏无限,这是胸怀广大,不计较俗事微节的天子气量,必不会以有人直抒胸臆为怒。”

齐略眼里笑意未退,却多了几分诚挚之意,凝视着我,突然温声道:“那天我急着询问母亲的病情,没留心推了你一下,虽没真的摔着,但总是让你受惊了,抱歉。”

他这一声对不起自然出口,温言柔软,款款道来,却无丝毫迟滞犹疑,自有一番诚意在内。

我不是喜欢记仇的人,那天的事我已撇去,但他此刻诚心抱歉,却还是让我心情一畅,望着他微微一笑:“没关系。”

说话间,陈全等人已经从附近的复廊出口出来,向齐略走近。他们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一阵听着颇让人牙酸的声音,我听在耳里,忽觉身上一个激灵,赶紧退开几步,拉开了与齐略之间的距离,敛衽施礼,回复了君前应对的格局,道:“陛下,云迟告退。”

齐略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眼里明光流动,微微颔首:“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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