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四年。

此时的谦信将与信玄的决战推迟,正把矛头指向小田原的北条氏。正月,谦信来到前方据点厩桥城,并将重臣武将们齐集于此。关八州的自不必说,就连遥远奥羽之地的诸将也被召来了。

信玄于古府接到此事的通报后,感到事态非同小可,立时召集麾下将士齐聚海津城,商议今后的策略。

倘若让谦信灭掉了北条氏,那么显然,其势力便会一举扩大数倍。尔后谦信当会挟击破北条氏之余势,挥军直扑甲斐、信浓。这等情势之下,作为武田氏,唯有一个选择:将大军聚集于信越国境,如匕首一般刺入越后军的心脏——春日山城。

一到海津城,信玄便部署部下将土秣马厉兵,做好随时向越后出击的准备,然后静待时机。另外一面向北条氏派出小队援军,一面留下少数兵马镇守古府,而将甲斐大军主力尽数集中于北信之地。

三月,谦信将关东及奥羽诸将的兵力合为一处,共九万六千人马,把小田原城围得水泄不通。而信玄则打算待小田原城一陷落,便立时进军越后。如今之际,乃是信玄迄今为止这四十一年的生涯之中最为繁忙、最为不安的一段时期。

这期间,勘助变得非常沉默。他只是一心祈愿着小田原城不要被攻陷才好。小田原城一旦陷落,无论愿意与否,武田军都不得不趁谦信不在之时一气攻入越后。而与此相应,谦信亦会攻入甲斐。——这样一来,势态将会如何演变,却不是人类的智慧所能够判断的了。那之后的事情无法预料。作战策略、兵力多寡、善战与否,这些都不再重要,那之后能够决定未来去向的,唯有运气而已。到那时,不仅信玄的才能与胆量均无用武之地,就算是勘助或高坂昌信这样的武将,也无法发挥重要作用了。勘助可不想信玄与谦信在那般状态之下进行决战。

三月十三日,谦信对小田原城发起总攻。然而由于此城坚固异常,且守军骁勇善战,一时难以攻下。在几番进攻无功而返之后,谦信放弃了冒险的念头,并于同月末解除围城,引军退却。

中途放弃攻击小田原的谦信,为了挽回颜面,当会全力与武田军一决雌雄。此事如今已是显而易见了。六月末,谦信回到春日山城,开始休整兵马,以备决战。

勘助判断,谦信进军北信之地的时间,应在仲秋前后。谦信出兵关东,到如今已经历了十一个月,至少得等到今年秋天才会恢复元气。然而谦信却也不会把决战放在年后进行。要恢复小田原攻击战半途而废所导致的名誉损失,自然是刻不容缓的。

海津城守将高坂昌信接到谦信出兵的通报,是在八月十四日之夜。据通报说:谦信此番率军一万三千,已越过富仓岭,进入饭山,直向川中岛而来。

海津城背后的狼烟山上的烽火即刻点燃。那火柱刺破黑暗,冲天而起,火星在夜空中四散纷飞。霎时间,南向的群山之上,狼烟次第升起。自五里岳、二木峰、腰越、长久保、和田岭直到远方的甲斐之国,那火光依次在山顶之上出现。与此呼应,送信的骑马武土们两三骑为一组,自海津城的城门处径直驰往无边的暗夜之中。

信玄由狼烟知道谦信袭来,是在十五日的晚上。而自最初来到的快马之处得知敌方兵力情况,则是在十六日的早晨。这快马到达之时,古府城下已被出阵部队的武土们挤满。

这以后的三日之内,武田部队分为数批陆续自城下向前方进发。信玄所统率的主力部队在十八日那天最后离开古府。

勘助身处最早离开古府的部队之中。自天文十二年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以来,近二十年岁月弹指一挥间。勘助料想自己此去之后,今生恐怕不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了。此战胜败完全无法预料,然而他却与高坂昌信不同,高坂昌信考虑的是战败之后如何收拾残局,而勘助考虑的却是一定要让信玄将胜利握在掌中!无论如何,此战一定要取胜!

然而,不知为何,自己却不再想活着踏上这片土地了。若是连此次战斗都不会让自己死去的话,那么在今后的战斗里,自己也不会阵亡了。这种感觉仿如将会置身于无尽的永劫之中一般。不过,人固有一死。既然如此,那么自己的死期,果然还是在这场决战之中为好。这一场大战,仿佛正是要给自己的生命做一个了断一般,如此步步逼近着。这便是勘助此刻的心情。

勘助带了五名随从,离开了正在向北信前进的队伍,向诹访高岛城方向行去。信玄的本队人马将在两天之后自古府出发,在那以前,勘助想做两件事情。其一便是前往观音院附近由布姬的墓前祭奠一番,而另一件事,则是迎接胜赖了。自然,迎接胜赖之事并非勘助一人的主意。信玄亦赞成将此次与谦信的决战作为胜赖初阵的舞台。

刚进入诹访,勘助便遇到了前去与来自古府的本队会合的人马,然后自这里的武将口中得知,胜赖半年前便去了伊那。伊那的郡代秋山信友驻守着高远城。因此胜赖在听到此次越后军来袭的急报之后,想必会与秋山晴近的军队一同出发前往北信。

勘助寻思,今明两日之内,秋山的部队必定会从这条道路上经过,因此决定就在此处迎接胜赖。勘助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协助胜赖初阵建立功名。他感到,若不亲自侍奉胜赖,与之一同踏上这决战战场的话,自己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来。

勘助策马继续行向高岛城。到了高岛城下町后,勘助却没有进入城门。既然已经知道胜赖不在此处,那么就没有必要进入这因准备出征而纷繁嘈杂的城砦了。勘助经过高岛城门,径直驱马沿着诹访湖岸行进。勘助一马当先,这主从六骑齐齐屈身于马背之上,迎风疾驰。夕阳已然落山,最后的余晖将湖面洒成一片斑驳之色。

勘助不时勒马停驻,一个劲儿地纵马驰骋会让他感到十分劳累。勘助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在这条道路上往返过多少次了,却很少像今日这般时时停下来歇息。看来自己年老体衰亦是不争的事实啦。每每停下之时,那风吹得双颊发凉。已是仲秋时节了。

由布姬之墓,正在她长年居住,并在此停止了呼吸的观音院所处丘陵的山腰之中。自由布姬去世以来,不觉竟已流逝了五年有余的岁月。

勘助让随行人等在墙外候着,自己独自一人来到由布姬的墓前。勘助正对着由布姬的墓碑跪坐下来,仿如由布姬正与他相对而坐一般。

“公主殿下。”

勘助脱口呼唤道。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这一年来老是打仗,没想到竟然无暇来此问候,您一定感到很寂寞吧。此番前来,却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公主殿下您:长久以来一直企盼着的主公与谦信一决雌雄的日子终于就要来到了。是谦信会获胜呢?还是主公会获胜呢?请公主您在九泉之下好好观看吧。主公若是不能获胜的话,可如何是好?公主殿下您是如此深爱着主公啊……公主您如此深爱着的主公,若是不能获胜的话,可如何是好?主公号令天下的日子,已经近在咫尺了。我勘助便是为了这场决战,一直活到了今天。若非为此,我怎会苟活至如今呢。我勘助早已死去多时了。早在公主殿下您故去的弘治元年十二月之时,已追随您而去了。唉,那可真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啊。在那天亡故的公主殿下您,也一定觉得十分寒冷吧。”

勘助口中兀自喋喋不休。他心中涌起千言万语,要向由布姬诉说。这一旦开了口,就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那话语只顾不断地自口中喃喃而出。

倏地,勘助抬起头来。那风中似乎隐隐传来马蹄之声,想必应该是自高岛城出发的骑兵队吧。

“此外,还有一件事情不得不向您禀报。那便是胜赖大人的初阵了,十六岁的胜赖大人终于踏上了战场。名门诹访家之血正在胜赖大人的体内流淌着。公主殿下您可是辛苦了啊!在那大雪之日从高岛城内出走,让勘助我无比担心。此刻在我脑海里面,那事竟恍如昨天刚刚发生一般。不过,时至如今,公主殿下您也当高兴才是。此刻诹访家的血脉——”

言及此处,勘助忽然噤口不语。由布姬那独有的冰冷而清澈的笑声,似是传入勘助耳中。

“您在笑什么呢?”

勘助刚有此念,那笑声却又极似低声啜泣。

“公主殿下,您在哭吗?”

勘助站起身来,四下环视。不知何时暮色已经渐渐包围了由布姬的墓碑。

“公主殿下!”

然而,此时那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声音已然消逝无踪,唯有秋风兀自从丘陵之下吹来。

勘助木然伫立原地。由布姬当会如何看待这即将到来的决战呢?适才自己耳边那由布姬的声音,究竟是笑声还是哭声呢?公主她究竟是在欣喜着,还是在悲伤着呢?勘助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今日之前,勘助一直认为自己此番带来的消息当会令九泉之下的由布姬高兴才是,然而现在,他的这种想法却在渐渐动摇。

由布姬那冷然而又令人不快的笑声,意味着什么呢?不,那也许并非笑声。若非笑声的话,当为低声啜泣才是。若是啜泣之声的话,其中究竟又有着何种意味呢?

“有事相报!”

此时,一名随从自围墙之外向勘助喊道。那随从的身影已被暮色笼罩,看不分明。

勘助转过头去,大声喝问:

“怎么?”

“有大批兵马正自山丘之下通过。木曾的部队应该尚未到来,恐怕是伊那高远的秋山大人的军队。”

随从们知道勘助要去迎接与伊那部队一同前来的胜赖。

“什么?伊那部队吗!”

勘助认为,若说是伊那部队的话,那么来得未免快了一些,于是命随从迅速前去确认。此刻,一度因为风势而听不真切的马蹄之声倏地清晰起来,那蹄声哒哒如奔雷一般愈行愈近,想必正要从这丘陵的脚下通过。

未几随从回来。

“正是高远的秋山晴近大人的军队。”

听到此言,勘助拜别由布姬的墓园,与随从一行直下丘陵而来。

秋山信友的部队默默地向前疾行。夹于两侧的骑马队之间的步兵部队绵绵无尽地走在行军途上。不用说,这军队正是收到了来自古府的快马的通报,正急急赶往北信之地。

“秋山大人何在?”

勘助策马来到部队近前,一段一段地向部队中的武士询问大将秋山晴近的所在,但似乎没人清楚。有人说他在前面,也有人说他在后尾。勘助只得不断驱马前行。

“秋山大人在吗?”

勘助口中不时呼喊着,一面驱马向队伍前头行去。

月亮要待夜半时分才会升起,此刻周围极是黑暗,除了左边湖面之上朦胧微光隐约可见之外,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秋山晴近大人在吗?”

勘助不知如此叫喊了多少次之后,终于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勘助吗?”

勘助勒马停住。

“是胜赖大人吗?是少主殿下吗?”

“正是。勘助吗?”

“噢噢!”

勘助心中激动,声音变得颤抖。此时一骑武士自部队之中离脱,来到勘助身旁。

“是老爷子啊!”

“正是在下。正寻找少主您呢。”

“勘助,入列吧。”

“是!”

“一边走一边说吧。”

胜赖立时进入行列之中,勘助亦随其后。

“我正率领着五十骑武士呢。”

胜赖骄傲地说道,声音多少有些兴奋。

“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勘助回应,心中一面暗忖:这与其说是率领了五十骑武土,莫如说是被这五十骑武士保护着才对吧。此时,勘助被连自己亦全然无法控制的心情所驱使,忽然对胜赖说道:

“请您务必率领这五十骑武士,进入高岛城中。”

“你说什么?”

“初阵对您来说尚属太早,请务必再等待一年吧。”

“岂有此理,胜赖我不愿听。”

这年轻的声音之中饱含着固执。

“不,这是主公的命令。在下勘助正是为了向您传达此事,因此特意赶来的。”

“这是父亲的——?”

“是的。这正是主公严厉的指示。”

“我要请求父亲重新考虑!”

“不,这可不行。以主公的脾性,既然已经如此说了,就不会再答应您的请求。还请务必等待一年才是。”

虽说有些苛刻,不过勘助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说了出来。勘助突然决定不让胜赖在这次决战中上阵,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样就好。说出来之后,勘助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勘助此刻对让胜赖参加此次决战之事感到害怕起来,对于此事,他奇异地失去了自信。这是在拜祭了由布姬的墓园之后,心中突然发生的变化。勘助觉得,由布姬泉下有知,未必对胜赖初阵之事感到喜悦。因此,不必将这位年轻的武士送到如此危险的战场之上去。至于信玄那里,想办法找一些理由,总能搪塞过去的吧。

到得高岛城下,勘助与胜赖离开了部下们,进入城中。在城内篝火的映照之下,胜赖的脸色却依然显得苍白,双唇紧闭,任谁都能看出他憋着一肚子气。那生气时的表情,活生生的便如由布姬再世一般。

“率领五十骑武士上阵作战,显然不如将来作为伊那高远城城主,率领两千兵马出征更好。我勘助以性命保证,这一年之内,一定请求主公让您担任伊那郡代之职。您故去的母亲大人,亦是如此考虑的。”

无论勘助说什么,胜赖只是闭口不理。勘助也不在意,径直将胜赖带入城中的内院,然后对他说道:

“这座城就托付给您了。拜托了!那么,我勘助就此告辞。”

勘助感到久留此处也是无益,于是便朝城门方向返回。走近城门之时,突然听得一声呼唤:

“勘助!”

是女子的声音。勘助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於琴姬站在那里,半边面庞已被篝火映红。

“这、这不是於琴姬殿下吗!”

“请多保重。”於琴姬说。

勘助施了一礼,从於琴姬身前经过,却倏地折返回来,翻身下马,说道:

“从今往后,还请您助胜赖大人一臂之力。此次的决战胜负难定。若是有个万一的话,还请相助胜赖大人——”

“您为何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於琴姬似乎有些惊讶,顿了一顿,接着道:

“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力量啦,唯有两位小公主与信盛。信盛也已经十二岁了。我想他会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成为胜赖大人的得力臂膀的。”

“如此我便放心啦。我勘助,可以心无挂碍地上阵了。”

说罢,勘助跨上马背。

勘助出得高岛城门,心中已无半分牵挂。无论什么时候死去都无所谓了。不过在死去之前,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够亲手举起谦信的首级。

信玄本队一万人按照预定计划,十八日自古府出发,二十日翻越大门岭,在南信一地的三千兵马加入部队之后,全军于二十一日到达腰越,当夜在上田宿营。

来自海津城的快马频繁带来消息:谦信已然渡过千曲川,将本阵布于海津城附近的妻女山之上。谦信这举动与武田军此前的预期全然不同,实在是大胆之极。通常来说,以千曲川为界布下阵势,与海津城遥遥相对,这才符合道理。然而谦信却渡过千曲川,虽说如此一来有可能迂回到武田本阵的后方,然而同时却也切断了自己的退路。

信玄在上田扎营之时,北信诸城砦的部队陆续赶到。这新加入的兵马约莫五千,于是武田大军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一万八千人。

二十三日,信玄自上田出发,于二十四日拂晓渡过千曲川,进入川中岛,与妻女山的谦信军相对布下阵势。此后五天,四下无风,两军相峙,气氛愈发紧张。

二十九日,信玄再次横渡千曲川,全军返回海津城内驻扎。

妻女山的谦信与海津城的信玄咫尺相对,双方在如此对峙中迎来了九月。那满山遍野霎时铺上了一层晚秋的寒意,阳光也变得微弱。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海津城将兵齐集于本丸附近,举行酒宴。因宴会于阵中进行,在场的武将尽皆披挂整齐,席上话题亦是如何进攻妻女山的谦信军队。

“我方人马将近二万,与此相对,敌方只得一万三千。若是全军一气冲出城去,以破竹之势直取敌阵,仅凭这人数优势便可说必胜。若是这一战拖得太久,于士气却难免有所影响。”

饭富兵部一如既往地坚持他正攻法的理论,这个建议秋山晴近与高坂弹正忠亦表示赞同。

“勘助认为呢?”

信玄问道。

“嗯。”

勘助回应了一声,却没有答话。勘助如今能够确定的是:只要坚守此城,武田军绝对立于不败之地。这座海津城是自己指挥建造、绝对无法被攻陷的城池。只要据守此城作战,就一定不会被击败。这是他目前唯一信心百倍的事情。说实话,除了这个之外,勘助全无把握。大军出城直接攻打妻女山的话,或能取胜,或将败北。

“饭富大人的意见,那自然是十分恰当的。不过在下始终认为,如此作战虽有取胜的可能,但的确同样亦有战败的可能。”

稍顷,勘助说道。

“说得也是啊。”

信玄笑了起来。信玄感到勘助对于此战的谨慎态度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实在是有些可笑。虽煞费苦心地渡过千曲川到对岸去布阵,后来却又收兵进入海津城内,这全因勘助固执己见的缘故。

“那么,要如何才能取胜呢?”

“要等待敌军有所行动,然后依敌军的行动来决定我军的作战方策。若是我方先有动静的话,妻女山的敌军便会采取相应的措施。这可就不妙了。”

“那就是说,要静待时机吗?得一直等下去吧。”

信玄依然笑着说道。信玄总是对劳苦功高的勘助有着偏祖之心。虽说勘助的想法与信玄并非总是一致,但信玄即使明知可能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也要支持这位老军师的意见。对这位把与谦信的决战作为目标,迄今为止尝尽辛酸的老部下,信玄希望能将这一战的荣誉加诸他的身上。

当晚,勘助自大帐中退出之后,高坂昌信前来拜访。

“我有一事,想说给老人家您听听。”

高坂昌信说道。

“什么事呢?”

“不是别的,我是估摸着这一两天之内,我方当会倾全军兵力。出城攻打妻女山了。”

“原来女口此。”

“我想,主公亦有这个打算吧。”

“嗯,那又如何呢?”

“饭富大人自不必说,大概所有武将都会赞成此举吧。”

“大人您呢?”

“我吗?我也不反对。若是两军在千曲川及川中岛一带交战的话,则另当别论。如今的状况之下,我想我军数量上的优势当会发挥作用才是。”

勘助默然不语。既然这些以善战闻名的武将们尽皆如此考虑,想来此举应该不会有错。然而,勘助对于取胜却没有绝对的自信,他亦认为没有任何人会有必胜的把握。只要有一丝不确定的话,这岂非便是拿武田的家运当赌注了吗?

“既然高坂大人您也这么说,我勘助一定会好好考虑的。不过,我想先去见见主公,看他究竟意下如何。”

勘助说道,面色约略有些苍白。高坂昌信离开之后,勘助径直来到信玄居所。

信玄一见勘助,开口就道:

“已经听说了吗?”

“主公您果然也想由我方来发起决战吗?”

“是的。”

“理由呢?”

“这可就不好说了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突然想要发动进攻了。”

“这样的说法,我勘助可没法接受啊。”

“但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您想要打仗的话,就去打好了。”

信玄仿佛在模仿谁的口吻,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哎?”勘助抬起头来。

您想要打仗的话,就去打好了——勘助口里也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没错,这是由布姬曾经说过的话。

勘助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信玄的睑,突然说道:

“这次,我前去公主殿下的墓园拜祭了。”

“噢,是吗。”

信玄顿了一顿,又道:

“你让胜赖住在高岛城,不让他来参加此战了?”

“您知道了吗?”

“嗯,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我这里。”

“依我勘助的想法,想让胜赖大人初阵的时间推迟一年。”

“为何要推迟呢?”

“此次决战非同小可,若是有个万一——”

“唔。方方面面的准备俱已妥当,勘助你为何还是如此谨慎呢?毋庸过于担心,胜赖会平安无事的!”

“是。”

“由布姬亦放下心来了吧。她对我说:您想要打仗的话——”

信玄如先时那般模仿由布姬的语气说着,再次大笑。

这一刻,勘助倏地感到四肢百骸的勇气不断涌入胸中,自己似乎也如信玄那般,冥冥中听到了由布姬的这句话语。

“主公。”勘助向前探出身去。

“若要进攻的话,便兵分两路吧。一路兵马前往妻女山奇袭谦信营地,另一路则渡过千曲川前往川中岛布下阵势。当越后军遭受袭击而拔营下山,必会横渡千曲川。此时,待机于川中岛的这一路人马,便予其最后一击!”

“唔。如此作战,几时为好?”

“越快越好。”

“明天夜里?”

“不。”

“后天夜里吗?”

“如果决定要如此行动的话,便在今晚进行吧。这样一来,此计必定不会泄漏。眼下知道此事的,唯有主公与勘助两人。”

“由布姬她,或许也知道吧。”

说到这里,信玄立时站起身来,向屋外走了几步,却又忽然折回问道:

“妻女山的奇袭部队让谁去指挥呢?”

“让高坂大人指挥如何?”

“好吧。人数呢?”

“一万二千。让他们在高坂大人的指挥下于深夜之时出城。饭富、高坂、真田、小山田几位大人的兵马,都编入这一路先遣部队吧。现在离出城还有约莫一刻时分。”

“剩下来的,可就只有八千人啦。”

“这边由主公您亲自统率,于拂晓之前渡过千曲川,在川中岛布阵。山县、穴山、内藤,以及信繁大人、逍遥轩大人的部队,俱编入这本队人马。正好夜半之时月亮方才升起,利于先遣部队行进。而清晨之时雾色极浓,可掩护本队人马行动。”

勘助说完,便自信玄跟前退下。

不多时,这城内广场之上便挤满了将要出阵的武土。由于禁止说话,这夜色之中唯独听见擦拭、披挂武具的声音以及马蹄之声,气氛十分紧张。

深夜,高坂昌信所统率的一万二千人的大部队,为了在卯时准时向妻女山谦信的营地发起攻击,在月亮升起之前迅速出城,登上了前方丘陵的陡坡。

高坂昌信跨上战马,来到勘助身前。

“老人家,我先一步出城了!”

高坂短短地说道。这黑暗之中,勘助只听得见高坂的声音,却看不真切。

“祝您武运兴隆!”

“也祝您武运兴隆,老人家!”

高坂的身影很快远去。这一万二千人的部队出城,花了很长时间。先遣部队的大批人马离开之后,城中忽然变得十分安静。勘助率领少数部下来到广场西南的楼橹下面,静待本队出发的时机。一刻之后,这海津城内便一兵一卒也不剩了吧。

勘助良久一动不动,思绪万千。自天文十二年来到武田家仕官,到如今已经过了近二十年光阴。这一段漫长的岁月之中,充斥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合战。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合战便如同大大小小的石子一般,翻滚推动着岁月一去不还。

寅时一到,作为本队先锋军的山县昌景部队率先出城。此后穴山伊豆、武田信繁、内藤修理等人率军陆续白海津城出发。

勘助跟随在信玄的旗本队中最后出发。出得城门,勘助回首望去,那无人的城砦孤零零地坐落在黑暗之中。虽然天边已现微光,但周围咫尺之处仍是一片黑暗。任谁看去,海津城此时都不过是一团黑黢黢的巨块。不过,唯有在勘助眼里,这城砦犹如在白天一般轮廓分明。无论是本丸、二之丸还是五座城楼,其位置均是清晰可辨。全因此城是勘助亲手所造的缘故。

兵马于浅滩之处渡过了千曲川,此时的川中岛平原正笼罩在茫茫大雾里。武田的本队人马便在这浓雾之下贴着地面悄然变化着阵形,两翼部队横向缓缓张开。信玄本阵所在的川中岛八幡原之上,数十面旌旗立于雾中。当先醒目的那面,正是武田家的“风林火山”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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