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床,深深叹了口气。跟皮特的格斗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身上的瘀青变成了紫蓝色,我也习惯了每动一下就伴随的钻心的痛,行动利落了很多,可要完全恢复,恐怕还尚需时日。

尽管我遍体鳞伤,格斗还是如期进行。幸运的是,这次和我对打的人是迈拉,我要是用手抓住她一只胳膊,她恐怕连拳都打不好。开场还没到两分钟,我打出漂亮的一拳,迈拉应声摔倒,晕眩得厉害就没再站起来。按理说我该有胜利的喜悦,可是打败一个像迈拉这样的女孩有什么胜利可言?

我脑袋刚碰到枕头,宿舍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群人打着手电筒涌进宿舍。我猛地坐起来,头差点儿撞在上面的床板上。我在黑暗中眯着眼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全体起床!”有人吼了一声。手电筒从这人脑后照了过来,照得他的耳环闪闪发亮,原来是艾瑞克!一群无畏者簇拥在他身边,里面有些熟悉的面孔,我曾在基地深坑见过,有一些从来没见过。老四也在人群之中。

艾瑞克的目光转向我,再没移开。我也望着他,忘了周围的转派新生都下床去了,依然呆坐在床上。艾瑞克犀利的眼神盯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他。

“僵尸人,你聋了吗?”艾瑞克吼道。我一下子从凝视中回过神来,从毯子下面滑下床。我很庆幸自己习惯和衣而卧,因为克里斯蒂娜只穿了一件T恤,两条光溜溜的长腿露在外面。她双臂抱胸盯着艾瑞克。突然,我特别希望自己在半裸的情况下也敢这么大胆地直视别人,不过我可能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给你们五分钟穿衣准备,五分钟后务必准时在轨道边集合,”艾瑞克说,“下一轮实地训练马上开始!”

我火急火燎地把鞋套在脚上,瑟缩着身子跟在克里斯蒂娜后面,奔跑在去铁轨的路上。我们沿着基地深坑石壁的通道向上跑,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越过其他成员,一大滴汗从脖子后面滚落下来。他们看到我们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也许已经司空见惯,真不知这些人一周要看多少疯狂奔跑的人。

我们紧跟在本派新生后面到达火车轨道。轨道旁边有一堆黑色的东西,是一堆长枪枪筒和扳机护环。

“我们这是要射击吗?”克里斯蒂娜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那堆东西旁边看起来像是装弹药的箱子。我稍微往前凑了凑,其中一个箱子上面写着两个字:“彩弹。”

我以前没听过,不过这名字可谓不言自明。我笑了笑。

“每人拿一把枪!”艾瑞克吼道。

我们全都朝那堆东西冲过去。我是靠得最近的,所以抓到了看到的第一把枪,这枪真重,不过我还拿得动,还抓了一盒彩弹,把盒子塞进口袋,然后把枪挂在背上,背带横挎胸前。

“火车什么时间到?”艾瑞克问老四。

老四看了看表:“随时。你哪辈子才能记住火车时刻表啊?”

“有你提醒,我干吗要记那玩意儿?”艾瑞克推了一下老四的肩膀。

我隐约看到左边远处有几道氤氲的光圈,光圈越来越大,光亮越来越强,亮光照到老四侧脸上,在颧骨下边勾出一小片微弱的阴影。火车来了。

老四头一个跳上车,我跟在他身后,破天荒第一次没等克里斯蒂娜、威尔或艾尔。当我在火车边大跨步准备跳进车厢时,他转身伸出一只手,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把我拽了上去。原来他小臂上的肌肉也那么结实,轮廓分明。

我迅速放开他的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走到车厢另一边坐了下来。

人一到齐后,老四发话了。

“我们会分成两队来夺旗,每队有人数相等的成员: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混合组队。一支队伍先下车,找地方藏好自己的旗子;然后第二支队伍下车,同样藏好自己的旗子。”车厢突然摇晃了一下,老四抓住车门把手站稳,“夺旗比赛是无畏派的传统,因此,我建议大家认真对待,不要掉以轻心。”

“赢了能得到什么?”有人喊了一声。

“这听起来不像是无畏者会问的问题。”老四扬了扬一边的眉毛,“当然了,你会得到胜利。”

“我和老四是你们的领队。”艾瑞克说着看了看老四,“我们先分一下转派新生吧。”

我把头往后一仰:如果让他们来选,我肯定是最后一个被选的。我有这种预感。

“你先来。”老四对艾瑞克说。

艾瑞克耸耸肩:“爱德华。”

老四斜倚在门框上点点头,月光让他的眼睛明亮了很多。他朝转派新生人群快速扫了一遍,想也没想就说:“僵尸人。”

窃笑声立刻传遍整个车厢,我的脸一下子烫起来,不知是该对嘲笑我的人生气,还是该为他第一个选我而受宠若惊。

“你要证明什么?”艾瑞克那标志性的假笑又出现了,讽刺地说道,“还是说,你只选弱的,这样如果输了就可以怪在她头上?”

老四耸耸肩:“差不多吧。”

生气,我当然应该生气。我怒视着自己的双手。不管老四的策略是什么,它都基于一个想法:我比其他的新生要弱。这让我觉得嘴里有种苦涩的味道。我要证明他错了,非得证明不可。

“该你了。”老四说。

“皮特。”

“克里斯蒂娜。”

这个有违他的策略。克里斯蒂娜可不属于弱的一拨。他究竟要干什么?

“莫莉。”

“威尔。”老四咬了咬他的小拇指。

“艾尔。”

“德鲁。”

“最后一人是迈拉,所以她跟我。”艾瑞克说,“接下来是本派新生。”

一选完我们这些转派的,我就没再听了。此刻我心中满是疑惑:如果老四不是想通过选弱者来证明某些事,那他意欲何为呢?看着他所选的人——我们有什么共同点吗?

等本派新生选择进行到一半时,我突然眼前一亮。明白了,除了威尔和其他几个人,我们都体形相同:肩膀窄、骨架小。再看一眼艾瑞克的队员,他们又高又壮。就在昨天,老四还说我行动敏捷。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我们所有人都比艾瑞克那一队要快,这可能很有利于夺旗——尽管以前没玩儿过,但我也知道,这场游戏比试的不是蛮劲,而是速度。我捂嘴一笑,艾瑞克的确比老四无情,但老四更聪明。

选完队员后,艾瑞克又堆起一脸假笑。

“你们那一队可以晚出发。”他说。

“不用关照,”老四回道,还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不靠这个来赢。”

“不,你们一定会输,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出发。”艾瑞克边强调边轻轻咬了咬嘴上戴的一只唇环。“既然不领情,就带着你的瘦猴子们先走吧。”

我们都站了起来。艾尔抛给我一个绝望的眼神,我回给他一个希望可以安慰他的笑。如果威尔、克里斯蒂娜、艾尔和我必须有一人要和艾瑞克、皮特、莫莉这种人同队,艾尔还算最佳选择,他们通常不太招惹他。

火车快要开到地面高度了,我决心跳下去时用脚着地。

就在准备跳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差点翻出车厢跌下去。我没有回头去看是谁——莫莉,德鲁,还是皮特——是谁都无所谓。在他们再次下手之前,我跳下去了。这次,我对火车带来的冲力已经有准备了,先跑了几步,这样既可以缓冲一下,还能保持平衡。一股野性的快感突然充斥着全身,我不禁笑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成就,但它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无畏派了。

一位本派新生拍了下老四的肩,好奇地问:“上次你们那队胜出的时候,旗子是藏在哪里的啊?”

“告诉你有违训练的精神,马琳。”他冷冷地说。

“别这样嘛,老四。”她嗲道,伸手抚摸着老四的胳膊,充满挑逗意味地笑了一下。老四却丝毫不为所动,一把推开她的手。看到这儿,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发自内心地笑了。

“海军码头。”另一个本派新生突然大喊道,我打量了他一番,个子很高,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黑眼睛,帅气逼人,“我哥就在胜出的一队,他们把旗帜放在了旋转木马里。”

“那么,我们去那儿吧。”威尔建议。

没人反对就是赞同,我们一路向东,直奔大沼泽。那里原本是一个湖泊。小时候,我常想象,在泥浆里还没插上围栏来保护城市安全时,湖泊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很难想象在一个地方会有那么多的水。

“我们是不是接近博学派总部了?”克里斯蒂娜用肩膀碰了碰威尔的肩膀。

“对,从这里往南不远。”他回头看了下,有那么一刻,他的眼中充满了渴望,但随即又消失了。

我离哥哥只有不到两千米远。我们已经有一周没那么亲密地待在一块儿了。但是很快,我就摇摇头摆脱了这个念头。今天不能想他,我必须集中精力通过第一关。不但今天,我哪天也不能想他。

我们经过一座桥——因为桥下的泥地太湿无法通行,所以还是需要桥。看着脚下大片的沼泽地,我很想知道湖水干涸到底有多久了。

一跨过大桥,城市骤然变成另一副模样。在我们身后,大部分的建筑都在使用中,即使没有,看起来也有人在精心照料。而眼前到处是剥落的混凝土和碎玻璃。在城市的这一区域,有一种可怕的静默,让人不由得毛发竖起,犹如踏入了梦魇。此刻已过午夜,所有灯光都熄灭了,整座城市笼罩在如墨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往哪儿走。

马琳掏出手电筒,在前面替我们照着路。

“你居然怕黑啊,小马?”那个黑眼睛的本派新生奚落道。

“尤莱亚,如果你想一脚踩上碎玻璃,那请自便。”她怒气冲冲地说,不过还是关上了手电筒。

我开始认识到,成为无畏者,有时需要把事情搞复杂搞困难,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有成就感。不开手电筒在黑暗的街上晃荡和勇敢之间本无多大关联,问题的关键是无畏派绝不需要任何人或物的帮助,就连手电筒也不行。

我倒很喜欢这样。因为说不定有一天,世界不再有光亮,不再有枪支,不再有人伸出援手,等那一天降临时,我想我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

建筑物在临近沼泽的地方戛然而止。一条狭长的地块伸进大沼泽里,高大的白色转轮自地上冒出,转轮上有几十个红色轿厢,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一个。那是摩天轮。

“想想看,人们以前竟然不亦乐乎地坐这玩意儿寻乐子。”威尔摇摇头。

“肯定是无畏者吧。”我说。

“是,但是那种蹩脚的无畏者吧?”克里斯蒂娜大笑,“真正的无畏派摩天轮应该没有轿厢,勇敢的无畏者只要用双手抓紧就行了,然后就是祝你好运啊。”

我们沿着码头走下去,左手边的大楼空荡荡,招牌全部拆下,门窗紧闭,那是一种干净有序的空荡。我感觉离开这里的人们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在走之前拾掇清理过街道,然后不慌不忙地撤离。

“你敢跳下沼泽地吗?”克里斯蒂娜对威尔说。

“你先来。”

我们走到了旋转木马前,有些木马身上到处都是刮痕,因为暴露在空气中它们已风化褪色,要么尾巴断掉了,要么马鞍破损。老四从口袋里把旗子掏了出来。

“十分钟后,另一组就要开始选藏旗地点了,”他说,“我建议你们利用这个时间制订策略。我们也许不是博学派,但大家记住,心理准备也是无畏派训练的一方面,可以说,它也是成为合格无畏者最重要的方面。”

他是对的,如果头脑混乱,身体训练有素又有什么用?

威尔取过老四手中的旗子。

“应该留一些人在这里驻守,另一些人出去侦察艾瑞克的藏旗地。”他说。

“是吗?你是这么以为的啊?”马琳从威尔手中扯过旗子,“你是这儿的老大吗,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转派佬?”

“没人。”威尔说,“但总要有人主持大局。”

“也许我们应该制订一个更具防卫性的策略,等着他们过来时,一举消灭。”克里斯蒂娜建议。

“亏你想得出这么娘的点子,”尤莱亚反驳道,“我提议大家全部出动。只需把旗子藏好,他们就找不到。”

大家立刻争相发表意见,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克里斯蒂娜力挺威尔,本派新生支持进攻方案,大家都在争论应该由谁来做决定。老四对这场辩论充耳不闻,他坐在旋转木马边上,斜靠着塑料的马蹄,眼睛望着夜空,夜空里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圆圆的月亮从薄薄的云层穿过来。他双手枕在脖子后面,平素紧绷的手臂肌肉放松下来,枪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悠闲惬意。

我闭了一下眼,最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总能轻易令我分心?不能再这样了,我需要集中心智,于是眯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

如果面对接踵而来的危险大声喊出自己的意见,我该怎么说才有说服力?在弄清另一队的位置前,我们不能采取行动。他们可能在方圆两公里的任何一处,唯一能排除的地方大概只有空荡荡的沼泽地,但如果找到他们的踪迹后再采取行动恐怕为时已晚。由此看来,定位他们位置的最好方法不是大费口舌地争论如何搜寻或派多少人去搜寻。

最佳的办法非“登高远眺”莫属,要尽可能爬到高处。

我回头看了看,得确保没人注意,还好也没人在看我。借着光亮,我一手按着背后的枪,以免它弄出声响,蹑手蹑脚走到摩天轮边。

当我从地面抬头看摩天轮,喉咙一阵紧缩。它比想象得要高得多,高到根本看不清吊在最上面的轿厢。这么高的唯一的好处是,它设计得能够负重。如果我爬上去,它肯定不会垮塌。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为了赢得无畏派喜欢的所谓比赛,我连命都豁出去了,这样值吗?

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上面的轿厢。盯着那巨大的、锈蚀的转轮支架时,我看到了梯子的脚蹬横档,每个横档只有我肩膀那么宽,而且没扶手,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爬梯子总比攀爬转轮辐条好得多。

我抓住一个横档,它已经老化了,锈迹斑斑,又很薄,总感觉抓握在手里会碎掉。我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最下面的横档上先试了试,跳了一下,确保它能撑得住我,却不小心扭到肋骨,疼得我缩了一下。

“翠丝。”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它竟然没吓到我。大概是因为我变得更像无畏派,心理随时都处在备战状态。也可能是这声音沙哑、平缓,听起来抚慰人心。但不论怎样,我回过了头。老四站在身后,和我一样,枪也背在后面。

“怎么了?”我说。

“我来这儿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犯傻。”

“我只是要找个高的地方,”我说,“倒不觉得自己在犯傻。”

在黑暗中我隐约看到他在笑。“好,我也一起。”他说。

我怔了一下,他看我的方式不像威尔、克里斯蒂娜、艾尔那样——好像我又小又弱什么用也没有,所以总对我流露出同情。但他如果坚持跟我一起来,大概也是怀疑我的能力。

“我能爬上去。”我理直气壮地说。

“毫无疑问。”他答道。我没有听到一丝嘲讽,可总觉得他肯定是把讥讽隐藏起来了。肯定的。

我开始往上爬。当我离地一米左右时,他跟了上来。他攀爬的速度明显比我快很多,才一会儿工夫,我的脚刚离开一个横档,他的手就已经摸到它了。

“那么,告诉我……”他气喘吁吁,“你觉得这次训练的目的何在?我是说夺旗比赛,不是爬高。”

我低头往下一望,地面已离我们很远了,可我还没爬到三分之一处。上面有个平台,就在转轮圆心下方,那是我的第一个目标。我奋力向上攀爬,甚至没想过怎么下来的问题。先前轻轻拂过脸颊的微风这会儿变成了狂风,呼呼地吹打过来。我们爬得越高,风力就会越强。我必须得有心理准备。

“学习战略规划,”我回答,“或许还有团队合作。”

“团队合作。”他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喘着粗气大笑起来,那笑卡在他的喉咙里,听起来有点像惊慌的喘息。

“也许不是,团队协作不像是无畏派优先考虑的事。”我忙解释道。

风越吼越怒,我紧紧贴在白色架塔上,以免被吹下去,但这样爬起来就更困难了。下面的旋转木马现在变得很小,我勉强能看清雨篷下的同伴,远远望去,好像少了几人,应该是搜索小队已经上路了。

老四说:“团队合作本应是重中之重才对,以前曾经是这样。”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因为这高度令人眩晕。手因为紧抓横档而生疼,双腿打战,但我不确定这是为什么。心里甚是奇怪,这高度没有令我恐慌,相反,它让我觉得充满了力量,全身所有的器官、血管、肌肉都激昂不已,像在歌唱。

随即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他。他带来的某种感觉让我觉得快要坠落了,又或者快要融化了,或者熊熊燃烧。

想到这儿,我险些没抓住下一个横档。

“现在,跟我说说……”他大口喘着气,“你觉得战略规划跟勇敢有什么关联?”

听到这个问题,我才醒悟,他是我的导师,我应该由此学些东西才是。这时,一朵乌云飘过月亮,光影的变化投在我的手上。

“它……它能让人随时准备行动。”我犹豫了好久,最后说,“学会战略规划,以后就能派上用场。”我听到他在我身后急促地喘息着。“老四,你没事儿吧?”

“翠丝,你还是人类吗?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我转身往下看了一眼,如果现在跌下去,必死无疑,可我坚信自己不会掉下去。

突然,一阵狂风从左边吹打过来,我被风狠狠地吹向右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紧紧抓住横档,重心有些失衡。老四伸出冰凉的手托住我一边的臀部,一根手指贴在我T恤边缘露出的肌肤上。他使劲托住我,扶稳,轻轻地推向左边,我再一次恢复了平衡。

这时换成我无法呼吸了。我缓了缓神,盯着自己的双手,觉得口干舌燥。皮肤上似乎还留有他触碰我肌肤时的感觉,那手指又瘦又长。

“你还好吧?”他轻声问。

“嗯。”我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

我继续往上爬,一声不吭,直到爬上平台。平台四周有金属栏杆,从钝圆的两端来看,以前应该安装过扶手,可现在,扶手没有了。我坐了下来,挪到另一头,这样老四也有个地方坐。想也没想,我就把双腿垂在平台外边,荡在半空中。老四却半蜷着身子,后背紧紧靠着金属支架,喘得更厉害了。

“你恐高啊,”我说,“那你怎么在无畏派基地熬到现在的?”

“我尽量忽视内心的恐惧,”他说,“做决定时,我会假装它不存在。”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就没有办法克制。对我来说,完全不害怕与像他那样假装恐惧不存在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想到这儿,我不禁看着他。

我大概盯着他看了很久。

“怎么了?”他还是轻声问。

“没什么。”

我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看着脚下这座城市。必须集中精力,我并不是闲着没事儿才爬这么高的。

这座城市漆黑一片,就算没这么黑,也看不太远,有一栋大楼挡住了视线。我现在既看不清,也看不远。

“我们还不够高。”我抬头往上看了看,上方有一堆错综复杂的支架,那是摩天轮的脚手架。如果我够小心,可以把脚踩在横杆与支架之间,以确保安全。或者说尽可能地确保安全。

“我准备爬上去。”说着我站起来,抓住头顶的一个支架,把自己拉上去,霎时,瘀青的肋骨被拉得疼痛无比,可我没去管它。

“老天,你这个僵尸人。”他无奈地喊道。

“你不必跟我上来。”我心意已决,抬头看了一下迷宫般纵横交错的支架,找准两个支架交叉的地方把脚塞了进去,再把身子撑上去,然后使劲抓住另一个支架。我悬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下,心跳骤然加速,除了它猛烈的跳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所有的想法都凝聚在心跳里,随着它的节奏一起跳动。

“不,我跟你一起。”他喊道。

这太疯狂了,我心里很清楚。一点点的失误,半秒钟的犹疑,命可能就没了。一股热流涌上胸口,但手一抓到下一根横杆,我又笑了。我把自己拉上去,胳膊颤抖个不停,再强迫自己把脚踩到另一个支架上,调整站姿,觉得稳当了,我就回头看老四。我本想低头看他,却直直地看到“遥远”的地面。

我一下无法呼吸了。

我想起丽塔的妹妹因为没能跳上天台而惨死的情景,如果我一不小心没抓稳,也会和她有同样的命运。我想象自己的身体垂直掉落,撞在支架上,然后从几十米高的转轮上掉下去,血溅摩天轮。尸体歪七扭八地横在路面上。老四在我身后,一手抓着一根横杆,把自己撑上来,身手敏捷,就像从床上坐起来一样。可我能看得出,他也异常紧张,胳膊上青筋凸起,肌肉紧绷。不过,当一个人离地三十余米,还这样胡思乱想真是愚蠢啊。

我伸手抓住另一个支架,又找到一个地方塞脚。再放眼望去,大楼终于不再遮挡视线,我可以看见远处的地平线延伸到天际。深蓝的夜空下,大多数高楼大厦只有轮廓依稀可见,但中心大厦顶上的红灯还亮着,它们闪烁的速度不及我心跳的一半。

高楼大厦之间的街道看起来像一条条蜿蜒盘旋的隧道。有那么一瞬间,黑暗像毯子一样覆盖着大地,大楼、天际、街道和地面之间只有一丝微不可辨的差异。突然,地面上一个微小的光亮闯入我的眼帘。

“你看!”我指着光点惊喜地喊道。

老四爬到我身后,就停了下来,和我靠得很近,他回头去看时,下巴正靠近我的头,呼吸声震颤着我的耳朵,我竟又有些眩晕,就像爬梯子时的感觉一样。

“看到了。”他脸上荡漾着微笑。

“是从码头尽头的公园发出来的,”他说,“果然不出所料。它周围是空地,里面有些树可做掩护,不过隐蔽效果应该不怎么好。”

“好。”我转过头看了一下老四。我们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是在三十几米的高空,相反,还注意到他嘴角很自然地微微下撇,跟我一样,而且下巴上有一道疤。

“嗯……”我清了清嗓子,“我们现在爬下去吧,我跟着你。”

老四点点头,开始往下爬,他的腿那么长,毫不费力就能踩住一个支架,身体顺势往下,轻轻松松就爬了下去。尽管四周还笼罩在夜色之中,我还是能看到他的手臂发红发颤。

我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支架交叉处的横杆上。脚下的横杆突然咯咯作响,松了开来,一路撞向下面的几个横杆,发出刺耳的当当声,最后掉在了路面上。我双手紧紧抓住支架,整个人吊在上面,脚在半空中踢蹬,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令我窒息。

“老四!”

我想再找个地方把脚放上,可最近的落脚点离我也有一米多远,我的脚根本够不到。我的手心直冒冷汗,脑子里唰唰闪过选派大典、个性测试,在所有重要时刻之前,我总在裤子上擦掉手心的汗,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我会掉下去!我会掉下去!总觉得手已发酸,总觉得会命丧摩天轮。

“坚持住!”他大喊,“一定要坚持住,我有办法。”

他继续向下爬,可是爬错了方向,他应该爬上来救我,而不是离我越来越远!我盯着自己的手,因为紧紧抓着头顶狭长的支架,关节有些泛白。手指成了暗红色,已经快发紫了,就要撑不住了。

我快撑不住了。

随时会丧命。

我闭紧双眼,最好不要看,最好假装这一切都是虚幻的,都不存在。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运动鞋摩擦金属的吱吱声,还有急速踩踏横杆的脚步声。

“老四。”我大喊着。或许他已经离开了,或许他抛弃了我,或许他是想考验我的力量和勇气,但不管怎么样,他没爬上来帮我!我用鼻子深深地吸气,然后张嘴吐气,默默数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二。吸气,吐气。我能想的只有老四。快点,想想办法啊,老四。

突然,我听见嘎吱嘎吱的轮子转动声,手抓着的支架抖动了一下,我死命地紧抓支架,从咬紧的牙缝里尖叫出来。

摩天轮转了起来!

嗖嗖的狂风像涌动的喷泉一样猛烈吹打着向我的脚踝和手腕。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动——随着转轮冲向地面!地面越来越近,我大笑起来,歇斯底里地笑到头晕。我得加快速度,在重力作用下转轮的速度越来越快,如果不找准时机跳下来,就会被加速运动的支架和轿厢卷走,那我就真的死定了。

我随着转轮冲下来,全身每一处的肌肉都紧绷着。当我看清路面上的裂缝时,纵身一跃,身体猛烈地撞向地面,脚先着地。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幸好我赶紧双手抱膝,以最快速度滚到路的一边,脸被水泥地蹭了几下。我转过脸,看见一个轿厢正逼近,好像一只巨大的鞋子就要踩扁我,我又翻了个滚,轿厢厢底掠过肩膀。真是惊险。

好在我平安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伸开手掌紧紧压住脸颊。不想站起来,即使站起来,也会再度摔倒,我索性就躺在路边。脚步声响起,老四抓住我的手腕。我任由他撬开我捂着眼睛的双手。

他用两手紧紧包住我的一只手,肌肤的温暖把我的手指抓握横杆的疼痛驱赶得无影无踪。

“你还好吧?”他关切地问,双手抓得我更紧了。

“没事。”

他一下子大笑起来。

不一会儿,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撑地,挣扎着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最多也只有十几厘米。空气凝固下来,这距离间好像噼里啪啦在发生某种化学变化。我想它应该更近些。

他站起来,把我也拉了起来。转轮还在继续转着,带动的风把我的头发往后吹去。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摩天轮还能动,”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这样我们就不用费时费力爬上去了。”

“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能老让你挂在半空吧,我就下来冒了个险,推了一下转轮,凑巧还能转。来吧,咱们该去抢他们的旗了。”

老四迟疑了一下,拽起我的胳膊,指尖压在我胳膊肘的内侧。若在其他派别,他肯定会让我休息一下,可他是无畏派,所以只冲我笑了一下,就拉着我朝旋转木马走去。我们的队员还在那里护着旗子。我半跑半跛地跟在他后面,浑身疲软,神智却异常清醒,特别是他抓着我胳膊的时候。

克里斯蒂娜长腿交叉,坐在其中一个旋转木马上,双手环抱着支撑塑料木马的撑杆。我们的旗子就插在她背后,那是一个在黑暗中闪着光的三角。三个本派新生站在其余破烂脏旧的木马中间,其中一人把手搭在木马头上,磨损了的马眼睛在他手指缝里“窥视”我。坐在旋转木马边沿的是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孩,用拇指挠着她那穿了四个孔的眼眉。

“其他人去哪里了?”老四问。

他和我一样看起来很兴奋,神采奕奕,眼睛瞪得溜圆。

“是你们两个家伙把轮子转起来的?”年长的女孩说,“你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还不如大喊‘我们在这儿,快来抓我们’。”她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如果今年再输了,我真是不堪其辱啊。难道要连输三年?”

“轮子转没关系,我们知道他们在哪里。”老四说道。

“我们?”克里斯蒂娜看看老四又看看我,惊呼道。

“没错,你们其余人在玩弄大拇指的时候,翠丝爬上摩天轮寻找对手的方位了。”他说。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一位本派新生边打哈欠边问。

老四看着我。渐渐地,其他人的目光,包括克里斯蒂娜在内,从他移向我。我绷了一下肩膀,正想耸耸肩说抱歉时,码头延伸的画面突然闪过脑海,我有主意了。

“兵分两路,”我胸有成竹地说,“四个人去码头右边,三个人去码头左边。我们的对手就在码头尽头的公园里。四人小组要准备好从正面冲锋,三人小组溜到对方后方抢旗。”

克里斯蒂娜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当然,她这种反应也情有可原,我不怪她。

“这点子不错。”年长的女孩拍了拍手,“我们现在就行动,怎么样?”

克里斯蒂娜跟我一组,前往码头右边,同往的还有尤莱亚,他的微笑衬着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惨白。我先前没有注意到,原来他耳朵后面文着一条蛇,于是盯着那盘绕耳垂的蛇尾看了好久。克里斯蒂娜突然跑了起来,我也不得不跟着跑起来。

克里斯蒂娜腿长跨步大,我只有两步当一步用才能追上她。跑着跑着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三人只能有一人拿下旗,如果这个人不是我,那我之前出主意和提供消息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就算跑得再喘不过气来,我也必须全力以赴,加快速度。我紧跟在克里斯蒂娜身后,边跑边把枪从身后转到前面来,手指扣住扳机,防范任何可能的突袭。

我们终于到达公园,我紧紧捂住嘴,绝不能让他们听到喘息的声音而有所觉察。我们放慢了速度,脚步声也不至于太大。我到处搜寻光点的踪影。在摩天轮上远眺时,这里有些模糊,可现在置身此地,它更大也更容易看见了。突然,我发现了目标,指了指光点的方向,克里斯蒂娜会意地点点头,领头直奔目标而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齐声叫嚣,声震瓦顶,吓得我跳了起来。接着我听见彩弹射中目标的啪啪破碎声。我们队的四人小组在进攻,对方冲向前迎战,旗子几乎处在无人看守的状态。尤莱亚瞄准目标,开枪射中了仅剩的一个守卫的大腿。这是个矮小的紫发女孩,由于被尤莱亚开枪打中,她大动肝火,生气地把手中的枪甩了出去。由于“敌方”疏于防范,我们很快得手。

我冲刺着赶上了克里斯蒂娜。旗子挂在树枝上,就在我的头顶。我伸手去够,克里斯蒂娜也伸手去拿。

“行了吧,翠丝,”克里斯蒂娜说,“今天你已经是大英雄了,就不要和我抢了。而且你这身高怎么也够不到。”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大人在责怪一个行事老成的小孩,然后伸手一把抓下旗子,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转身高呼胜利,尤莱亚见状也欢呼起来,不一会儿,远处也传来一阵喝彩声。

尤莱亚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想让自己忘记克里斯蒂娜刚才看我时的那种眼神。或许她是对的,今天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邀功”。我不想太贪婪,不想像艾瑞克那样,害怕别人的力量超过自己。

胜利的欢呼声蔓延开来,我也忍不住大喊起来,一路冲向队友。克里斯蒂娜把旗子高高举起,大家簇拥着她,抓着她的胳膊,把旗子举得更高。我没办法靠近她,就站在一边咧嘴笑,看着大家尽情享受着眼前的胜利。

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做得太棒了。”老四悄声说。

“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我竟然错过了。”威尔摇头叹息。车厢内的过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乱。

“你没有出来妨碍我们的好事儿,就是最大的功劳。”克里斯蒂娜满脸喜庆,开玩笑地说。

“我怎么就没分到你们这一队呢?”艾尔抱怨。

“艾尔同学,人生本来就不公平,世界显然在跟你作对。”威尔打趣道,“我可以再看看旗子吗?”

皮特、莫莉、德鲁无精打采地坐在角落里那群队员的对面,前胸后背都溅满了蓝色或粉色的彩漆。他们窃窃私语,时不时抬头偷偷瞟一下我们,尤其是克里斯蒂娜。这就是不拿旗子的好处,最起码我现在不是众矢之的。

“是你爬上了摩天轮?”尤莱亚问。他跌跌撞撞地穿过车厢,坐到我身边,那个笑起来有些轻浮的女孩也跟了过来。

“对。”

“你还蛮聪明的,就像……博学者一样聪明。”那女孩说,“对了,我叫马琳。”

“我叫翠丝。”在无私派时,被拿来跟博学派作比较都被视为侮辱,但她的语气听着像赞扬。

“嗯,我知道你是谁,首跳者没有谁会忘记的。”她说。

我穿着无私派的衣服跳下天台距现在已经很久了,感觉像过了十年那么久。

尤莱亚从枪里掏出一个彩弹,用食指和拇指用力挤压。这时,火车突然左转弯,尤莱亚一下子歪到我身上,他不断用手指捏着彩弹,捏来捏去,一道粉色的难闻的东西喷出来,喷在了我脸上。

马琳咯咯笑个不停。我慢慢擦了擦脸上的彩漆,趁尤莱亚放松警惕时,把手上的漆全抹在他的脸上。一股鱼油的气味飘满整个车厢。

“啊!”他又冲我挤彩弹,可挤开的口错了方向,彩漆瞬间喷进他的嘴,他随即咳嗽起来,发出一阵夸张的作呕声。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脸,笑到肚子疼。

如果一生一世都像这样,大声地笑、大胆地闯,过一种历经艰险之后虽精疲力竭但充实的日子,我会十分满足。看着尤莱亚用手指抠着喉咙干呕,我开始明白,所有我要做的就是通过考验,那样这种生活就会属于我。

维罗尼卡·罗斯作品《分歧者》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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