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侯接过书, 翻了两下, 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文宗帝每说一个名字,温仲德的心便沉一分。

可他的心都沉到了谷底,文宗帝也未必将所有的名字都念完。

文宗帝依旧笑容可掬地看着靖远侯, 往前稍稍探了下身子,问:“你说,这么多人才, 孤将他们放在外边儿,是不是大才小用,浪费了?”

靖远侯合上书,放回桌上,抬首迎上文宗帝的眼睛:“他们老了,已不再能为陛下分担朝务, 如今在各处颐养天年, 闲暇之际仍发挥余热,已是他们能为陛下做出的最大贡献。”

“你刚才还说,孤是天子, 孤说什么, 就是什么, 怎么转头就把话咽回去了呢?”文宗帝笑问。

“老臣这把老骨头,愿听陛下差遣。”

“哈哈哈,仲德,你这个人啊。”文宗帝大笑。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实话, 这几个当年都是你的旧属,孤调他们回京,他们可能不听,但你若发话,他们必是愿意肝脑涂地的。你说你愿听孤差遣,孤不过叫你把他们调回来,怎么又不愿呢?”

靖远侯拱手:“陛下抬爱老臣了,天下之人,无论官民,皆是听令于陛下,岂会听老臣一派胡言?”

“当年你携群臣死谏,逼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记错了,老臣从未逼过陛下。”

“是么?那太子是孤自己要送走的?”

“太子命中孤煞,冲撞陛下,本就不该宫中长往,一切是为了陛下好。”

“冲撞了孤,无论是不是孤的儿子,他都该死!”

“臣不愿陛下,担上弑子之名。”

“哦,这般讲来,你还是为孤好,孤当感动啊,是吧,温仲德?”

“臣不敢。”

“这事儿过了有个十……十几年了?”

“回陛下,十五年。”

“嗯,十五年了,太子今年二十二,孤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在暗中准备皇位之事了,说来,得多谢你啊,当年若没有你,孤这个七皇子,哪里摸得着龙椅,上头还有六个哥哥呢,仲德,你是不是想再扶一个皇帝上来?”

“臣不敢!”温仲德起身,拱手谢罪。

“诶,坐下坐下。”文宗帝虚虚地抬了下手,让温仲德坐回椅中,“不过是闲聊,别这么紧张,总是行礼。”

文宗帝靠回椅中,若有所思地问道:“孤最近一直在想啊,你说你儿子,像不像当年的你,也是在朝中隐忍低调,暗里斡旋,悄没声息地安插人手,他做得还挺不错的,孤若不是对这个外甥格外疼爱上心,估计都看不出来,他有多少门客?孤前几日粗略算了算,好像有十几二十个呢,不少了。”

温仲德低头:“犬子那点小本事,能入陛下的眼,是他的荣幸。”

“嗯,你儿子不错的,你教得好啊,孤还在想,他会不会也千里走个单骑,去找个什么藩王,后来孤想了想,如今的大襄朝没有这样的王了,倒是有个纪知遥不错,他与纪知遥来往得还算多吧?”

“纪将军忠君爱国,与犬子关系并非密切,甚至颇有嫌隙。”

“是吗?孤还以为,一开始阮阮喜欢纪将军,是你授意的呢,原来不是啊?”

“臣断不会拿女儿的终身之事,开这样的玩笑!”

“别这么严肃嘛,孤也只是随口一说,来来来,喝茶。”文宗帝推了一下茶盏,“纪知遥这个孩子呢,命苦,祖父与父亲都为大襄战死,孤看着心疼啊,给他封了爵位,你不会生气吧?毕竟这大襄有世袭爵位的,也就你,晋亲王,和他了,他年纪轻轻就与你和吕良瀚并尊高位,听着是有点风头太盛了。”

“纪将军功名盖世,当有此殊荣,臣岂会不满?”

“说得对,纪知遥呢,孤让他去办了个事儿,他一开始挺不解的,不明白孤为何叫他去将那么多人擒住,不过孤跟他说,这都是为了大襄朝的安定,他便去了。将军好啊,将军没那么多疑惑,只管听令行事,令行禁止,才是一个好兵应有的品格。”

温仲德明白了。

纪知遥回军中是个幌子,去捉拿陈文这般旧属,还有温北川的门客,才是真。

文宗帝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为了此事,他该隐忍了多少年呢?

如果他愿意,他一早就可以这么做了,毕竟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毫无停顿,从容自然,说明他早就烂熟于心。

但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可以全力一击,以山颓之势,摧枯拉朽地将温家四分五裂,打落无底深渊。

皇后病危,欲召太子回京侍疾,就是这个时机。

——一如当初原温阮向文宗帝请求赐婚,以嫁给纪知遥一样。

来来回回,文宗帝还是要促成这个局面。

忽然文宗帝又似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了,你家老二极擅钻营生钱之道,是吧?”

靖远侯给自己稳了稳难得有些波动的心绪,应话:“正是。”

“前些日子有一大笔银子进了他的钱庄,那可不是一笔小钱,他做得很漂亮,帐面上一点问题也不看出来,以前孤倒是小瞧了他,你的儿子都不错。”文宗帝笑说,“仲德啊,那笔钱,是谁给他的?”

“臣不知,臣很少过问他生意上的事。”

“这就巧了,孤也不知。孤好奇之下,着人去问了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古怪得很,莫不是他以前少缴了赋税,藏的私钱吧?”

“若真如此,老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着令他补齐赋税,再向陛下请罪。”

“倒也不必,商户嘛,总是如此,无奸不商对不对?孤是当皇帝的,不可寒了这些商户的心,睁只眼闭只眼的,差不多就算了。”

“谢陛下宽囿。”

“可是还有一件事,想来仲德你也不知道,你还不知,你儿子的商号,已是大襄第一商号了吧?”文宗帝眼露赞叹,“这可是天下第一富啊。”

“天下第一富,是国库,是陛下的皇商字号‘玖’字号,犬子不敢担此盛名。”

“皇商国库的钱,是天下的。行兵打仗要钱,开仓赈灾要钱,给朝中百官发俸禄要钱,就连后宫的妃子们日常开销,还是要钱,这钱啊,落不到孤的口袋里,总是得之天下,哺之天下,所以说,这论起来还是你儿子有钱,他只管温家就好。”

“温家,也是陛下的。”

“说得好,孤最喜欢听你说这些漂亮大话了,说得孤心里熨帖舒坦。”文宗帝又笑,“那孤上回想让温西陵将钱交出来,你怎么又不肯?仲德,你不要总是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嘛,孤都让你弄糊涂了。”

靖远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呼出来,文宗帝这是来算总帐了。

反正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温仲德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他抬起头,坦坦荡荡地看着文宗帝:“陛下,您今日与老臣说了这许多,是想告诉老臣,太子您是绝不会接回宫的,是吗?”

“你说呢?”

“那皇后该如何?”

“得问你啊,皇后是怎么病的,你不是最清楚么?”

“臣必会为皇后寻来绝世名医,以求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晚了。”

温仲德微愕。

“晚了啊仲德,你的人,孤要,你的钱,孤也要,你的算盘,就别打了。”文宗帝笑眼看着温仲德,“孤乃天子,岂可受人胁迫?有一回这般的羞辱已是终身之耻,你还想来第二回?妄动朝堂根基,你其罪该当如何,翻翻郑闯写的这些律典提案?你总说你是忠臣,不若身先士卒一回,先帮孤试试这律典合不合适?”

文宗帝翻开律典第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一排大字:“瞧瞧,瞧瞧这写的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你这个侯爷,也应该差不多吧?总不好说,你比天子还特别,对不对?”

温仲德闻言,忽然笑出来。

“何事好笑,不如说给孤听听,孤也跟着高兴高兴?”

“回陛下,臣在笑,陛下足智多谋,英明果断,实为大襄之幸。”

文宗帝却忽然说起别处,他看了看窗外的雨打芭蕉,莫名用上了惆怅的声调:“孤记得,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也常常坐在一起听雨,她喜欢雨天,喜欢听着雨声入睡,我们两那时候顽皮,找了许多根细竹,去了竹节,架在屋檐上,又在上面屋顶倒水,给她做雨帘。”

“不错,后来臣认识了陈文,他教了我世上有一种亭子叫自雨亭,雨日敛水,平日雨水如帘从侧处垂落,是个妙景儿。”

“是啊,你给她修了一座自雨亭,后来在侯府修了个,孤上回去你府上,没见着,可惜了。”

“拆了,连着府上的海棠,一起都没了。”

“怕睹物思人?”

“怕总是记起她是怎么死的。”

文宗帝的脸色沉下去,“你怨孤?”

“臣不敢怨,还是那句话,陛下是天子,生杀予夺,亦是天恩。”

“仲德,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有放下过。”

“臣为何要放下,月月是臣的妻子,臣该时时放在心头,日日念想。”

“都是往事了,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还谈风月,未免可笑。孤请你看个景儿,如何?”

“何景?”

“看你的人,是怎么死的。”

文宗帝笑,“他们就在城门处,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是人头落地了,孤命纪知遥,将他们的人头悬于城门上,让你将你的旧友,看个仔细。啊,对了,温北川的门客也在其中,这些新臣你认不全吧,没关系,孤认识,孤指给你看。”

温仲德缓缓抬眼,定声说:“陛下最好不要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都被文宗帝气笑了……

这逼真的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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