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宣凡被这一番话说得脸上讪讪,但心中竟然并不多么愤怒。

――要说的话,许是第一次在一家面馆时,就已经尴尬愤怒过,此时被虞兮枝训斥多了,竟然已经有些习惯了,细品甚至还莫名觉得有点亲切。

两人不再多说,翻身上试剑台,对视一眼。

到底是心意相通的双胞兄弟,这一眼,两人已经决定,依然用之前那一式西雅楼的太上丹阳剑。

上一次虽败,但一来是他们轻视了对手,二来,也确实收了手。

当然,比剑一事,输了便是输了,其他都是借口。

但这一次,两人升了小境界,再来挑战,不敢掉以轻心,也为破除上一次不够尽力而产生的心魔桎梏。

炼气中期未尽全力的一击不够,那炼气后期呢?尽全力以后呢?

她……是否还能接得住?

试剑台结界再起。

宣平宣凡认真行西雅楼剑礼,两兄弟长相极相像,却因为疤眉红痣而又有不同,两人身长挺拔,面容清隽,都穿着西雅楼道服,这般礼数周全时,看上去倒是赏心悦目,整齐漂亮。

虞兮枝依然是那个握剑的姿势,虚虚一礼,平静道:“请。”

――上一次,她说“请”的时候,众人不以为意,不屑一顾。

这一次,众人屏息凝神,全神贯注,甚至有昆吾小弟子手心微微出汗,也不知是怕宣平宣凡接不下一剑,还是怕虞兮枝败下阵来。

谁不知道宣平宣凡两个炼气后期同时出剑,剑势几乎可至筑基,恐怕就算是虞寺大师兄,也要认真对待!

虞兮枝……她就算能挥出刚才的那一剑,现在能行吗?

万一刚才是侥幸呢?是提前吃了什么丹药呢?

她……她不是才炼气初期吗?

大家心头疑乱纷纷,又期待又隐约慌乱,也不知是期待谁赢,慌乱谁败,而宣平宣凡却已经起剑。

试剑台上的太上丹阳剑与那日一家面馆门口的,截然不同。

西雅楼出丹修,即使用剑,变也是丹剑双修,说是丹阳,自然也要有丹。那一日,两人轻敌过分,剑光还未起手,便已经被虞兮枝先声夺人。

此丹非彼丹。

太上丹阳剑,其意说白了,就是把对手当成丹,一招一式取炼丹之时的淬取、入火、控火之流程,是从丹之一道中提出的剑意。

丹修当然本不用习剑,只可惜觊觎丹药的人多了,便也不得不防身,是以这式太上丹阳的简化版,便是西雅楼弟子的入门剑法,而宣平宣凡作为二楼主的亲传,所习得的,自是最完整的太上丹阳剑。

易醉蹲在旁边,吐出一口瓜子皮,眼神微亮:“引气归元。”

剑光乍亮,只如沧海扁舟,火中取栗。

“……好剑!”老头残魂赞道:“这两小子嘴巴讨厌了些,倒是确实习得了此剑精粹,这便是西雅楼太上丹阳的起手式了!两小子境界弱了点,基本功却着实不错。接下来别看剑,看他们的步法。”

虞兮枝不知何为太上丹阳,但她神识所至,心念微动,只觉得此剑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宣平宣凡距离自己尚远,但那剑仿佛就在眼前,于是她足尖一点,向后急退――

下一刻,她之前所站之地果然有剑气横扫而过!

少女在半空掠过一道弧线,才要落地,却若有所感,向侧面急摆。

两道剑光堪堪顺着她身侧划过,虞兮枝落地,剑光再欺身而上!再避,再上!

“这一招叫‘仙人指路’,太上丹阳妙在剑,这步法却更是有趣。用这步法绕着丹炉炼丹,自有一番韵律,说是可以提高丹成的几率。说是真,也确实是可以,西雅楼的老道们炼丹有一套。”老头残魂砸吧砸吧嘴:“可惜了,小丫头看起来还是见识浅了些,会的东西少了些,或许要躲不过下一招‘七星朝斗’了。还以为能让你见识一下最后的那招‘九转还丹’,看起来是没有机会咯。”

虞兮枝在剑光中闪避,每次都险而又险,看似节节败退,台下人一片惊呼,甚至有人觉得败局已定,李胜意到底不过开光,身为太清峰二师姐,欺负一个开光境,赢了就是光彩吗?现在还不是原形毕露?

但虞兮枝却一边躲,一边在等。

她不知这是什么步伐,却知道步伐是步伐,剑是剑,她要斩的不是步伐,而是剑。

她在等对方出剑,对方也总要出剑。

所以,仙人指路后,便是七星朝斗。

宣平宣凡齐齐起手,剑光揽动,刹那间,仿佛有七道星芒同时闪耀,向着虞兮枝的方向爆卷而来!

台下已经有人不忍再看。

还有什么看头,那个少女分明被压到至今都没有机会拔剑。

虞兮枝却眼睛微亮。

同时斩断一大片什么的,她最擅长,那一夜斩妒津妖人时,她初时要出两剑,末了已经可以一口气斩三只妒津了,那可是一剑击破十五处,如今区区七点寒芒,又算得了什么?

烟霄终于出鞘。

她起手仍旧是清风流云,但清风未起,剑已经变了方向。

众人以为自己又要见一次清风,却见那剑盛如骄阳,普一出鞘便已是最爆裂刺眼的战意和杀气!

既有骄阳,星芒自然碎裂。

七星朝斗,也依然是七星,就算是八星,九星,星光再盛,又如何能盖过朝阳?

宣平宣凡更是惊愕,他们认不出这是什么剑法,却能感受到这其中的酷烈之意,心道怎会如此,哪有剑法毫无铺垫,一上来就是杀招!不需要蓄剑意的吗?

这人不讲武德的吗?!

虞兮枝才不管那么多,她见得少,出剑便只一剑畅快淋漓,一气呵成!

上一瞬,七星倏亮,锋芒毕露。

下一刻,剑意起,七星皆碎。

宣平宣凡颤然无语,分落在试剑台两侧,眼神微直,哪有刚才意气风发的样子。

片刻,又是剑落之声。

两声接连而起,听起来竟然像是连绵不绝。

宣平宣凡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但剑却已经掉在了地上,还微微弹起,再落,再出一声清鸣。

四野俱寂,只剩剑鸣清脆悠长。

程洛岑悄然擦去掌心汗珠,在心底冲老头残魂道:“看来,确实是看不到你说的那一式‘九转还丹’了,可惜,可惜。”

他说着可惜,语调却轻松揶揄,哪有半分可惜之意。

“承让。”虞兮枝这才轻巧落地,反手收剑入剑鞘。少女的声音平淡如水,清脆如铃,似乎这样一剑不过是寻常,丝毫没有半分赢了宣平宣凡后的骄傲或自得。

就好像她从未觉得自己会输。

比剑既已有结果,试剑台的结界自然打开,微风终于落在少女脸上,拂动了她鬓边发丝,再抚过她发髻上的小树枝和木质筷子。少女面容丽,面色平静却自有三分笑意,让因这一剑而生出的些许高山仰止,瞬间化为溪流上雀跃跳动的晶莹。

宣平宣凡怔然无语,半晌,两人缓缓收了姿势,深吸一口气,向着虞兮枝的方向心服口服一礼:“受教。”

两兄弟终于学会了说这两个字,虞兮枝觉得这两人虽然可恶,却也孺子可教。

这剑自然就算比完了,大家觉得虞兮枝这一剑比刚才的剑更惊才绝艳,这场间多的是炼气境弟子,且不论初期中期,便是大圆满,也不敢说自己能出这样的一剑!

然而纵使如此,大家的心里却憋着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虞……二师姐,你刚才这一剑,根本不是清风流云剑!”

虞兮枝循声望去,却见一张陌生面孔。她摇摇头,承认道:“确实不是。”

“可……可二师姐方才分明说,只会清风流云剑。”夏亦瑶的声音轻柔响起,些许的结巴,让这一声质疑显得柔弱又怯生生:“又怎会……”

“三师弟问的是,大师兄是否只教了我清风流云,我回答了是。”虞兮枝歪头疑惑:“阿兄教了我清风流云,我便只能会这一招吗?我什么时候说我只会清风流云了?是只有我阿兄可以教我剑法吗?又或者说,我……不可以学其他人的剑?”

她语速不快,一连串反问却接连砸在众人身上。

有人微懵,西雅楼弟子还在想为何亲传弟子只会入门剑,听二师姐意思,又为何只有虞大师兄教她剑?

昆吾山宗的教习呢?说好的昆吾学宫呢?

夏亦瑶却心道,这是你学不学别人剑的问题吗?

这分明……分明不是昆吾剑吧?就算是,也绝对不是他们学过的昆吾剑吧?

她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就显得她落了下乘。

但她不说,自然有人替她说。

徐教习沉沉开口:“我且问你,你从哪里学的这一剑?”

虞兮枝晃晃剑匣,不紧不慢道:“怎么,徐教习也想和我比一剑吗?”

徐教习脸色一窒,厉声道:“我问你的是――从哪里学的这剑法?这分明不是昆吾剑法!你身为昆吾弟子,掌门亲传,竟然偷学不是昆吾的剑法?!”

虞兮枝本以为他问这问题,是因为自己超纲学习了,却不料对方扔出来了这样一段话。她不知道谢君知教她的这剑法为何名,是何来历,只知道斩妖极好,破敌极快,是杀妖的剑,又或许,也是杀人的好剑。

“徐教习对昆吾所有剑法都烂熟于心吗?你说不是昆吾剑,就一定不是昆吾剑吗?”虞兮枝也不生气,只耐心极好地反问道。

“又或者,昆吾哪条明文规定,昆吾弟子不能学昆吾以外的剑吗?还是说,我只能用清风流云剑?”虞兮枝看着徐教习,轻声再问:“我看古籍,看剑诀,看到不是昆吾的剑,便要合上书页,闭上双眼,将刚才看到的记忆也一并忘却?”

“我去做任务,杀妖时,觉得这剑法好用,便拿来用了。今日与宣平宣凡对阵,觉得这剑能破他们的剑,便出了这一剑。”虞兮枝站在试剑台上,手有意无意搭在剑柄,气势渐盛:“我比剑之前,徐教习担忧我为昆吾丢人,说我实战经验最少,对敌经验最薄,而我赢了,徐教习不恭喜我,却来指责我用的剑?”

说到此处,虞兮枝声音倏然拔高,她昂首立于高台之上,环视四周,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却不知,剑宗之剑,竟然如此狭隘?!”

徐教习脸色微变,还要说什么,虞兮枝已经一眼看了过来。

“我乃昆吾弟子,我出的剑,就是昆吾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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