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博衍用背带牵着小溪回到桌边时,老一妈一和项西正在聊天儿,项西看上去有点儿拘谨,但比之前要放松很多了,看样子聊得还成。

“小溪,”程博衍拉拉绳子,“带舅舅去哥哥那儿。”

小溪手里抓着糖,跑到了项西身边,抬手就抓住了项西的手:“哥哥!”

“小溪真腻害,这么快就找到哥哥了,”程博衍牵着绳子冲一奶一奶一晃了晃,“看咱家这只小嗅探犬多能干。”

“你这破嘴!”一奶一奶一扬手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让李妍听到得撕了他。”老一妈一瞪了他一眼。

“她跟她老公一块儿也打不过我。”程博衍把绳子从小溪的背带上解一开,坐在了项西身边。

“小溪乖。”项西冲小溪笑笑,他对哄小孩儿完全不在行,除了笑和小溪乖,他都不知道还能干嘛了,就觉得小溪抓着他的那只手里全是粘糊糊的糖浆。

“哥哥吃糖!”小溪把手里的糖举了起来往项西嘴边递。

项西看了看,低头一张嘴把糖咬进了嘴里:“谢谢。”

小溪很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很响亮。

“哎哟我的天,”程博衍一看就偏开了头,“这糖她一舔一一路了。”

“又没让你吃,”项西满不在乎地说,“一舔一一路又不是在地上滚一路。”

程博衍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消毒液:“帮她擦擦手。”

项西拿过消毒液,胡乱在小溪手上一搓一了一搓一:“好了,小溪你坐椅子吗?”

“坐腿,”小溪指了指程博衍,“舅舅的腿。”

项西把她抱起来放到了程博衍腿上。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奶一奶一在一边说,“有了往西这个哥哥以后,小溪就管博衍叫舅舅了。”

“发现了,”程博衍笑了起来,看着项西,“谢谢啊。”

项西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估计是俩哥哥叫不明白了,”许主任看着小溪,“那看来我们小溪是分得清哥哥和舅舅的嘛,小坏蛋。”

“舅舅,”小溪笑着抱着程博衍,在他胸口的衣服上来回蹭着,“舅舅!”

“你洗脸呢,”程博衍把她推开看着自己衣服上的两条糖道子,一脸痛苦地抓过湿纸巾,“擦嘴!”

一奶一奶一今天心情很好,在细做过程中营养已经大量流失了的粗粮菜点了一大堆,不过的确是很好吃。

就连杂粮粥也比程博衍的杂豆粥好喝很多。

项西吃得有点儿撑着了,最近总吃撑,他有点儿担心再这么下去自己真会变成个胖子。

回去得称称体重。

把一奶一奶一小溪和许主任分别送回家之后,程博衍开着车在街上瞎兜着圈子。

“你迷路了?往东啊。”项西给他指路。

“不是往西么?”程博衍笑着说,“我没迷路,就是想转转,看看夜景,你要不想看就回去。”

“那看看呗,”项西把车窗放下,窗外带着凉意的晚风卷了进来,他眯缝了一下眼睛,“你今天跟许主任说了什么啊?她好像决定咬牙接受我了?”

“说了好多呢,”程博衍说,“我说你要不同意我就带着项西私奔了。”

“放屁,”项西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要非私奔不可也是我带你,就您这生存能力,这洁癖程度,出门儿没奔出三里地就已经不能自理了。”

程博衍笑了半天:“服了你了,说话这劲头到底能不能心了啊?”

“得要点儿时间啊,”项西把椅背往后放了放,腿搁到车头上,“我这么说话说了二十年,又是一文盲,要改也得……”

“算了。”程博衍突然说。

“嗯?”项西愣了愣,“生气了?”

“没有,就是突然觉得不用改了,”程博衍说,“粗粮细做,营养成分都流失了。”

项西笑了笑:“人粗粮也是粮,我就一根儿稗子,不流失也没什么营养。”

“知道妄自菲薄什么意思吗?”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这词儿听假瞎子说过,”项西皱着眉想了想,“什么什么不一还是不二妄自菲薄的。”

“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程博衍说。

“什么?”项西感觉听着程博衍这句话跟听外语似的,愣是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连跟着念一遍都做不到。

“诸葛亮,出师表。”程博衍说,

“哎哟,”项西啧了一声,“你跟一文盲甩出师表是不是特有成就感啊?”

“别看轻了自己,”程博衍笑笑,项西的自卑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失的,那些曾经的经历和缺失,也许一辈子都补不回来,但他还是想在所有有可能的地方给项西信心,“你是颗珍珠……”

“我是颗珍珠,本来打磨一下会更漂亮,但那样也许就会变得跟的漂亮珠子没区别了,还不如就这么特别着呢,反正就是珍珠,就是珍珠,”项西一连串地说,“对吧?你是这意思吧。”

程博衍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嗯,我不说了。”

“别啊,你说完,”项西一揉一揉一鼻子,“我就愿意听你夸我。”

“你是……”程博衍想了想,“我的小台灯,不算亮,照不了多远,但要是没有了,我身边就黑了。”

项西嘿嘿嘿地笑着,看了看他:“肉麻死了舅舅。”

“上立交兜兜?”程博衍笑着问。

“好,天亮之前能下来么,我明天下午要去云水。”项西说。

“下不来就报警。”程博衍说。

车在立交上绕了大半圈,项西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到来电上显示的是方寅的名字:“方寅?”

“他找你干嘛?”程博衍马上问。

“不知道啊,”项西接了电话,“喂。”

“小展?”方寅的声音传过来,“还记得我吧?”

“这话说的,给过我钱的人我都不会忘记。”项西笑笑。

程博衍很快地从旁边的手扶箱里摸了一百块钱出来放在了他腿上。

项西看了他一眼,笑着把钱收进了兜里,又问方寅:“找我有事儿?”

“是有个事儿,”方寅说,“就,我以前拍的那个专题……”

“30天?”项西问。

“不拍!”程博衍立马插了一句。

“我不说我不拍了吗?”项西说。

“我知道,我不是让你拍照片,”方寅笑笑,“我是想征求一下你的同意,当然如果你不同意也没关系,就算了。”

“同意什么?”项西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同意。”程博衍又说。

项西看了他一眼,忍着笑用口型说了一句:“别打岔。”

“是这样的,我在准备一个摄影展,跟朋友合作的,几个人的作品一起,”方寅解释着,“30天的这个专题我暂时不做了,但有一部分照片我想用,其中有你的几张,主题也许你会接受。”

“说。”项西说了一句。

“主题是奔跑,不知道你感觉怎么样?”方寅说,“就是,人生总有些时候我们是需要奔跑的,逃离身后或者奔向前方。”

“写诗呢你,”项西笑笑,“你也没拍过我跑的照片啊。”

“不跑,跑什么跑。”程博衍说。

项西差点儿乐出声来,叹了口气,按了免提。

“是没拍过……其实也拍过,你去找工作的时候不是被人撵过嘛,我拍了的,不过那张用不上,”方寅又给他解释,“我这个奔跑,不是具体的跑,只是一个比喻,一种状态,跑着的状态,明白我意思吗?”

“明白。”项西回答,隐约对方寅这次的想法有些感兴趣。

“你去找工作,是在跑,你在咖啡店拒绝我拍照的时候也是因为想要往前跑,”方寅继续说,“对不……我怎么感觉我在电话推销啊……”

“嗯,”项西应了一声,“差不多吧。”

“以前你和程大夫都有过差不多的意思,就算要拍,也希望表达出来的意思是光明的,向上的,”方寅说,“这个我们的意见不完全统一,但这次,就这个主题来说,是符合的,你有兴趣吗?”

项西没有马上回答,看了程博衍一眼,程博衍也没有说话。

不过说实话,方寅最后这几句话打动了他,就像他执着地想要捕捉光一样,他也在走,也在跑,想要往前,想要向上。

他沉默一会儿才开了口:“给钱么?”

程博衍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在这点上真是……没变化啊,”方寅笑了起来,“给钱,如果你愿意,到我工作室来,我们详细谈,也不用马上答复我,可以想想,这周末之前给我个答复就行。”

“那我……想想。”项西说。

挂了电话之后他对着程博衍又笑了一会儿:“你是不是神经病了。”

“你有兴趣吗?”程博衍问。

“如果真的是这个主题的话,”项西想了想,“好像也挺有意思?你什么意见?”

“只要不是拿你照片卖惨,你自己做主就行,都是有身份一证的人了。”程博衍伸手抓抓他脑袋。

“那……我去跟他聊聊?”项西说。

“嗯,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加个条件。”程博衍说。

“什么条件?加钱?”项西的第一反应把他自己都逗乐了,“哎,我最执着的大概就是钱了。”

“把你拍的那些照片拿给他看,”程博衍说,“让他挑两张,也放出来展览,上面要写上《我看到光》,作者项西。”

“什么?”项西愣了。

“让他用你的照片,哪怕一张也行,”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转下立交之后他把车停在路边,转身看着项西,“记得让他给钱。”

“你开玩笑呢,”项西回过神来,赶紧摇头,“人那是正经摄影师的正经作品展啊,我的那些照片放那儿算什么意思啊,他就算愿意,我也不好意思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也不是不正经摄影师拍的不正经作品啊,”程博衍拍拍他的肩,“听我的,跟他谈,他不同意再说,他要不同意,你就跟他说用你照片的钱要翻倍。”

项西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笑了起来:“哎,我现在才发现,你在这方面脸皮也挺厚的啊。”

“试试嘛,有机会就试试,反正他不同意你也不损失什么,对不对。”程博衍笑笑。

项西从来没想过自己拍的那些照片到底最后会用来做什么,他只是想拍下来,各种光,他看见的,他心里的。

文件夹里程博衍已经帮他整理出了近千张照片,还没算上那些拍砸了的,程博衍把这个文件夹用复制到了u盘里。

程博衍开着车把他送到了方寅的工作室,在车里把u盘递给他:“都拿着,他是专业的,让他挑。”

“你说,”项西捏着u盘,“他会不会觉得我有病?”

“我就在这儿等你,”程博衍拍拍方向盘,“谁要说你,你告诉爸爸,爸爸立马进去卸了他膀子。”

“神经病!”项西笑着骂了一句,拎着包下了车。

方寅的工作室不大,在一个商住楼的顶层,装修的也不像个工作室,如果不是墙上的照片和桌上放着的各种相机镜头,倒是比较像个装一逼一的私人咖啡厅。

项西进去的时候,只有方寅一个人,估计他的助手已经下班了,他正坐在电脑前忙活。

见到项西,他有些吃惊,盯着看了半天:“感觉你变了?”

“胖了,”项西扯扯裤子,“旧裤子都勒了。”

“不是胖了的变化,”方寅抱着胳膊退了两步打量着他,“但又说不上来……最近在做什么?”

“茶庄泡茶,”项西坐到沙发上,把包往旁边一放,伸长了腿,“给杯水喝。”

“茶庄?你现在在做茶道表演?”方寅更吃惊了,倒了杯水给他,在他对面坐下了,“我知道变化在哪儿了……气质。”

“想说茶陶冶了我?”项西笑了,“别酸了,说正事儿。”

“好,”方寅点点头,拿了个笔记本放到他面前,“你先看看照片,这是我当初拍的,这次挑了四张了出来想用,文案也在旁边,你可以看看,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

照片项西都见过,之前方寅在他工作室的网站上放出来过,配了些让人不爽的文字。

不过隔了这么久再看到这些照片时,项西感觉有些陌生,照片里那个眼角带着不屑的人,是当初的自己。

照片没有变化,有变化的是文字,同样的画面,不同的表达,就会给人不一样的感受。

小z站在信息栏前,仰头看着大大小小的招工启事,背挺得很直,像是要起飞,展翅,或者奔跑。

小z对于要拍摄的主题有些不满,在他看来,我也许不是一个记录者,而更像个在身后拽着他阻止了他脚步的人,于是他把烟头弹进了我面前的咖啡里。

……

项西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把照片和文字都看完了,方寅要用这些照片他觉得没什么问题,方寅用这些照片给出的价格比之前拍照片时给他的要多得多,他也没什么意见。

“怎么样?”方寅问他。

“嗯,你用吧,”项西从兜里拿出了u盘,“但是……有个条件。”

“说说?”方寅看着u盘。

“这些是我拍的照片,”项西把u盘放到他面前,“你看看。”

“拍了多少?”方寅很有兴趣地在笔记本上打开了u盘,“这么多?”

“嗯,你看看有没有拍得还成的。”项西突然有点儿紧张,就跟第一次坐在茶桌后,面对着茶客时的那种心情。

方寅没有说话,点开照片,一张张看了起来。

项西喝完四杯水又上了趟厕所,方寅才把照片看完了:“全都是你拍的?有没有人教过你?”

“没有,胡乱拍的,程大夫给我弄了点儿教程,我对照着学了一点儿,”项西指尖在杯子上轻轻敲着,“怎么样?”

“大部分……一看就是不会拍照的人拍的,不过取景很有天份,”方寅抬眼看了看他,“有两张还不错。”

“哪几张?”项西马上凑了过去。

“这张夜景和这张树荫小路,”方寅打开照片,“其实我不是说过么,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过来,我可以教你。”

“嗯,那是后话,”项西点点头,指着照片,“就这两张,能用吗?”

“用哪儿?”方寅愣了愣。

项西咬咬嘴唇:“用在你们那个摄影展上,这照片名字叫我看到光作者项西,你要用了我就让你用我之前的照片。”

一气儿说完这几句话,项西就瞪着方寅没再开口。

方寅也看着他,然后又转头看了看照片,再转过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挺有创意的。”

“什么?”项西问。

“说实说,这照片虽然还不错,但够不上拿去摄影展的,差太远了,”方寅说,“但是看得出有天份,而且……”

“什么。”项西追了一句。

“跟我的主题可以契合,”方寅说,“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你在奔跑。”

“那用吗?”项西问。

“用,但只能用这张夜景的,这张更好些。”方寅点点头。

“给多少钱?”项西又问。

方寅先是愣了愣,接着就笑了起来:“……不给钱,白用。”

“不行,不给钱我让程大夫来卸你膀子。”项西说。

“你让他来拆了我也不给钱,”方寅笑着说,“你这是占我便宜了啊,换个人倒给我钱也不可能用啊。”

项西犹豫了一下,低头拿出手机走到一边给程博衍打了个电话:“他说有一张能用,但是不给钱,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程博衍说,“让他用啊,你还真问他要钱啊?”

“你说要让他给钱的!”项西小声说。

“我就随便一说啊我的儿,”程博衍乐了,“他肯用就给他用啊,跟他说给他用了。”

项西挂掉电话转过身看着方寅:“好吧,不过照片给我放大点儿,要用我起的名字,还有作者名字是项西,不是展宏图。”

“没问题,”方寅笑着点了点头,“项西?”

“嗯,项西,我身份一证上写着,项西。”项西说。

“好的,”方寅站了起来,伸出手,“那合作愉快?”

“给钱就更愉快了。”项西跟他握了握手。

“如果你以后能拍出好的照片,我一定会按标准给钱。”方寅说。

走出工作室的时候,项西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有人跟他在这种装一逼一的工作室里谈事儿,中间放着个笔记本,讨论他拍的照片,跟他握手,说合作愉快。

别说是在赵家窑混着日子那时,就是前两个月,他都没想像过这样的场面。

“小程开车吧,”他坐进程博衍的车里,“合作的事已经谈妥了。”

“项老板现在准备去哪儿?”程博衍笑了笑。

“去吃宵夜?”项西想了想,“要不你给我炸几个蚂蚱吧。”

“……好吧。”程博衍无奈地说。

这几天项西没事儿就让程博衍炸几个蚂蚱,每次不多,就一小碟,当零食吃,程博衍感觉自己做梦都快睡蚂蚱堆里了。

不过炸蚂蚱的水平倒是一直还算稳定,从来没有糊过,每次都炸得金黄酥脆,这也是项西唯一不跟他抢着做的菜了。

“下周六你休息吗?”项西嚓嚓地咬着蚂蚱,“摄影展那天开始。”

“不休息,不过我可以跟同事商量一下,我周五要值班的话,周六可以休息,”程博衍看了看日历,“我陪你去看。”

“不是陪我去看,是你去看我的作品!”项西纠正他。

“好,”程博衍唱了一句,“他来看我的摄影展……”

“就一张,”项西想想又笑了,“还是强买强卖的。”

“不用管这些,反正你拍的照片,挂在那儿了。”程博衍说。

是的,管他是怎么来的呢,反正照片就挂在那里了。

周六一早项西和程博衍按方寅给的地址到了地方,一家挺大的摄影沙龙,平时经常会有牛一逼一的摄影展,还总上新闻。

开展之前,方寅带着他俩转了转,摄影展布置得挺有感觉,不是项西想像的大白墙上挂着各种照片,大家进去转一圈就看完了那种。

大厅的照片都一精一心设计过,有的在墙上挂着,有些在拐角的墙边靠着,有的放在吧台旁边,项西“奔跑”的照片,休息区摆成了一个小组合,那张《我看到光》被放在了沙发之间的茶几上,面前还有一盏小油灯。

“怎么样?”方寅问。

“挺好的,”项西挨个看了一遍,最后停在自己拍的那张“作品”前,这是他某天晚上从超市出来拍的,站在坡顶,从上往下一溜路灯,淡黄的灯光下是一条条拉长的灯柱影子,把地上暖黄的一片光分割成一格格的,他伸手摸了摸照片,“挺好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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